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力賽被安排在當日下午,每班4男4女混合接力,每人100米,按抽籤情況決定跑道。
趙影直到賽前二十分鐘集合的時候,才發現陸靳泓也赫然在列。
根據體委的安排,溫小川跑第一棒,陸靳泓和趙影分別跑倒數兩棒。
陸靳泓看了趙影一眼,她一直蹲在旁邊反覆地繫鞋帶,天知道這倆蝴蝶結已經解開、繫上多少次了。
直到陸靳泓等4人繞去跑道對面,趙影才重重地吐了口氣站起身,躲在前面3人的背後活動着腳踝。
哨聲響起,溫小川從對面飛馳而來並且略略領先,趙影緊張得手心沁出細細的汗,不停地在運動褲上擦拭又不停的出汗。
當第六棒的選手衝刺過來的時候,2班和4班的距離不超過2米。
趙影覺得自己都顧不上呼吸了,直到接力棒終於抵達她的掌心,和4班的第七棒幾乎在同一秒如離弦之箭奔向對面。
但是,正是起跑的瞬間,她就意識到畢竟男女有別,即便自覺腳下生風即將騰空地面,4班的男生還是一點一點地領先了。
奔跑中的她看不清正前方陸靳泓的表情,可她知道他一定正握緊了拳等着自己。連這種事也要落後嗎?
念頭閃過,她脫繮一般不由自主地加速,甚至超過自己能夠控制的幅度,居然在那一瞬間又追上了4班的男生,也正是並肩的那秒,腳下發軟,身體失控絆倒般狠狠地摔在跑道上。
塑膠跑道上佈滿凹凸不平的防滑顆粒,衝刺時速度太快,此刻那些顆粒彷彿深深嵌入她的掌心、手臂和膝蓋。
趙影想爬起來哪怕走過去把接力棒交出去,然而來自膝蓋的疼痛顯然超過了她的預期,反而再次趴倒在跑道上,傷口處傳來的疼痛和扭傷的筋骨使得她終於放棄了徒然掙扎。
陸靳泓原是已做好接棒的準備,眼睜睜看着她臨近終點忽然摔倒,下意識就要上前去扶,旁邊的裁判短促地吹了一聲口哨,示意他過線就要被取消比賽資格。
他頓住腳步,卻又看見她因爲站不起來而重新摔倒,顧不上身邊裁判的鳴哨,大步跑上前扶住她的前臂:“還好嗎?”
趙影疼得直抽冷氣,擡頭見是他,急得聲音扭曲:“你怎麼跑過來了,會被取消資格的……”話音未落,已經被打橫抱起離開跑道。
她尷尬地看向吃力地抱着自己的陸靳泓:“我能走……”
他的臉色幾乎可以用鐵青形容:“閉嘴。”
這麼多年來頭一次見他這麼兇,她老老實實地閉上嘴和眼睛,專心致志地感受來自四肢的疼痛。
聽見有老師問詢她的傷勢,陸靳泓簡短地答覆送她去醫務室檢查。
而後,操場的嘈雜聲越發遠去。
耳邊只剩下他沉重的腳步聲和呼吸時,她睜開一條縫偷眼瞄他。作爲同齡人的他打橫抱着自己估計費了十足的力氣,甚至能看見他額角突起的青筋,猶豫了一下,她最終決定閉上眼睛裝死。
幸好醫務室就在教學樓不遠處,當年輕校醫讓陸靳泓把她平放在醫務牀上,趙影才尷尬地睜開眼來。
陸靳泓一面擦着臉上的汗一面問:“有沒有傷到骨頭?”
校醫輕輕地拉伸她的細胳膊細腿,低聲問詢後如釋重負:“還好,都是皮肉外傷。”
兩人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口氣,然後不由對視一眼,她立刻躲開了他的目光。
替趙影清理了傷口,又貼上紗布,校醫吩咐她在醫務室裡休息片刻再離開,之後就離開了休息室。
趙影平躺着動也不動,只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不知道該落眼哪裡。
陸靳泓拖來一張椅子,重重地往牀邊一坐,雙手交握放在膝頭,挑眉看着她。
她舔了一下發乾的脣:“謝謝……”
他維持着那個挑眉的表情:“你不知道自己是女生,不知道男女有別,就算短跑世界紀錄也分男女嗎?”
她咬着下脣,包子臉漲得通紅:“我也沒想到會摔倒……”
“爲了這種事這麼拼命,值得嗎?”
值得啊,如果只要努力一下就可以達到,多大的辛苦她也願意付出。可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這畢竟是班級榮譽,其他人都那麼努力……”
“其他人?溫小川嗎?”
她沒想到會忽然提起溫小川,不明所以:“不光是他啊,還有其他6個人呢。”還有你呢,她在心裡默默地加上。
他哦了一聲:“從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有集體榮譽感。”
那是因爲從前的她有太多方式爭光,而現在……她沒有出聲,只是給了他一個勉強的微笑。
醫務室的窗戶很大,有充足的陽光可以照射進來。
窗外是綠油油的樹叢和零星的白花,來自操場的激昂音樂傳到這裡只剩下隱隱約約的調子。
坐在病牀邊的這個人,有着熟悉的讓她忍不住想要親近的氣息。
他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頓了半晌,咬牙切齒:“笨蛋。”
她眨巴着眼睛:“是啊,我也發現了,我就是個笨蛋。”
“不疼了嗎?”
掌心、手腕、手肘、膝蓋,到處都是被上了碘酒以後火辣辣的疼,她揪起眉:“疼。”
陸靳泓哭笑不得:“疼你還笑,我認識的愛哭包哪兒去了?”
趙影一本正經:“她走丟了。”
“幫你把她找回來好不好?”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伸手捏住她鼓鼓的臉頰不輕不重地一拗。
她“哎呀”一聲下意識地擡手去捂臉,扯動了手肘的紗布的同時觸到手心的傷口,淚水一下便涌了上來。
摔倒的時候很疼,清洗上藥的時候更疼,她都沒有想哭。
而現在只是扯動一下傷口,在他自責的目光裡,她卻仍不住掉了眼淚。
她曲着手指避開手上的傷口,用手背擦眼淚,看着他手足無措的的模樣,驟然想起了兒時被鬼臉面具嚇哭的情形,他也是這個模樣,即便現在的他比那時候看起來耀眼許多,但眼神、動作終究還是青澀的老樣子。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彎了脣角。
“又笑什麼?”
“沒什麼。”
“我想起那次你被鬼臉嚇得哇哇大哭……”
她眯起眼:“我也是。”
兩人會心地笑,彷彿久違的默契忽然又回來了。
即便此刻傷口的痛並沒有減輕,趙影依然確信,這是長時間以來最快樂的時刻。
“我送你回家,你在這裡等我一下,五分鐘。”
趙影看着他消失在醫務休息室門口,覺得那個已經很久不見的自己正悄悄地迴歸,一顆沉在谷底的心,像充了氫氣似的飄浮在胸口,上下雀躍。
一小會兒之後,靳泓再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安安穩穩地坐在牀邊。
他攤着雙手,狡黠地笑:“要背還是要抱,你選。”
她翻了個白眼:“都不用!扶我一下就好。”
他架着她的肩一瘸一拐地離開醫務室。
那輛紅黑相間的山地車已經停在門口,後架上墊着一件疊起的藍色校服。
趙影安穩地坐在單車的後座上,由着他推車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上。
偶爾有學生往來,也沒有誰多看他們一眼,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只有趙影知道,這一刻就像從蘭博那裡偷來的幸福,過了此刻,也許她又會失去勇氣擁有它。
當下正是N市最美的季節,層次豐富的綠色、黃色點綴在街頭巷尾的各個角落,坐在靳泓的車後座,連回家路上看慣了的風景都變得生動許多。
“幾點了?”
趙影看看自己的卡通表:“剛剛過三點。”
“真是一塊好表,”陸靳泓看了眼她印着卡通花紋的電子錶,“還很早,趕時間回家嗎?“
趙影仰頭,看向行道樹葉間疏漏的陽光:“不趕時間,我爸還要很久纔回來。”
“去市民廣場待會?”
她覺得自己的語調透着輕快:“好~”
於是陸靳泓把單車停放在回家路上經過的小廣場外。
這個廣場是圍着一截被文物保護的古城牆建起的,四周植了許多高高低低的樹木和大片的草坪,是這一帶大爺大媽們晨練、午練、晚練的最佳地方。
趙影從後座跳下來,頓時疼得“哎”了一聲。
陸靳泓立刻扶住她:“就不能淑女點?”
她瞥了眼扶着自己的手,又若無其事地把目光轉開:“又不是第一天認識,現在裝淑女也晚了。”
雖然感覺自己像個重症病人被扶着在醫院花園裡散步似的,傻了吧唧地被他小心翼翼攙扶着,她卻一直沒有要求他放開。
兩人走得很慢,四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大爺大媽在打拳,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陸靳泓忽然笑着側過臉:“你說,如果現在蘭博出現了,怎麼辦?”
幾乎是在他提到蘭博的瞬間,她一哆嗦險些被腳下的石板接縫絆倒。
陸靳泓扶她站穩了:“陳趙影,你到底在怕他什麼?”
她吶吶:“我沒有怕他……”
“你見了他比老鼠見了貓還緊張,還說不怕他。”
她不是怕蘭博,而是怕蘭博看到自己跟他在一起好嗎?然而她卻不想解釋,因爲她更不想回答,爲什麼自己怕蘭博看到他們在一起。
陸靳泓說她晚熟,現在看來,真不知道究竟晚熟的是誰。
“後進生對班主任的天然恐懼,你們優等生不懂。”
“你們優等生?你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優秀,但我記得。”他的語氣裡有難得的認真,尋了一個在樹下的長椅,扶她坐下,自己卻雙手插兜立着,“你是怎麼打算的?就這樣繼續害怕下去?”
她開不了口說自己已經努力了好幾個月,可是成效寥寥,那簡直是第二次驗證自己的失敗,只得故作輕鬆:“我最近都在認真唸書,指不定明天就超過你了。”
“要不要幫你?”
“怎麼幫?下次考試暗箱操作做我同桌,讓我抄答案嗎,大神?”
他伸手在她腦門不輕不重地一彈:“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我決定犧牲寶貴的課餘時間,給小朋友開小竈。”
她捂着額頭,仰面看着他因爲猛長個子而顯單薄的身影,動了幾次脣也沒能講出一句俏皮話。
“怎麼樣,小朋友感動得說不出話了嗎?”
她半真半假地點頭:“超~感動~大神,小的要怎麼報答大恩大德?”
陸靳泓轉身坐在她身邊,側臉對視:“下次遇見蘭博的時候,鎮定點待我旁邊,別再撒腿就逃。”
趙影回想起他給筆記本的那天,自己因爲看見蘭博遠遠過來就落荒而逃的情形,有些抱歉:“對了……上次你給的筆記,我還沒好好道謝。”
他摸了下鼻子,露出小虎牙:“那都是小意思,今後有的是你謝的機會。”
也許是午後的陽光太明媚,也許是面前的少年笑容太燦爛,她感覺籠罩在心頭的烏雲在此刻煙消雲散,彷彿那些成績落後不過是分分鐘能趕走的陰霾。
剎那間她又想起多少年前,他拍着自己的背,小心翼翼地一遍遍重複:不要怕,是我啊。
趙影看着他帶笑的眼睛:“那小的就把未來託付給大神了。”
他笑着擡手,在她柔軟的劉海一陣亂揉:“包在我身上。”
趙影朝後避了避也沒躲得開,只好一面整理劉海,一面故作鎮定地四處張望,一眼看見對面的灌木上掛着一隻藍白的書包,沒話找話:“你看那是什麼?”
他看了眼:“誰給落在那裡的書包吧。”
爲了掩飾正在逐漸爬上臉頰的紅暈,趙影撐着長椅站起身來,邊走邊回頭招呼他:“我去看看,萬一是誰粗心落下的,待會兒給人偷了怎麼辦。”說着一瘸一拐地走向灌木叢上孤零零的書包。
“萬一人家就是故意放那兒的……”一句話還沒有說完,趙影已經捂着嘴巴迅速地背過身來,睜大了眼睛對着他,然後又飛速地閉上眼睛,若不是“身負重傷”恐怕已經拔腿跑出百米遠。
陸靳泓疑惑地問了句“怎麼了”,得不到她的回答,自己往前走了兩步,頓時也沒了聲音,轉身看着僵在原地的小姑娘,在她肩頭戳了一下:“還不快走。”
趙影急急忙忙地就想撒丫子跑,又扯了扭傷的筋骨,險些五體投地,好在被他及時拉住了。
等她站穩,陸靳泓立刻就把手撤開了,好像握着的是一塊燙手的烙鐵。
謝天謝地他放開手了,否則她怕自己的心臟就快要從喉嚨口跳出來。
他沒有再扶着她的胳膊,而是保持了一臂距離慢慢並行。
趙影一路低頭看着自己腳尖,漫無目的地一瘸一拐沿着市民廣場的小路往前走。
忽然手腕被大力扯住,她嚇得一聲尖叫,惶恐地擡頭看着拉着自己手腕的陸靳泓。
陸靳泓顯然被尖叫嚇住了,呆了一秒才鬆開手,指着面前:“再往前你就掉窨井裡去了……”
她看看面前破損了半個蓋子的窨井,更加惶恐。
“那個……”幾乎同時開口,然後又同時閉嘴等對方說話。
終於還是她先再次開口:“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好,我送你。”
“不用了……五分鐘就走到,我自己走就好。”
“那好,你慢一點。”
她“嗯”了一聲,擡頭左顧右盼——剛剛魂遊許久,小路盲已經辨不清東南西北。
陸靳泓嘆了口氣,擡手指了方向:“那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哦,再見。”然後慢吞吞的朝着他指的方向挪,知道自己一瘸一拐的姿勢也許有點可笑,但還是努力走得優雅點。
走了還沒20米,她聽見身後穿來跑步聲,緊接着胳膊又被架到某人的肩上。
限行感覺自己的臉從20分鐘前就沒退過緋紅,側臉看見他的側影,面色倒是如常,可是耳根透着可疑的紅暈。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他看也不看她,只虛扶着她的腰:“逞什麼強,趕緊,我還要趕回家看灌籃。”
她乖乖閉嘴由着他架着回到停單車的地方,坐上後座,被推着往大院方向走,悄悄地盯着他的後腦勺,盯着他紅彤彤的耳廓。
一路之上,她都小心翼翼地沒被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可到了大院門口他停下來的時候卻促狹地嘲笑:“小爺的後腦勺帥嗎?”
趙影扶着他的後座才勉強站穩,感覺臉嘭地漲紅,估計丟倆蛋清到臉上都能立馬半熟。
她揚了揚手:“大恩不言謝,再見。”然後頭也不回地想溜進大院。
他在身後戲謔:“又不是你被人撞見,別緊張,放鬆啊……”
聞言,她再一次差點摔倒,回頭惡狠狠地盯着他:“有本事,你耳朵別紅啊!”
直到拐進樓梯道里,她才背靠着牆站着深深地喘了口氣,感覺在嗓子眼搖搖欲墜的心臟正緩速降落。
剛剛在灌木叢後偷偷在樹蔭下接吻的學生情侶……不知道他們此刻的心情是不是比她更加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