26 活死人墓少時歡
牀上的男人,渾身上下被扎的跟個刺蝟似的。這些,當然不是李莫愁下的手。給這男子施針的,其實是老頑童。草屋裡的男人,被脫的精光,老頑童手裡捏着銀針,不斷催促着,“然後呢?”
李莫愁坐在房門口,翻着手裡的《千金方》,嘟囔道,“急什麼!我這不是正在看呢麼!下一針,你先推大陵到曲澤穴,點百會,揉丹田,振耳心,然後入針。針入少商三分,神門一寸,至陰、涌泉各一針。順便再掐一下少澤。”
老頑童依言而行,手法倒是極快,剛做完就嚷道,“還有呢?”說完,還笑嘻嘻的自語了下,“真好玩!”
李莫愁皺眉翻了翻書,《千金方》雖是治病良方,但也要具體症狀具體對待。裡面所舉病例皆有不同,沒有一個可以照搬過來用的,李莫愁只好對照着相似的病例,自己摸索。這方法,要說不靠譜,還真是相當不靠譜。但是,李莫愁三人老早就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來折騰那男子了,雖然這次施針很冒險,稍微有點不慎,就可能將人性命奪了,但眼下有希望救醒他,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再來,就是探喉頭,推任脈,中指揉中院穴,做完再輕推行間、天樞、勞宮三穴,入針一寸半,漸次深入。直到他吐血爲止。”李莫愁說完輕輕吐了口氣,剛想轉頭說“熵兒累了吧?”然而一轉頭,才意識到身邊空蕩蕩的,龍熵根本就沒過來。小姑娘這些日子練武很用心,李莫愁自己深感慚愧。龍熵似乎很喜歡練武,李莫愁卻認爲武功這東西雖然好,但到底不如藉助外物有用。畢竟,這個世界裡,高手多的是。處處藏龍臥虎,而且若要與人動手,刀劍無眼難免會傷着,李莫愁更希望能不戰而屈人之兵。所以她攻毒理。
不過,身邊沒了安靜守着的小龍熵,李莫愁霎時覺得有點彆扭,說不上來的感覺,就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樣。
“呵——”李莫愁自嘲的笑,果然習慣是很可怕的!
想着,李莫愁不覺又朝自己空蕩蕩的一旁望了眼,瞬間覺得好像龍熵就在身邊一樣。
李莫愁還在感慨,老頑童在房間裡喊道,“好臭!”
“臭?”李莫愁在門口聽到了,揚聲問,“他吐了?”
“啊啊啊,吐了我一身!”李莫愁還未答話,“砰”一聲,老頑童破門而出,隨即一股濃重的腥臭味傳來,讓李莫愁霎時一陣作嘔,連忙捂住了口鼻,再一轉眼,老頑童已經沒了影子。
“hit!”李莫愁忍不住罵,老頑童溜得真快!視線越過被老頑童踹倒在地的木門,李莫愁一眼就看到光溜溜躺在牀上的男人,不由抽了抽嘴角,老頑童竟然連牀單都沒有給人家蓋上!
李莫愁猶豫了下,死死捏着鼻子,咬牙進去,閉着眼睛,扯過牀單遮在那男人身上。還沒扯到男人胸口,剛過腰際,手上忽然一熱,竟然被人抓住了!
李莫愁大吃一驚,連忙回頭看,那男人竟然睜開了眼睛!
“……”李莫愁愣愣的呆了一會兒,隨即驚叫,“啊!”
那男人極爲虛弱的眼睛微睜,望着李莫愁,嘴角扯出一抹疑似笑容的弧度,“仙子嗎……”
李莫愁瞪大了眼睛,猛地甩開他的手,眼看着那男人嘴角含笑的又昏了過去,李莫愁連忙上前用力拍他的臉,“啪啪”作響,“哎哎,你醒醒!你真的醒了麼?喂!”
可是無論李莫愁再怎麼拍,那男人都不再睜眼。李莫愁眨眨眼,她有些懷疑剛剛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這廂李莫愁還在發怔,忽然一陣清風吹來,緊接着一個少女的身形驟然飄來,落至李莫愁身前,打量了下四周,皺眉發聲,“怎麼了?”
李莫愁擡眼看看不知道怎麼這麼快就飄來的龍熵,有些愣怔的回答,“沒……沒怎麼……”
龍熵掃視四周,目光落在了裸着的男人身上。
李莫愁順着龍熵的目光望去,乍看到男人幾乎整個上身裸着暴露在龍熵的視線裡,當即一個驚跳,即刻站起來捂住龍熵的眼睛,沉聲道,“不許看!”
龍熵咬咬脣,臉紅成一片。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卻是由着李莫愁捂住她的眼睛,咬牙問,“你就這麼幫他治病的?”
李莫愁不明其意的回答,“不這麼治……怎麼治?”
話剛說罷,李莫愁的手就被龍熵狠狠甩開,聽到小姑娘聲音結了冰似的似乎略帶怒意低吼,“別碰我!”
龍熵用力之大,李莫愁手臂被甩的有些疼,怔怔地望着龍熵頭也不回的衣角翩飛,踩着輕功離了這裡。
“又……怎麼了?”李莫愁皺眉,覺得小姑娘真是越來越莫名其妙了。只是心底卻很是酸澀,龍熵剛剛那句帶着厭惡的“別碰我”一時讓李莫愁聽得心尖都有些微微發顫,龍熵竟然像被什麼髒東西碰到一樣那麼嫌惡自己,李莫愁心頭真是……打翻了五味瓶,澀澀的,卻又莫名有些發疼。看着小姑娘躲瘟疫一樣的逃離這裡,李莫愁鼻子有些泛酸,止不住的紅了眼眶。
怔怔地望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許久,李莫愁深吸一口氣,然而房間裡的氣味甚是難聞,李莫愁差點吐了,連忙揉揉了揉鼻子。一邊揉一邊苦笑着嘲笑自己玻璃心,竟然差點被小姑娘一句話給惹哭了。想她李莫愁過去經常被朋友們戲稱爲漢子,流血不流淚,沒想到上輩子都白活了,如今竟然會爲了一個小姑娘的一句話心頭酸脹成這樣!
“唉……”李莫愁沉沉嘆氣,她突然覺得,不僅龍熵莫名其妙,就連自己,好像也有點莫名其妙了。回頭望了望赤/裸着上身的男子,李莫愁皺眉上前,幫他蓋好牀單,嘟囔道,“都是因爲你,你要是好了,可得好好報答我們纔是!如果你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一定親手毒死你!”
也不見老頑童回來,李莫愁只好自己動手,收拾這個充滿着令人作嘔的腥臭味的房間,收拾妥帖,瞥一眼牀上依舊昏迷不醒的男人,李莫愁覺得還是給他煎些草藥來喝比較好。
龍熵一把銀劍舞的密不透風,竟然少見的殺氣畢現,招招帶着戾氣。一時間,樹林裡枝葉簌簌作響。
老頑童不知道從哪裡竄了出來,在一旁對龍熵喊,“小女娃,劍可不是你這樣練的!小心走火入魔!”
龍熵聽罷,雙目一凜,銀劍刺目的劍尖直朝老頑童逼去,老頑童連連後撤,身形倏忽,變幻不定,只是嚷嚷着,“小女娃,你這是作甚!”
龍熵不答,只是面無表情的追着老頑童打殺。手中一把銀虹宛如有了生命,猶似一條白龍凌厲的呼嘯前行,劍身輕顫,嘶鳴可聞。老頑童完全不放在眼裡。但總是被這樣一個帶着煞氣的銀劍追着,老頑童一點都不覺得好玩,被龍熵追了兩圈,老頑童身形一頓,只覺一陣微風縈繞,老頑童已經欺身上前繞到龍熵背後,龍熵都沒看清老頑童是怎麼動的,手中的長劍已被老頑童奪走。
武器被人奪走,這放在江湖中,該是怎樣的奇恥大辱!
幸而龍熵於這些一無所知,她也不在乎。老頑童從龍熵身後奪了她的劍,龍熵一招孤雁紛飛,手腕一轉,對着身後的老頑童就是一掌,當然這一掌,也沒能落在老頑童身上。但是老頑童一個不慎,用奪來的龍熵的劍下意識的擋了下,霎時,龍熵掌心被劃出了一道血痕,殷紅的血珠順着白皙的手掌上清晰的紋路緩緩流下。
老頑童登時嚇了一跳,唬的連忙後退,“我不是故意的!”
龍熵靜靜的看着掌心的血,一點也不以爲意。
倒是老頑童立刻哭喪了臉,“嗚,這要是被惡毒的女娃知道了,她一定給我好看!”
龍熵聞言一頓,左手拇指輕輕摩挲了下右手掌心的血跡,淡淡的說,“她不會知道的。”
“怎麼不會!”老頑童委屈的跳腳反駁,“你們朝夕相處,待會兒回去,李莫愁一定能看到!明明是你在打我,自己傷了自己……”老頑童咕噥着眼珠一轉,笑嘻嘻的蹭到龍熵身邊,“不如,小女娃,你就告訴她是你自己傷到的,你不小心劃到自己的劍上,跟我無關,跟我無關的對不對?”
龍熵淡淡的瞥老頑童一眼,“她現在心裡全都是那個……”話說了一半,龍熵止住,只是說,“不會注意到我。”
老頑童撇嘴,“你傷口不深,最多一兩天就能癒合。啊,對了,你們好像有很好的傷藥,你今天回去上藥,說不定明天就會好!李莫愁今天一定忙着給那個臭死人的混小子治療,明天回去就看不到你的傷口了!”
老頑童興致勃勃,絲毫沒注意到龍熵的落寞。
龍熵輕輕舉起自己的手掌,迎着夕陽的餘暉打量掌心裡的血跡,望着那細細的傷口,輕語,“這就是傷口麼?很疼呢……”
疼意從冒着血珠的傷處一直蔓延,彷彿有血珠順着滾落到龍熵心中,讓她心上好像和這幾近透明白皙的掌心一樣,劃出一道淺淺的傷痕。疼得不厲害,卻會在傷口處重疊起來。掌心可以上藥,可是,心上的,該怎麼上藥呢?
“以後,不許再喊我女娃。”龍熵望着自己的手掌,淺聲淡淡說着,“跟孫婆婆一樣,喚我龍姑娘吧。”
“我不喜歡喊人家姑娘,”老頑童嗆着鼻子反駁,“不如喚作小龍女啊!你剛剛的劍勢倒真有幾分銀龍的氣勢~”
“小龍女好!沒想到我老頑童也能起這麼好聽的名字!”老頑童喜滋滋的喚着,轉眼就把自己傷了龍熵的事情忘記的一乾二淨,“小龍女,小龍女!我自己起的,一定要多喊幾次!”
龍熵也不反駁,由着他去。
暮色緩緩降臨。龍熵望着遠處高矮不一的山脈,餘光盡處,發現有些細碎的雪花飄落。隔着幾重的山水,那些冷意彷彿隨着指尖望不到的風吹落到活死人墓處,這種冷,似乎比寒玉牀那種刺骨的冷意還讓人心顫。
她竟然沒有追出來。
龍熵靜靜的望着自己來時的路。
以前,她總會追上來的。
下雪了。莫愁說,還有最後一場雪,就要到明年了。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自己已經十四歲了。
可是,四歲,和十四歲,在她眼裡,根本沒有什麼區別的,不是麼?
長長睫毛下,澄澈的眸子上猶如掩上一層霧。龍熵只是靜靜的立在原處,老頑童早就耐不住溜走了。
時有輕風吹。拂動了如瀑的青絲。
散亂微風中飄零的幾縷烏髮,如同明暗不定浮動的心。
龍熵固執的立在這林間冰冷的石丘上不動。
只是微微翕動的脣,吐出幾個字。
你一定會來找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