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心絃一緊,又連忙坐下。
嘴巴動了動,她本能地要說話,卻突然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剛纔,媽媽還指着她大罵,要把她趕出去——萬一現在她還是情緒這麼激動,她該怎麼應付?
嘴角先露出友好和善的笑,筱筱不知道她這麼怔愣着是什麼意思,只能輕聲問:“你有什麼需要嗎?”
苗念梅盯着她,神色迷茫又懵懂,或許是筱筱的笑容太具有親和力,她一時沒有激動地發狂,只是盯着她愣了幾秒,而後看向牀櫃上的水杯。
筱筱會意,婉婉一笑,“想喝水?”
苗念梅依然沉默。
筱筱起身過去倒了半杯水回來,遞給她時問道:“自己可以喝嗎?”
女人不說話,兀自接過水杯,平靜地喝完。
杯子放回去,筱筱回頭,牀上的人還盯着她。
呃——
她所能想到的溝通方式很有限,因爲不知道哪句話會觸動母親敏感又極易發狂的神經,再三斟酌,只好沉默。
倒是苗念梅,盯着她看了又看,突然冷不丁地,開口了。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安大偉……已經死了?”
筱筱一驚,既欣喜她終於肯主動交流了,可又失望與她還是沒能記起她這個女兒。
“我是誰不重要,等你有一天想起來了,自然就會明白。至於安大偉……他想要謀害別人,不想事情敗露了,他逃跑時墜樓,摔成了重傷,在醫院躺了幾天,最終還能沒能救回來。”時過境遷,筱筱已經能很平靜地講述這件事了。
語調淡淡地落定,她盯着看母親的反應,只見她極緩地搖了搖頭,憔悴瘦削的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笑意,自言自語般說:“報應……他這是報應——他爲了名利娶我,那樣凌辱我,虐待我……都是報應……”
眼眶不自覺地被淚意填滿,筱筱見她竟然還能回憶起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心裡震驚,但也不敢打斷。
苗念梅落下淚來,語調沙啞,“我不想跟他一起生活,我逃跑……我跑一次,被他抓回來一次,就打一次,他還跟我父母告狀,讓他們一起來責罵我……他打我,拿椅子砸我的頭,就這樣使勁兒,使勁兒地砸!”
苗念梅一邊說着,淚水就淌了下來,還伸手做出那個砸頭的動作,整個人都蜷縮顫抖起來,眸底滿是驚恐害怕。
筱筱心裡一痛,連忙坐到牀上按住她的手臂,“我知道,我知道,他對你不好,可是……你父母爲什麼還要幫着他?他們眼睜睜看着你受折磨而不管嗎?”
“我父母?”苗念梅擡眸,盯着筱筱。
“嗯,就是我外……”話說一半停住,筱筱想着還是暫時不提及自己的身份,省得又刺激到她,“你是他們的女兒啊,他們爲什麼都不幫着女兒去教訓那個心狠禽獸的女婿呢?”
“因爲……因爲——”苗念梅眼眸四處閃爍,好像被這個問題難住了,慌忙無措的神情也慢慢顫抖痛苦起來,半晌,像是記起了什麼,她又繼續說,“因爲……他們說我懷了野男人的孩子……說我不守婦道,水性楊花,說有人肯娶我就該高興了……他們怕家醜外揚,更怕安大偉離婚不肯要我,怕他到處宣揚壞了名聲……對,是這樣的,所以他們哄着安大偉,連他打我……他們都不管。”
筱筱聽着,心頭疼痛極了。
她對外公外婆的印象也早就沒有了,差不多是跟母親被關進安定醫院的同時,他們先後離世。
本來就沒什麼深厚的感情,如今聽媽媽這樣一說,她心裡對兩個已經辭世多年的長輩更是憎恨。
可轉念一想,這又不能把所有的怨恨都算在兩位長輩頭上。
往後倒退二十年,那是一個什麼國情?那時候,自由戀愛都還不被大衆認可,男女結合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前哪對夫婦是見過幾次面的?更不要說發生關係,未婚懷孕,那要是傳出去,不止是當事人名譽掃地,那是整個家庭都要被人唾棄指責,鄙夷謾罵的嚴重“罪行”。
而她記得,外公好像是當官的——如此也就不難理解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女兒的“醜行”曝光出去,自然也要不惜一切代價維持着這段畸形的婚姻,哪怕女兒遭受家暴和凌辱。
但筱筱感到不解的是,既然如此,可爲什麼他們又允許媽媽把她生下來?安大偉面對着一個不是自己親生女兒的女兒,他心裡怎麼可能舒坦?
苗念梅回憶起當年種種,渾身被恐懼包圍,筱筱不由得往前挪了些,心底對母親的同情憐憫瞬時升到頂點。
“既然你還記得自己懷孕過,那麼……那個孩子了?你還記得嗎?”小心翼翼地,筱筱順着問出這句話,想聽聽媽媽怎麼回答。
苗念梅恐懼凌亂的眼神盯着筱筱,冥思的模樣的確是在很努力地回憶:“那個孩子……那個孩子被安大偉抱走了,他說要送人……不,不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不是我生的,我沒生,我怎麼可能給安大偉生孩子呢,不可能,不可能的!”
苗念梅陡然大聲起來,撇開筱筱的手往後退,不斷地搖頭晃腦。
情況眼看着就要失控,筱筱怕她傷到自己,更怕她情緒過於激動又影響病情,只能急忙安撫。
病房門被人一把推開,筱筱回眸看去,吃了一驚,“錦凌?!”
穆錦凌三兩步跨到病牀邊,沉眉看向筱筱,“你怎麼着她了?”
筱筱站起身,“我——”
“錦凌!錦凌!你來看媽媽了!”她還沒回答,方纔還失控激動的母親,突然就安靜下來,笑着朝穆錦凌伸出雙手。
“媽,我來看你,不用害怕了。”穆錦凌拉着苗念梅的手臂,對她笑了笑,溫和地說。
母子倆氣氛很好,苗念梅一下子就像是變了個人,恢復正常平靜的樣子,就跟每一個普通平凡的母親見了兒子一樣,噓寒問暖,關心周到。
筱筱站在一邊,像個多餘的人。
穆林海也已經午睡起來,回到病房見兒子來了,母子倆相談甚歡的樣子,而女兒站在一邊,苦澀含笑地看着,心裡也有幾分愴然。
筱筱倒是無所謂了,知道了母親年輕時候的遭遇,這會兒她心裡只剩同情和憐憫,至於母親能不能記起她這個女兒,無足輕重了。
離開醫院時,筱筱跟穆錦凌一起走的。
進了電梯,穆錦凌回頭看她,“怎麼了,無精打采的樣子,吃醋?”
筱筱無語地白他一眼,“是啊!我吃好大的醋啊!”
穆錦凌沒意料地突然笑出來,罷了又覷她一眼,“我倒是沒想到,你能這麼快就想通。”
筱筱木然着臉,不理他。
“對了,我那外甥女兒呢?我這個小舅舅還沒正式跟她見過面。”
筱筱心裡不滿,故意說:“你都不認我這個姐姐,怎麼就去認外甥女兒了?”
穆錦凌被她堵的,一口氣哽住。
出了電梯,穿着軍裝的大男孩兒氣嘟嘟地先走了,都走出老遠的距離,突然又站住腳步轉身。
吊着眼皮有點憤憤不滿的樣子盯着身後慢慢搖着步伐的筱筱,他氣哼哼地問:“這麼喜歡聽我叫你姐姐啊?”
筱筱挑眉,“那是,我本來就是姐姐。”
“哼!我還偏不叫!”
看着穆錦凌又轉身離去的背影,筱筱冷哼一聲,“幼稚!”
晚點回到家裡,兩個孩子正跟老爺子玩着五子棋,也不知他們從哪裡弄來的棋盤。
賀御君在陽臺接電話,聽到客廳裡的聲音,他回眸過來看了妻子一眼,簡短跟電話那邊道別。
筱筱看他臉色知道有事,走過去低聲問:“怎麼了?”
賀御君擡腕看了看時間,臉色嚴肅,氣場冷凝:“我得回師部一趟,明天一早,組織上關於我的處罰決定就要下來,現在上面的意思是希望我回去再談一談。”
筱筱心裡一驚,下意識拉住他的手,“我陪你一起去吧。”
賀御君擡手摸着妻子的臉頰,冷峻的眉宇舒展開:“又不是刀山火海,你擔心什麼。”
“可是……”
“放心吧,你留在家裡陪着孩子們。”賀御君說着,已經拾起搭在沙發靠背上的軍裝外套。
賀老將軍擡眸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一瞬的沉凝,但終又沉默,低頭繼續跟孩子們玩棋。
男人走向門口,筱筱左思右想不放心,又跟了出去。
門外走廊,她突然撲上去抱着丈夫。
賀御君轉身過來,拉開她的手好笑地說:“你這到底是怎麼了?最壞的打算不過是開除軍籍,難道你以爲你的男人離開了軍營,以後就找不到一份養家餬口的工作了?”
筱筱搖着頭,“對於你而言,開除軍籍不壓於要你的命。”
男人長指捏在她鼻尖上擰了擰,低聲道:“別光顧着擔心我,明兒你也得回去了,可能我的處罰決定一下來,接着就是你了,還有咱爸。”
筱筱心頭沉重,說實話,她自己怎麼處分都覺得沒什麼,除了對軍裝的不捨,對這片熱土的留戀——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另兩個男人身上,她就特別傷心,特別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