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這做人時候就明白的道理,怎麼當了鬼,就不明白了呢?十八年的人間生活,告訴錢九九,別人都是信不過的,萬事只有靠自己。現在倒好,連鬼也信不過了。

她懶懶起身,朝着前廳走去。

“九九,不對啊,這路不是去前廳的麼?不是說去內院麼?”惡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腦海中甚至出現了他的蠢樣。

“三兒,你講真話,你多少歲?”錢九九一路向前,頭也不回。

惡三看她答非所問,也不好多話,“應該是三百歲,在人間的話就是三千歲。”

錢九九轉了個彎,繼續說道,“你就不會有疑惑麼?”

“啊?”惡三想了想,“疑惑確實有。比如,我怎麼來的?爲什麼一出生就在地府?爲什麼大人那麼高,我們十二童子卻那麼矮?”

惡三這腦子,還真不適合完文字遊戲。

錢九九說,“我的意思是,你都三百歲了,可是這智力卻連三歲孩子都不如,你不覺得愧疚麼?”

“九九,你罵我,”惡三感到很委屈。

算了,懶得和小屁孩鬥嘴。

“我問你,今日徐府擺宴席,這人都去了哪裡?”錢九九說道。

“下人們都在忙活呢。”

“那主人呢?”

“主人應該在宴席上,”惡三說道,“噢!你是說徐亦安在宴席上?對哦,今天是他一週歲生辰。”

錢九九驚呆了,“什麼?你說他才一歲?”萬一這人活一百歲,她不得再陪他九十九年啊?

惡三不知道她爲啥反應這麼大,“你來地府時,他剛去投胎啊。時隔一天,我們來人間,他正好一歲整。”

錢九九現在的心情,真可謂是萬念俱灰。她不甘心地說道,“這狗身子也用不了一百年啊,那不得成精了。”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啦,”惡三拍着胸脯保證,“殼子壞了換新的就成,大人會預備的。”

他孃的誰要崔鈺準備了,一輩子這麼長,就不能縮短一點麼。

錢九九本來還對徐亦安有點小期待,不知道他樣貌如何性情如何,兩人見面之後又如何。她現在只想快速解決掉這些事,讓徐亦安平平安安度過此生,她才能開始新生活。

她刻意放慢速度,三步一小停,五步一大停,假裝四處看風景。

“娘,娘,看,狗狗,狗狗。”

錢九九聽到這吐字不清的聲音後,轉過頭,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就被抱了起來。一雙小手摟住她的脖子,弄得她跟吊死鬼似的。她用力蹬了蹬腿,沒用,就放棄了。要不是這小女孩還小,力氣也還小,她今天非得再次交代了不可。

“容兒,你快把狗狗放下,”被叫做孃的年輕女子蹲下身來,“這樣它會很難受的。”

“不要,它會跑的,”小女孩有自己的倔強。

左氏向來寵愛女兒,想來這徐府的狗,也是極其溫順的,應該傷不了人。這徐府分了東院和西院,東院是徐修的住所,西院則是徐俊的。這狗既然是在東院,下人們又不敢私自養寵物,那必定是蔚氏給亦安養着玩兒的。

總之,藉着這狗,讓兩個孩子自小就親近親近也是好的。

她想起宴會上,徐修婉拒了這門親事,只說是孩子太小。其實都知道,徐修是開明的家長,不過是不想擅自替兒子做決定而已。若是日後,由亦安主動提親,他總不好再說什麼了。

左氏嘆了一口氣,光是一條狗,她就繞了千百個心思。她糾正了容兒抱狗的姿勢,“走吧,咱們去看弟弟抓鬮,好不好?”

“嗯。”

錢九九趴在容兒的小肩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她感覺自己終於活過來了,剛纔差點沒斷氣。

“九九,你還好吧?”惡三擔心地問道。

錢九九並不想理他,側過頭去,假裝睡覺。惡三見狀,也不再多說了。

左氏領着容兒,容兒帶着狗,走進了前廳。

蔚宇見狀,不是說出去透透氣麼,怎麼帶着一條小白狗回來了?他連忙詢問妻子,這是怎麼回事,左氏將這其中的細枝末節告訴了他。

聽罷,他抿嘴笑了笑。領着妻女,走到了抓鬮的桌子旁邊。

錢九九趴在蔚容懷裡,看着蔚宇一家,心裡複雜得很。這一家人到底是精明還是傻,她都弄不清。說傻吧,隨便撿了條狗,就暗戳戳地起了這麼多心思;說精明吧,連問都不問一聲,就確定這狗是徐亦安家裡養的?好歹也是常走動的親戚,徐家又不是沒來過,就不懷疑這狗的來路?

得了,也別說人了。畢竟她這一路被抱過來,省了不少氣力。

而此時前廳衆人,並未注意蔚容懷裡多出來的一隻小白狗,關注點全在小壽星徐亦安身上。徐亦安坐在圓桌的中央,穿着鵝黃色的小衫,襯得皮膚格外白嫩。他周遭各種小玩意放的是滿滿當當。

錢九九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這徐亦安是何模樣,奈何兩歲的蔚容,連桌腿都夠不着。而窩在蔚容懷裡的她,視線只能觸及旁人的靴子,再往上一分都是奢侈。她也只得放棄了。

徐亦安吃着小手,看着這滿桌的東西,實在搞不懂這是要幹嘛。

四周的人圍着他,卯足了勁喊,有說算盤的,有說銅錢的,有說書的,更有甚者,拿了女孩子用的胭脂給他。他呆呆地看着那盒胭脂,也不伸手接過來。

李廣鳴見狀,樂得哈哈大笑,“賢弟啊,我這乾兒子以後有出息啊,必定是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大人謬讚了,這孩子怕是認生罷了,”徐修說道。

李廣鳴拍了拍徐修的肩膀,“賢弟太過謙虛了。”

蔚宇一通附和,又說了許多讚美之詞,引得衆人紛紛表示贊同。徐修倒不太愛聽那些個恭維話。

徐俊遠遠地站在人羣之外,事不關己,他倒是不太想湊這個熱鬧。

小亦安不明所以地望着衆人,忽然拿起一本書,還在手中晃了晃,彎起的嘴角彷彿是帶着笑意的。

賓客們紛紛拍手稱好,又說了些“虎父無犬子”“日後必定是狀元之才”的套話。今天來的,除了李廣鳴和其他親戚,其餘都是生意上有往來的經商之人。生意人嘛,深諳說話之道。這其中有幾分是真的,徐修心中還是有數的。

他望着自己的兒子,其實看到亦安抓了一本書,他是由心底感到高興的。雖說一週歲抓鬮不過是民間的風俗,當真了倒有些好笑。不過爲人父母,對子女總是有期待的。

夜漸漸深了,賓客陸陸續續便告辭回家了。

前廳只餘下主人一家,和那蔚宇一家人。

錢九九看那賓客散了去,留下的只有滿目的杯盤狼藉,短暫的相聚,且快速地離別,人生數十載,誰又能真的陪在誰的身邊一輩子呢?她想到這裡,心中很不是滋味。

憑什麼她就要陪着徐亦安一輩子呢?

這大好風光,獨自欣賞,豈不美哉?

不過,錢九九短暫的矯情,在瞬間就被打破。她的狗背,都快麻木了。現在她只求,一直抱着她的容兒,能把她放下來走兩步。

“容兒,抱着狗狗去表弟那邊吧,”蔚宇說道。

蔚容也不過才兩歲,對外界很多事都還在認知過程,見到姑母抱着比她還小的人兒,便甩着小短腿去了。她兩步合成一步,差點沒摔在蔚氏身上。而她懷裡的錢九九,幾乎要撞到蔚氏的小腿上了。

蔚容站穩後,把錢九九舉得高高的。跟獻寶似的,衝着蔚氏傻傻地笑,“姑母,狗狗,狗狗。”

平常這個時辰,徐亦安是早早便睡下了。今日因爲這生日宴,一直沒法安睡。好不容易等到賓客都走了,他才能躺在母親的懷裡睡覺。這時,他卻猛地驚醒,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錢九九,臉上全是畏懼神色。

這時,錢九九終於用正眼看見了徐亦安。不愧是一週歲的孩子,跟個蒸好的白麪饅頭一樣,白白嫩嫩的。當然,還因爲他家有錢,養得好。

有錢真好。

蔚氏正想問自己的弟弟,這小白狗是從何而來的,她懷裡的小亦安就發出了送命般的叫喊,像是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他的臉都嚇得直抽抽了。他不是在哭,而是喊,而他又不會說話,只會發出啊啊啊的單音節。他雙手雙腳齊上,用力拍打着蔚氏,好像是在說,“快走”。蔚氏站了起來,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不停地來回走,只當做平時哭鬧來哄他。

蔚容被這撕天裂地的哭聲嚇住了,雙手一鬆,伴着徐亦安的嘶喊聲,她也開始哭了。

錢九九順勢跳到了地上,望着徐亦安,心想,他這是鬧哪出?見鬼了不成?仔細一想,他還真是見鬼了。

“九九,你快離徐亦安遠些,他快背過去了,”惡三說道。

她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離了徐亦安一丈遠,但是他的叫喊聲並沒有停止。她這一動,倒是引起了徐修的注意。

“蘇管家,”徐修喊了在門外候着的蘇喜。

蘇喜在門外就聽到了小少爺的哭聲,還覺得納悶,小少爺平時也不怎麼哭鬧,今天怎麼就哭得這麼兇。他連忙進廳,候主人差遣。

“府中從未養過寵物,這隻狗是從何而來。”

蘇管家額頭開始冒汗。徐修很少過問府中瑣事,待下人也一向溫和,但是隻要過問了瑣事,那就說明這事已經嚴重了。

“老僕辦事不力,願受懲罰,”蘇喜接着說,“這狗本是跟着僕役趙小明進府的,老奴本已將這小畜生扔出去了,沒成想它又混進來了。”

“你可知道,這隻畜生,嚇着亦安了麼,”徐修壓着火氣,他剛纔看得分明,亦安是看到狗之後,才哭的。他接着說道,“還不將這畜生拿出去扔了。”

蘇喜趕緊抱起狗就走。

徐修對蔚宇一家本就不熱絡,蔚宇本是鐵了心,要女兒藉着這狗來拉緊兩家的關係。卻沒想到,這狗不過是條野狗,真是偷雞不成,還踩了一腳雞屎。這下子恐怕又給姐夫添堵咯。

蔚氏抱着徐亦安,他現在喊聲越來越小,大口大口喘氣,她心裡慌了,“相公,你快來看看亦安。”

徐修見狀,連忙叫了個僕役,“快去將朱大夫請來。”

他卻還是不放心,又叫了幾個僕役,“將這城中的大夫,全部都找來。”

接着又連忙將孩子抱到軟塌上,解開他的小衫。但是徐亦安的情況越來越不好,這孩子現在出氣多、進氣少。

蔚宇夫婦也慌了,也不上還在哭鬧的女兒了,連忙上前一看究竟。若是亦安真出了什麼事,那這親戚關係也算走到盡頭了。

徐修一看到蔚宇,就不由罵道,“堵在這幹嘛,還不滾回家去!”

蔚宇只得帶着妻女退到一邊,卻又不敢真走。今日這事,和他確實是脫不了干係的。他剛纔瞧着,徐亦安臉色開始發青,若他真有什麼事……呸呸呸,他這個外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另一頭,蘇喜掐着錢九九的狗脖子,一路走到了護城河邊。

錢九九在心裡大喊,“他親爹的,他要幹嘛?”

惡三一路上都跟在她身邊,安慰道:“沒事,估計是想給你扔河裡,不過這狗殼子,天生就會游泳,所以九九,你別擔心……”

他這話還沒說完,錢九九整個狗已經浸在水裡了。還好她憋了一口氣,春日裡的河水,也沒那麼涼,倒也不是很難受。

她正準備冒出水面,換一口氣,卻有一隻手按在她的狗腦袋上,怎麼也動彈不得。

她嘶吼到,“快救我啊,蠢三!”

惡三良久纔回應道,“對不起啊九九。”

扯他孃的臊,這蠢三隻他孃的會說對不起。錢九九這口氣憋不住了,張開嘴巴後,河水就往狗肚子灌,已經不能呼吸了……

蘇喜的外衫上,落下了好多水花,不過他並在意。直到這狗不動後,他才撒手。

“呸,”真晦氣,他搓了搓手,回頭,打道回徐府。

一條白白的狗屍,浮在河面上。黑燈瞎火的,格外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