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劍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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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熱。

剛下過雨的天氣,本不該是這麼熱的。

汗珠沿着人們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幾乎已溼透的衣服裡。

變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間爬行,彷彿也想找個比較陰涼的地方。

剛被雨水打溼的草,又已披曬乾了。

連風都是熱的。風從草原上吹過來,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獄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裡比較陰涼些。

三尺寬的櫃檯上堆滿了一匹匹鮮豔的綢緞、一套套現成的衣服。

葉開坐在旁邊一張藤椅裡,伸長了兩條腿,懶懶的看着丁靈琳選她的衣服。

店裡的兩個夥計,一個年紀較大的,垂着手,賠笑在旁邊等着,另一個年輕人,已乘機溜到門口去看熱鬧了。

他們在這行已乾得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選衣服的時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邊參加意見。

丁靈琳選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這地方的存貨倒還不少。”

葉開道:“別人只有嫌貨少的,你難道還嫌貨多了不成?”

了靈琳點點頭,道:“貨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隻有幾件,說不定我已全部買了下來。”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這倒是實話。”

年輕的夥計賠笑道:“只因爲萬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們來光顧,所以小店纔不能不多備些貨,實在抱歉得很。”

丁靈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爲這點抱歉,這不是你的錯。”

年長的夥計道:“但主顧永遠是對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貨多,就是小店的錯。”

丁靈琳笑道:“你倒真會做生意,看來我想不買也不行了。”

站在門口的年輕夥計,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靈琳皺眉道:“你想不到我會買?”

年輕的夥計怔了怔,轉過身賠笑道:“小的怎麼敢有這意恩?”

丁靈琳道:“你是什麼意思?”

年輕的夥汁道:“小的只不過絕想不到馬大小姐真會替人擦背而已。”

丁靈琳道:“馬大小姐?”

夥計道:“就是萬馬堂三老闆的千金。”

丁靈琳道:“是不是那個穿紅衣服的?”

夥計道:“三老闆只有這麼樣一位千金。”

丁靈琳道:“她在替誰擦背?”

夥計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爺吶。”

丁靈琳眼珠子一轉,轉過頭去看葉開。

葉開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靈琳道:“喂,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葉開道:“嗯。”

丁靈琳道:“嗯是什麼意思?”

葉開打了個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說,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看的。”

丁靈琳瞪着他,終於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輕的夥計忽又嘆了口氣,道:“小的倒明白馬姑娘是什麼意思。”

丁靈琳道:“哦?”

這夥計嘆道:“馬姑娘這樣委屈自己,全是爲了三老闆。”

了靈琳道:“哦?”

這夥計道:“因爲那跛子是三老闆的仇家,馬姑娘生怕三老闆年紀大了,不是他的對手。”

丁靈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爲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殺了跛子?”

這夥計點頭嘆道:“她實在是位孝女。”

丁靈琳突然冷笑,道:“也許她只不過是喜歡替男人擦背而已。”

這夥計怔了怔,想說什麼,但被那年長的夥計瞪了一眼後,就垂下了頭。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了陣馬蹄聲,蹄聲很亂,來的人顯然不止一個。

丁靈琳眼珠流動,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麼人來了!”

這夥計雖然對她很不服氣,還是垂着頭走了出去。

“來的是萬馬堂的老師傅。”

“來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靈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葉開,道:“你看他們是想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熱鬧的?”

葉開又打了呵欠,道:“這就得看他們是笨蛋,還是聰明人。”

丁靈琳道:“假如他們是想來幫忙的,就是笨蛋?”

葉開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這麼好看的熱鬧,也只有笨蛋纔會錯過的。”

丁靈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紅雪的刀快,還是路小佳的劍快?”

葉開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會等。”

丁靈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葉開道:“絕不是。”

這時街上已漸漸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傳了進來,有咳嗽聲,有低語聲,但大多數卻還都是充滿了驚訝和感慨的嘆息聲。

看到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顯然有很多人驚訝,有很多人不平。但卻沒有一個人敢出來管這閒事的。

這世上的笨蛋畢竟不多。

突然間,所有的聲音全部停止,連風都彷彿也已停止。

店裡的兩個夥計彷彿突然感覺到有種說不出的壓力,令人窒息。

丁靈琳的眼睛裡卻突然發出了光,喃喃道:“來了,終於來了…。”

沒有人動,沒有聲音。每個人都已感覺到這種不可抗拒的壓力,壓得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好熱的太陽,好熱的風!

風從草原上吹過來,這人也是從草原上來的。

路上的泥濘已乾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這條路,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每個人都在看着他,太陽也正照在他臉上。

他的臉卻是蒼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遠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但他的眼睛卻似已在燃燒,他的眼睛在瞪着馬芳鈴。

馬芳鈴的手停下,手裡的浴中,還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裡卻在滴着血。

一滴、兩滴……悲哀、憤怒、羞辱、仇恨。

“你爲什麼還不走?爲什麼還要留在這裡?”

“我不能走,因爲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裡在掙扎、吶喊,可是她的臉上卻全沒有一絲表情。

傅紅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臉上。

路小佳卻連看都沒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櫃招了招手。

他們只好走過去。

路小佳道:“你們要我殺的就是這個人?”

丁老四遲疑着,看了看胡掌櫃,兩個人終於同時點了點頭。

路小佳道:“你們真要我殺他?”

丁老四道:“當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們把他殺了。”

他伸出一隻手,慢慢地拿起木架上的劍。

傅紅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緊。

路小佳還是沒有看他,卻凝注着手裡的劍,緩緩道:“我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丁老四賠笑道:“當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當然放心。”

路小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了老四皺眉道:“你說什麼?”

路小佳道:“我說你們已可以死了。”

他手裡的劍突然揮出,慢慢地揮出,並不快,也並沒有刺向任何人。

了老四看着他手裡的劍揮出,一張臉突然抽緊,整個人都突然抽緊。

大家詫異的看着他的臉,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丁老四的人卻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時候,小腹下竟然有股鮮血箭一般標出去。

大家這纔看出,木桶裡刺出一柄劍,劍尖還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劍時,路小佳左手的劍已從木桶裡刺出,刺進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這時,胡掌櫃也倒了下去,咽喉裡也有股鮮血標出來。

路小佳右手的劍,劍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櫃看到那柄從木桶刺出的劍時,路小佳右手的劍已突然改變方向,加快,就僅是電光一閃,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沒有人動,也沒有聲音。每個人連呼吸都似已停頓。

劍尖還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鮮血從他的劍尖滴落,輕輕嘆息着,喃喃道:“幹我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時候,也會在澡盆留一手的,現在你們總該懂了吧。”

馬芳鈴突然嘶聲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不懂我爲什麼要殺他們?”

馬勞鈴當然不懂,道:“你要殺的人並不是他們!”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到傅紅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紅雪當然也不懂,沒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實他們並不是真的要我來殺你的。他們只不過要在我跟你交手時,從旁邊暗算你。”

傅紅雪還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這主意的確很好,因爲無論誰跟我交手時,都絕無餘力再防備別人的暗算了,尤其是從木桶裡發出的暗算。”

傅紅雪道:“木桶裡?”

就在這時,突聽“砰”的一聲大震,聲音竟是從木桶裡發出來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開。

水花四濺,在太陽下閃起了一片銀光,競突然有條人影從木桶裡竄出來。

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劍更快,劍光一閃,義是一聲慘呼。

太陽下又阿起了一串血珠,一個人倒在地上,赫然競是金背駝龍!

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慘呼聲已消失在從草原上吹過來的熱氣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了靈琳才長長吐出口氣,道。“好快的劍!”

葉開點點頭,他也承認。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一柄凡鐵打成的劍到了路小佳的手裡,竟似已變得不是劍了。

竟似已變成了一條毒蛇,一道閃電,從地獄中擊出的閃電。

了靈琳嘆道:“現在連我都有點佩服他了。”

葉開道:“哦?”

丁靈琳道:“他雖然未必是聰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確會使劍。”

最後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這才從劍尖上擡起。看着傅紅雪,微笑道:“現在你懂了麼?”

傅紅雪點點頭。

現在他當然已懂了,每個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節是空的,裡面竟藏着一個人。

水注入木桶後,就沒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當然也沒有站直,所以也沒有人會想到木桶下還有夾層。

所以金背駝龍若從那裡發出暗器來,傅紅雪的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現在你總該明白,我洗澡並不是爲了愛乾淨,而因爲有人付了我五千兩銀子。”

他笑了笑,又道:“爲了五千兩銀子,也許連葉開都願意洗個澡了。”

葉開在微笑。

傅紅雪的臉卻還是冰冷蒼白的,在這樣的烈日下,他臉上甚至連一滴汗都沒有。

路小佳悠然道:“這主意連我都覺得不錯,只可惜他們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傅紅雪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他們看錯了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殺過人,以後還會殺人,我也喜歡錢,爲了五千兩銀子,我隨時隨地都願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我卻不喜歡被人利用,更不喜歡被人當做工具。”

傅紅雪長長吐出口氣,目中的冰雪似已漸漸開始溶化。

他忽然覺得溼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至少還是個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殺人,一向都自己動手的。”

傅紅雪道:“這是個好習慣。”

路小佳道:“其實我還有很多好習慣。”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還有個好習慣,就是從不會把自己說過的話吞下去。”

傅紅雪道:“我聽見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還是要殺。”

傅紅雪道:“但我卻不想殺你。”

路小佳道:“爲什麼?”

傅紅雪道:“因爲我一向不喜歡殺你這種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種人?”

傅紅雪道:“你是種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驚訝,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罵過他很多種難聽的話,卻從來還沒有人說過他很滑稽的!

傅紅雪淡淡道:“我總覺得穿着褲子洗澡的人,比脫了褲子放屁的人還滑稽得多。”

葉開忍不住笑了,丁靈琳也笑了。

一個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條溼褲子,樣子的確滑稽得很。

這種樣子至少絕不像殺人的樣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實在想不到我這人也會如此有趣的,我一向喜歡你這種人的。”

他忽又沉下臉,冷冷他說道:“只可惜我還是要殺你!”

傅紅雪道:“現在就殺?”

路小佳道:“現在就殺!”

傅紅雪::“就穿着這條溼褲子?”

路小佳道:“就算沒有穿褲子,也還是一樣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紅雪道:“我也覺得這機會錯過實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麼機會?”

傅紅雪道:“殺我的機會。”

路小佳道:“現在我纔有殺你的機會?”

傅紅雪道:“因爲你知道我現在絕不會殺你!”

路小佳動容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傅紅雪淡淡道:“我只不過告訴你,我說出的話,也從來不會吞下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臉上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

傅紅雪的臉上卻全無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個皮褡包,被壓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劍尖挑起,從褡包中取出兩張銀票。

一張是一萬兩,一張是五千兩的。

路小佳道:“人雖沒有殺,澡卻洗過了,所以這五千兩我收了,一萬兩卻得還給你。”

他將一萬兩的銀票拋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個人都難免偶而失信一兩次的,你們想必也不會怪我。”

沒有人怪他,死人當然更不會開口。

路小佳競已用劍尖挑着他的褡包,揚長而去,連看都沒有看傅紅雪一眼,也沒有再看馬芳鈴一眼。大家只有眼睜睜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葉開面前時,卻又忽然停下了腳步。

葉開還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將這五千兩留下來?”

葉開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將銀票送過去,道:“這是給你的。”

葉開道:“給我?爲什麼給我?”

路小佳道:“因爲我要求你一件事。”

葉開道:“什麼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個澡,你若再不洗澡,連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讓葉開再開口,就已大笑着揚長而去。

葉開看着手裡的銀票,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丁靈琳卻已忍不住笑道:“無論如何,洗個澡就有五千兩銀子可拿,總是划得來的。”

葉開故意板着臉,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並不是他。”

葉開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靈琳道:“不是我,是你。”

葉開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靈琳點點頭道:“因爲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兩銀子要你洗澡。”

葉開忍不住要笑了,但卻沒有笑。

因爲就在這時,他已聽到有個人放聲大哭起來。

哭的是馬芳鈴。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哭,要放聲大哭。

她不但悲傷,而且氣憤。

因爲她覺得被侮辱與損害了的人總是她,並沒有別人。

她開始哭的時候,傅紅雪正走過來,走過她身旁。

可是他並沒有看她,連一眼都沒有看,就好像走過金背駝龍的屍身旁一樣。

萬馬堂的馬師們,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眼睛望着別的地方。

他們本也是剛烈兇悍的男兒,但現在眼看着他們堂主的獨生女兒在他們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裝做沒有看見。

馬芳鈴突然衝過去,指着傅紅雪,嘶聲道:“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你們堂主的仇人,就是殺死你們那些兄弟的兇手,他存心要毀了萬馬堂,你們就這樣在旁邊看着?”

還是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人。

他們叫這人焦老大,因爲他正是馬師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他這一生,幾乎全都是在萬馬堂度過的,他已將這一生最寶貴的歲月,全都消磨在萬馬堂中的馬背上。

現在他雙腿已彎曲,背也已有些彎了,一雙本來很銳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發紅。

每當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牀上撫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繭時,他也會想到別處去闖一闖。

可是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因爲他的根也生在萬馬堂。

馬勞鈴第一次騎上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現在她也在瞪着他,大聲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爲什麼也不開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滿悲憤之色,但卻在勉強控制着,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一聲,緩緩道:“我也無話可說。”

馬芳鈴道:“爲什麼?”

焦老大握緊雙拳,咬着牙道:“因爲我已不是萬馬堂的人了。”

馬芳鈴聳然道:“誰說的?”

焦老大道:“三老闆說的。”

馬芳鈴怔住。

焦老大道:“他給了我們每個人一匹馬,三百兩銀子,叫我們走。”

他拳頭握得更緊,牙也咬得更緊,嘎聲道:“我們爲萬馬堂賣了一輩子命,可是三老闆說要我們走。”

馬芳鈴看着他,一步步往後退。她也已無話可說。

葉開一直在很注意的聽着,忽然失聲道:“不好。”

丁靈琳道:“什麼不好?”

葉開搖了搖頭,還沒有說話,忽然看見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那裡本來正是萬馬堂的白綾大旗升起處!

濃煙,烈火。

葉開他們趕到那裡時,萬馬堂己赫然變成了一片火海。

天乾物燥,火勢一發,就不可收拾。

何況火上加了油——草原上獨有的、一種最易燃燒的烏油。

同時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處,一燒起來,就燒成了火海。馬羣在烈火中驚嘶,互相踐踏,想在這無情烈火中找條生路。

有的僥倖能衝過去,四散飛奔,但大多數卻已被困死。

烈火中發出炙肉的焦臭。

萬馬堂已毀了,徹底毀了。

“毀了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這地方的人。”

葉開彷彿還可以看見馬空羣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說:“這地方是我的,沒有人能夠從我手裡搶走它!”

現在他已實現了他的諾言,現在萬馬堂已永遠屬於他。

火勢雖猛,但葉開的掌心卻在淌着冷汗。

誰也不會了解他現在的心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麼?

丁靈琳忽然嘆了口氣,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毀了它,這人的做法也並不是完全錯的。”

她蒼白的臉,也已被火焰照得發紅,忽又失聲道:“怪,那裡怎麼還有個孩子?”

烈火將天都燒紅了,看來就像是一塊透明的琥珀。

血紅的太陽,動也不動地掛在琥珀裡。

也不知何時又起了風,有火的地方總是有風的。

遠處一塊還未被燃起的長草,在風中不停起伏,黃沙自遠處捲過來,消失在火裡。

烈火中的健馬悲嘶未絕,聽在耳裡,只令人忍不住嘔吐。

血紅的太陽下、起伏的長草間,果然有個孩子癡癡地站在那裡。

他看着這連天的烈火,將自己的家燒得乾乾淨淨。

他的淚似也被烤乾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這孩子正是馬空羣最小的兒子。

葉開忍不住匆忙趕過去,道:“你……你怎麼還在這裡?”

小虎子並沒有擡頭看他,只是輕輕他說道:“我在等你。”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這裡等你。他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葉開忍不住問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走了……”

這小小的孩子直到這時,臉上才露出一絲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但他卻居然忍住了。

葉開忍不住拉起這孩子的手,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經很久。”

葉開道:“他一個人走的?”

小虎子搖搖頭。

葉開道:“還有誰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葉開失聲道:“沈三娘?”

小虎子點點頭,嘴角抽動着,嘎聲道:“他帶着三姨走,卻不肯帶我走,他……他……”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這孩子終於已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哭聲中充滿了悲慟、辛酸、憤怒,也充滿了一種不可知的恐懼。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葉開看着他,心裡也不禁覺得很酸楚,丁靈琳已忍不住在悄俏地擦眼淚。

這孩子突然撲到葉開懷裡,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這裡等你,他說你答應過他,一定會好好照顧我的。還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葉開又怎能說不是。

丁靈琳已將這孩子拉過去,柔聲道:“我保證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否則連我都不答應。”

孩子擡頭看了看她,又垂下頭,道:“我姐姐呢?你們是不是也會好好照顧她?”

丁靈琳沒法子回答這句話了,只有苦笑。

葉開這才發現馬芳鈴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還有傅紅雪呢?

太陽已漸西沉。

草原上的火勢雖然還在繼續燃着,但總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風怒嘶,暮靄漸臨。

顯赫一時的關東萬馬堂現在竟已成了陳跡,火熄時最多也只不過能剩下幾丘荒墳、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創立這基業的馬空羣,現在竟已不知何處去。

這一切是誰造成的?

仇恨!有時甚至連愛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紅雪的心裡充滿了仇恨。他也同樣恨自己一也許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長街上沒有人,至少他看不見一個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趕到火場去了。這場大火不但毀了萬馬堂,無疑也將毀了這小鎮,很多人都能看得出,這小鎮很快也會像金背駝龍的屍身一樣僵硬乾癟。

傅紅雪一個人走過長街,他左腿先邁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雖慢,卻絕不會停。

“也許我應該找匹馬。”他正在這麼樣想的時候,就看見一個人悄悄地從橫巷中走出來。

一個纖弱而苗條的女人,手裡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濃。

傅紅雪心裡突然一陣刺痛,因爲他本已決心要忘記她了。

自從他知道她這些年來一直在爲蕭別離“工作”時,他已決心忘記她了。

但她卻是他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濃彷彿早已在這裡等着他,此刻垂着頭,慢慢地走過來,輕輕道:“你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翠濃道:“去找馬空羣?”

傅紅雪又點點頭,他當然非找馬空羣不可。

翠濃道:“你難道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

傅紅雪的心又是一陣刺痛。他本已決心不再看她,但到底還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已足夠。

血紅的太陽,正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蒼白、美麗而憔悴。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無助的情意,彷彿正在對他說:“你不帶我走,我也不再求你,可是我還是要你知道,我永遠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慾望,火一般的擁抱,柔軟香甜的嘴脣和臉膛就在這一剎那間,全部又涌上了傅紅雪的心頭。

他的掌心開始淌出了汗。

太陽還照在他頭上。火熱的太陽。

翠濃的頭垂得更低,漆黑濃密的頭髮,流水般散落下來。

傅紅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頭髮。

她頭髮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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