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人守在門口，一早就看見羅浩。
他馬上迎上來，方正的臉上滿是嚴肅。
“羅教授。”孟良人沒說不好意思，只是微微彎腰，方正的臉上表情濃郁，把不好意思四個字說的淋漓盡致。
“小莊呢？”羅浩問道。
“這事兒不好看，這孩子願意看各種新鮮事兒，就讓小莊先回家了。”
羅浩點了點頭，老孟辦事還是靠譜。
要不然莊嫣一頓問，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跟莊嫣解釋。
但羅浩覺得更可能發生的是莊嫣比自己還了解這些古怪的東西，據說蕾絲圈裡對學歷的要求極高，存在鄙視鏈。
羅浩也不知道從哪得來的這個信息，只是模糊的記得好像有這件事。
女生宿舍要遠遠比男生宿舍更混亂，更奔放。
“人怎麼樣？”羅浩問道。
“患者自訴不慎摔倒臀部着地，被地面樹枝插入肛周皮膚導致肛門外傷，自述插入的樹枝長度約2cm，後被其自行拔出。”
羅浩無奈的苦笑。
“羅教授，您從前開玩笑說不管什麼東西插進去都說是摔倒坐進去的，還……真是。”孟良人結結巴巴的解釋。
說完，他自己都樂了。
“您說，就不慎摔倒，還穿着褲子，現在哪怕是年輕人也沒有穿背心褲衩上街的，怎麼就戳破了褲子把門肛都戳壞了呢。”
“唉。”羅浩嘆了口氣，“老孟，算了，當着患者的面，就當他說的是真的。”
“嗯。”孟良人連連點頭。
整理了一下心情，孟良人繼續彙報病史，“近2天患者出現門肛部疼痛間作，時有發熱，體溫波動在38～38.5°C之間。”
“至當地醫院就診，考慮肛周膿腫，予以輸注抗生素抗感染治療後，發熱症狀消失，門肛部疼痛稍減輕，但仍然反覆發作。今日開始出現左下腹部疼痛，遂至我院胃腸外科就診後收住入院。”
“不用這麼詳細，隨便說說。”
“今天，雷教授值班。”
“哦，雷教授啊。”
“他的意思是……想跟您學學手術，我當時也沒細想，同事的情況很嚴重，所以就給您打了電話。”孟良人也沒有隱瞞，一五一十的彙報了一遍。
“片子怎麼說？”羅浩沒管雷教授有什麼想法，繼續追問現病史。
“ct顯示左側臀部皮下、左側腹股溝、肛管左側及左側盆腔膿腫，累及盆底和乙狀結腸。”
這麼看得話，的確有點麻煩，羅浩心想。
雷教授屬於那種科研型的專家，手術做的比較糙，讓他上臺的話還真就未必能拿的下來。
不過要是從前，估計雷教授會硬着頭皮上手術。
這次麼，因爲有孟良人在，他不敢，也順便拉進一下和自己之間的關係。
羅浩瞬間對整個事態做出了評估。
“走，去看一眼患者。”羅浩道。
孟良人跟在羅浩側後方，兩人來到辦公室和住院老總打了個招呼，隨後羅浩先閱片。
和ct報告上寫的差不多，情況比較……複雜。
涉及到局部解剖學裡講到的神聖平面以及“天使髮絲”這類聽上去就特別“不正經”的學術名詞。
羅浩覺得孟良人肯定不知道神聖平面以及天使髮絲。
“羅教授，您來了。”雷教授趿拉着拖鞋快步跑進來。
“雷教授，辛苦了。”羅浩微笑。
“呃……”雷江南有些難堪，但他覺得羅浩應該不知道實情，便小聲說道，“羅教授，先去我辦公室？”
“？？？”
羅浩猶豫了一下，雷江南這是怎麼了？
都怪葉青青，現在羅浩眼前還都是全息影像技術，看雷江南就像是擡大花轎其中的一個人。
“羅教授，手術是我做的。”
“手術？”羅浩怔了下，但一聽有關於手術，並不是患者玩的有多花花、多bt，就跟着雷江南來到他的值班室。
臨進門的時候，雷江南迴頭看了一眼孟良人。
“老孟，進來。”羅浩看見雷江南的神情，提前招呼孟良人進。
雷江南沒說一句屁話，帶着點恭敬的把羅浩和孟良人迎了進來。
“羅教授，我就不囉嗦了。”雷江南等羅浩坐下後直接說道，“患者是我在肛腸醫院做的引流。”
馮子軒的肛腸醫院麼？
羅浩嘴角像是ak一樣，壓都壓不住。
前些年有一名退休的老院長，幾乎挖空了整個醫院，把骨幹力量都挖去南方。
雖然所有院領導都會說——你不幹有的是人願意幹，可哪家醫院都扛不住這麼大規模的離職，那次幾乎抽空了醫院的元氣。
後來那名院長被秋後算賬，直接判了十幾年。
但大規模的事兒不做，異地執業這類允許的事情可以偷偷做點，只要不惹事，誰都懶得管。
看樣子上行下效，哪怕是馮處長也得在外面有點自己的產業。
要不然光憑着醫院給發的錢，只能保證一個餓不死。
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悄咪咪的在做着。
雷江南察言觀色，看見自己提到肛腸醫院後羅浩的表情就輕鬆下來，他大約明白髮生了什麼。
羅教授應該是有接觸，知道這家醫院的歸屬。
那就好，那就好。
“羅教授，患者當時去的時候我給下了引流。”
“雷教授，不用這麼客氣，咱們交流一下病情，做到心裡有數。患者的病情不再加重，幾天後好好出院也就是了。”羅浩微笑，“而且患者的情況的確有些特殊。”
“您也這麼想！我一猜就是！”雷教授有些興奮。
想了想該說什麼，雷江南沉聲說，“我當時做的是弧形切開坐骨直腸窩膿腫敞開引流，並對提肛肌上方盆側壁膿腔進行置管引流。
腹部左側Toldt's間隙膿腫同樣予以置管經腹膜外引流，並與來自下方的肛旁引流管會師與左盆側壁。
同時爲了防止膿腔壁術後繼續壞死脫落可能污染腹腔，於盆腔最低點也放置引流管進行引流，從而達到三管齊下，充分引流的目的。”
“我感覺我做的已經足夠了。”
說到這裡，雷江南嘆了口氣，“患者……我沒想到門肛旁2cm深的小口子竟然會有這麼大的麻煩。”
“的確不是你的問題，雷教授，不用自責。”羅浩寬慰道。
“啊？！”
一句話，把雷教授造愣住了。
如果換做是自己的話，肯定要陰陽兩句，至少要對方感覺手術極難，自己是來救臺的，這樣的話纔會把人情做實、做大。
可羅浩一點都不在意這份人情，直接安慰自己。
心念百轉千回，雷教授覺得心中有點點暖和。
“患者的情況特殊，算是一個罕見病例。”羅浩繼續說道，“按說三引流已經是極致了，和之前的手術沒關係。術後，我寫個手術記錄，雷教授要是有興趣可以參考一下。”
“好好好。”雷江南萬萬沒想到羅浩竟然這麼大度，連自己想要的術後記錄都大包大攬下來。
羅浩來到醫大一院已經快要一年了，他的病歷寫的多好，有目共睹。
都不說羅教授自己，光是現在站在羅教授身邊，從傳染病院分流來的一個老主治都快成精了，寫病歷寫到了巔峰。
他和他的醫療組的每一份病歷都能拿出來當示範病歷。
雷教授長長的鬆了口氣。
那，就沒什麼要說的了，他滿滿感激的看着羅浩。
“患者我見過一次，一會我去和患者交流一下，跟他說清楚。”羅浩道，“應該沒問題，這次他玩的的確有點過。”
“就是就是，說不小心摔倒的，誰信啊。我之前還遇到過把戴森的吸塵器插進直腸的患者，也說是不小心摔倒的。”
“……”
戴森吸塵器？
真是萬事萬物都能往身體裡塞？
羅浩有些無語，幸好自己沒留在協和跟柴老闆幹普外科，要不然三觀早晚有一天會崩碎。
這特麼都什麼事兒。
“前段時間，我還做了一個把林蛙塞進去的患者。”
“林蛙？幹什麼？”孟良人驚訝。
“害，那患者聽說直腸吸收的比較快，不知道在哪個網上看到的段子，就信以爲真。林蛙不是據說大補麼，他嫌棄吃的話藥效會小很多，所以直接塞進去。”
“……”
羅浩想起了馮子軒在印度，當時自己也勸了勸，但馮子軒寧肯拉着肚子回國也拒絕直腸給藥。
“關鍵是吧，這人塞進去的是活的林蛙。現在的人啊，真是吃飽了撐得。換捱餓的年代，別說是林蛙，山上連根草都看不見。”雷江南道。
“呵呵，幹這個的，我家協和有個專家蒐集了很多種直腸異物，給學生們上課講課用。對了雷教授，禁食水時間夠麼？”
“夠！”雷教授頓時提起精神。
這是個大麻煩，羅浩要是能出手解決麻煩的話，那就是最好不過的。
“那我去看眼患者，然後一起上，我給您搭把手。”
雷教授知道羅浩說搭把手的意思，也沒客氣，畢竟承擔責任的得是自己。
這時候要是客氣，就顯得居心不良了。
“羅教授，您覺得是開腹好還是腔鏡好。”
“腔鏡，用不着開腹。”
“好，我去準備，您和患者交代完，我和患者家屬交代，簽字。您就在我這兒歇會，大半夜的把您叫來幫忙，實在不好意思。”
“客氣，能把問題解決就是好的。”
羅浩見雷江南說的客氣，知道他的確是慌了神。
帶着孟良人去病房，羅浩走進去，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坐在牀頭在抹淚。
“阿姨，您好。”羅浩微微鞠躬，對老人家極盡禮貌客氣。
“小孟，這是？”老人家擦了擦眼淚。
“姨，這就是我跟你說的羅教授。我分流來醫大一院後就一直跟着羅教授。”孟良人客客氣氣的解釋。
“哦哦哦，羅教授，您好你好。”老人家連忙站起來。
羅浩和老人家客氣了幾句，開始查體。
雷江南說留了三引流，羅浩戴上手套後仔細查體檢查。
雖然雷江南的手術做的一般，但肛腸科引流的話，也沒多難，能看得出來他當時還是用了心的。
可這人運氣稍微差了點，遇到了一個極其罕見的情況。
“羅教授……”孟良人的同事臉燒的通紅，有點打蔫，再加上沒臉見人，心中有些坎兒，說話聲音跟蚊子似的。
“吳哥，是吧。”羅浩笑了笑，他還記得老孟叫這位“小吳”來着。
“別，別，叫我小吳就行。”患者羞赧的說道。
“害，都是正常的，你也是醫生，別介意。”羅浩直接在牀旁坐下，“吳哥，以後一定要小心點，這次太危險了。”
“啊？！”
小吳試探着躺下，強迫體位，根本不敢壓屁股周圍的位置。
聽羅浩羅教授都說危險，他一下子怔住。
“是這樣啊。”羅浩開始掰手指講，“當時在肛腸醫院做的處置已經到位了，就算是我在那面，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不可能更好。”
門外，雷江南躲在牆後偷聽。
聽到羅浩和患者這麼交代，他一下子鬆了口氣，淚流滿面。
羅教授仗義，沒坑自己。
這時候要是說兩句有的沒的，哪怕只是輕描淡寫的說點什麼之前手術沒做到位，患者都會變成麻煩。
但人家羅教授根本不猶豫，甚至還說出要是換他的話，頂多也就做到這個程度這類的話。
這已經不能只用仗義來形容了，他完全可以不說這句話的。
“我不是開玩笑，你也是醫生，我給你講點局部解剖。”
“嗯。”小吳看着羅浩，點了點頭。
他上次直腸異物就是羅浩給取出來的，後來又聽說醫院裡的一些留守醫生找羅教授看過病，尤其是那誰家的姑娘，羅浩羅教授切便常規的片子找到凌晨三點半，找到肺吸蟲。
在傳染病院裡，羅教授已經被吹的神乎其神。
所以小吳很相信羅浩。
尤其是遇到了這種見不得人的麻煩，他更是願意羅浩出現，而不是其他人。
其他人聽到自己拙劣的藉口，都會報以怪異的目光，只有羅教授不一樣。
小吳勉強打起精神，像是看救星一樣看着羅浩。
“吳哥，首先呢跟你講，一會要做手術，手術後點兩天抗生素，給點營養支持，3天應該就好。”
小吳眼睛終於放出了光。
“當然，我是從老孟的角度，以朋友的身份說的，可不是醫大一院的醫生。”
“知道，知道，羅教授。一會手術，您上麼？”小吳滿滿期待。
“我去看一眼，你也知道我不是普外的醫生，雖然有證，但最多能去幫着扶下鏡子。”
聽羅浩這麼說，小吳秒懂。
這都聽不懂的話，醫生白乾這麼多年了。
“好好好，羅教授，謝謝，謝謝，您繼續說。”
“由於腹膜後間隙的解剖特點，內部多爲疏鬆的結締組織，無明顯間隙，一旦感染難以自限，易於擴散至不同平面，且抵抗細菌能力較腹腔差，所以病情一般比較危重。”
羅浩又說了一遍剛剛和雷教授說的話。
小吳連連點頭。
“門肛部外傷導致坐骨直腸窩受傷，感染併成膿，繼而穿透提肛肌，蔓延至盆底髒層筋膜與壁層筋膜之間的潛在間隙，繼續向上蔓延至左側Toldt's間隙，到達左側腹膜後間隙。”
“且由於腹部膿腫尚侷限於左側Toldt's間隙之中，尚未破潰污染腹腔，這也是你一直沒有腹膜刺激徵的原因。吳哥，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吳哥！
又聽到了吳哥這個詞。
雷教授被感動的鼻子一算，差點沒哭出來。
在醫大一院將近一年了，羅浩羅教授管誰叫過哥？強哥，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耿強不掩飾，羅浩也不掩飾。
人家，那是省裡面的耿大處長！
現在爲了一個可能的醫療糾紛，竟然叫對方吳哥。
第一次叫的時候，雷教授有些恍惚，沒聽清楚。這回，他聽的一清二楚。
“吳哥。”
就在雷教授還在感慨的時候，羅浩又叫了一聲。
“啊？”
“你也是醫生，我說的專業點，你要是哪裡不明白的話……我也沒時間跟你解釋。”
“……”
“肛周膿腫大多起源於肛腺感染，一般高度不會超過恥骨直腸肌平面。如果沒有及時治療控制，文獻報道0～7.5%的機率蔓延至提肛肌上間隙，但蔓延至腹膜後間隙，僅見於零星的個案報道。”
“咱，就趕上偶發案例了，咋整。”
“而且要抓緊時間，你懂。”
咱！
他竟然說咱！
雷教授淚流滿面。
都說羅浩醫療組裡的老孟善於醫療溝通，和患者、患者家屬打成一片，關係好的不要不要的。
別說羅教授做手術不出醫療事故，就算是出了醫療事故人家家屬也不帶告的。
這是醫大一院的一個傳聞。
現在看，老孟什麼樣雷教授不知道，羅浩和患者溝通的水平是真高。
不經意之間，利用語氣和表情就讓自己和患者站在一起，變成戰友。
有問題，不是我vs你，而是我+你vs問題。
雷教授心中感慨萬千。
羅浩羅教授能給自己甩臉子，還能坐下和那個“不正經”的患者稱兄道弟，把問題化解於無形之中。
牛逼！
關鍵是人家對自己是真好，雖然雷教授也知道羅浩大概率是爲了馮子軒擺平問題，但他還是願意把自己提到某個高度。
“羅教授，您說這病能用我名字命名麼？”小吳怔怔的問道。
“害，那倒不至於。我家協和病歷庫裡也只有300多份類似的病案，要知道，這可是百年積攢下來的，而且全國的疑難雜症都去協和，就這，才300多份類似的病例。”
小吳認真的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我咋就遇到這麼罕見的併發症了呢。”患者有些苦惱。
孟良人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總的來說呢，之前的治療沒什麼錯誤，首要原則是引流。放心，今兒我不是在這兒呢麼，要是我都治不好，你想去帝都，我給你聯繫，你想在這兒，我把錢主任請來。”
小吳和雷教授感動莫名。
不光是他倆，連孟良人都沉默了下去，靜靜聽着羅教授和小吳之間的溝通。
自己的活，人家羅教授不是不能做，只是沒時間而已。孟良人心裡不斷的重複着這句話，努力形成思想鋼印烙在腦海裡。
“那就這樣，一會這面和阿姨做術前交代，咱就上手術。吳哥你放心，雖然情況罕見，但說實話，手術不難。”羅浩補充道。
“放心，放心，我肯定放心。”患者連聲說道。
羅浩笑呵呵的站起身，又問了禁食水的時間等瑣碎問題後點了點頭，“那我先去手術室準備器械，等會手術室見。”
“好好好。”患者忙不迭的點頭。
“一會我來做術前交代。”孟良人主動接過這個活。
這事兒孟良人來做是最合適的，他當仁不讓。
雷教授見所有麻煩都被掃平，一起可能會發生的意外，就這樣被羅浩扼殺在萌芽之中。寥寥幾句話，就把患者說的感恩戴德，心中格外感激。
雖然雷教授看不見患者內心，但他也有臨牀經驗，能從微表情以及語氣等等細節上感知到患者心裡到底怎麼想。
羅浩走出去，迎面看見雷教授。
“雷教授，一會讓老孟和患者家屬做術前交代吧，我都說完了。”
“羅教授，真是麻煩您了。”雷江南至此心服口服。
人家小羅雖然年輕，但辦起事兒卻是毫不含糊，盡心盡力。比那些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卻什麼事兒都不辦的妖豔賤貨強了幾百倍。
雷江南對此心知肚明，也覺得羅浩羅教授的確寬厚仗義，以後一定要多親多近。
“客氣，也是爲了治病麼。”羅浩笑笑，“這種罕見的感染我光聽說過，一會我給你搭把手，我也算漲漲經驗。畢竟是罕見的併發症，我好奇着呢。”
人家客氣，雷江南卻不能真的當真，他很清楚這點。
當羅浩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雷江南深深鞠躬。
“雷教授，你這是幹嘛。”羅浩趕緊讓開。
“羅教授，都在心裡，謝謝。”雷江南沉聲道。
“抓緊上手術吧，早點解決，我早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