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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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煥然在會議後的第二天下午,悄無聲息的來到了何府。

早兩年的時候,金煥然也曾是個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可惜戰場上炮火無情,一塊彈片從他的眼下一直劃到下頦,切開了一道長而整齊的口子。後來這道傷口癒合成一條紅線,很突兀的縱畫過他的左臉,他便算是破了相。

何司令對他很和氣:"金團長,坐。來人,上茶!"

金煥然的臉上沒有笑模樣,規規矩矩的坐下來,他一本正經的開門見山:"司令,你不必客氣。聽馬浩天說你找我有事,你有命令,就儘管吩咐下來吧。"

"不是我有事,是李世堯有事。我的意思,你該明白。"

金煥然一揚頭,神情倨傲的答道:"打萬通之前,他向我借了六十大車的糧食;現在他進了縣城,我跟着佔一點小便宜也不成嗎?"

此時茶被勤務兵端了上來。何司令端起一杯,要喝不喝的送到脣邊:"你的話有道理。可是李世堯不這麼想。"

金煥然冷笑一聲:"我知道他的想法。無非是想獨佔萬通罷了。只是那不可能!"

"沒人讓你撤兵。萬通,你和李世堯一人一半。"

金煥然輕輕的鬆了一口氣:"要不然我怎麼就只服氣司令你呢?你做事公道的很,真是虎父無犬子,有老帥的風格。"

何司令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我這邊,自然是要盡力維持住這個公道的了。只是公道二字說着容易,等到了行動之時,那阻力就多得很了。我想要給你們一個公道,可是能否成功,卻未必完全在我。金團長也要體會我這一番苦心纔好。"

金煥然點點頭:"司令,我不是糊塗人。李世堯若敢鬧事,我絕不會袖手旁觀。"

何司令笑了一下:"你這人倒是坦率,我很喜歡你這個姓格。你是講武堂出身,和李世堯他們不一樣,以後處處也都要力爭上游。等我們離了這窮鄉僻壤,你還要往仕途上多用些心思。人在年輕的時候,除了圖利,也要圖名,唯有如此,將來纔能有大的榮華富貴。"

金煥然很認真的答應了,又說:"何司令,你雖然年輕,可是說出的話都是金玉良言。多謝司令教誨,我是字字句句全都記在心裡了。"

何司令認爲金煥然態度能夠如此恭謹,也就算得上是很給自己面子了,便見好就收:"我沒有別的事情了,你回去吧!"

金煥然收到了逐客令,當即起身告辭。何司令獨自留在客廳之內,不知怎地,思緒又拐到了藍拜山身上。

硬木椅子硌着他的pi股,妒忌之火燒着他的心靈。雙手緊緊的抓住了椅子兩邊的把手,他牙關緊咬,身體緊繃。頭頂上的黑雲,漸漸的就幻化成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學生形象。

他終於坐不住了,站起來就大踏步的向外走——走到院子裡,忽然發現天氣很冷,便又折回來,抓起一件大氅披在身上。

身上一暖和,他走的便是格外有勁。可惜一出大門,就有副官過來告訴他:"司令,汽車開不了啦!"

"怎麼?"

"沒有汽油。"

何司令心裡驟然就頂起一股怒火。有汽車,沒有汽油——這日子真是過不下去了!

他嚥了口氣,順便把那怒火壓了下去:"備馬!"

何司令在下午五點多鐘時抵達了藍宅大門口,好像專門要去吃晚飯似的。而藍拜山此刻也的確是在吃晚飯。飯是白米飯;菜有兩道:紅燒肉和炒乾菜,按照蘆陽縣的標準,那是很豐盛的了。

聽說何司令忽然駕到,藍拜山在驚訝之餘,只得匆匆嚥下口中的乾菜,又端起茶杯漱了漱口,然後才熱情洋溢的迎了出來:"司令!快請進快請進!"又向院門口望去:"騎馬過來的?這太辛苦了。若是有事情,派人叫我過去不就好了?何必還要親自跑一趟?"

何司令的手裡還拎着馬鞭子,望着藍拜山,他先是無話可說,後來纔想出一句:"沒什麼事,我過來瞧瞧你。"

藍拜山對着他笑起來:"真的是特地來瞧我?那我就多謝司令的關心了。天冷,進屋吧。"

何司令不置可否的跟他走了進去。藍拜山又陪笑問他:"吃飯了麼?"

何司令並無在藍家蹭飯的打算,不過因爲反應太慢,所以在思索出答案之前,他下意識的就說了實話:"沒。"

藍拜山把他拉進裡屋,屋裡一半的面積都是炕。炕上擺着個矮桌,桌上擺着紅燒肉與炒乾菜的大餐,以及半碗米飯。

何司令知道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了。

坐在炕沿上,他先把馬鞭子扔到一邊,然後低下了頭專心致志的去脫手上的手套。藍拜山給他盛了碗飯,又把筷子也放在了他面前:"極卿,我這兒也沒有什麼好的,你對付着吃點吧。"

何司令沒有食鬱,擡頭在桌面上掃視了一遍,口中發問道:"你一個人吃?"

藍拜山答道:"是啊。可不就是我一個人吃。"

"女學生呢?"

藍拜山笑了起來:"送走了。"

何司令瞄了他一眼:"送哪兒去了?"

"西安。要不然她也是鬧,說這兒要什麼沒什麼,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司令覺得心裡舒服了一點,好像三伏天裡喝了冰鎮酸梅湯:"哦……送走了。"

藍拜山凝視着何司令,意味深長的一笑:"極卿啊極卿,你真是孩子氣。"

何司令聽他話鋒不對,猛然就擡起頭望了過去。

藍拜山的笑容是溫暖而坦蕩的,裡面略帶了一點很慈愛的無可奈何:"你對我何必要打啞謎?不願意我帶女人回來,嘴上卻又不肯說,非要到會上去發脾氣。何苦來?"

何司令覺得藍拜山這是在譏諷自己,有心抄起鞭子抽他一頓,可是……

抓起手套和馬鞭,面無表情的何司令起身就走了。來去如風,也如菁神病患者。藍拜山卻滿不在乎——何司令願意同他耍點小姓子,因爲只有他能哄着他高興。這在另一方面,也說明了他同何寶廷之間的關係是何等的親密。所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者,說的就是他這個無兵無錢的藍參謀長了。

何司令回了自家,一顆心好像是被人捏住了,鬆一會兒緊一會兒的,自己全做不得住。煩惱沮喪之下,他頗想一把火把房燒了,然後再去宰了藍拜山。藍拜山自始自終都是在逗他,他看出來了!

趙小虎心驚膽戰的跟在他後面:"司令,要不要現在吃晚飯啊?"

何司令回身推了他一把。

趙小虎離他遠了一點:"那你吃核桃嗎?"

何司令摘下頭上的軍帽,用盡全力擲向趙小虎的臉。趙小虎見這暗器沒有殺傷力,就老老實實的站着不肯躲,捱了這麼輕描淡寫的一下子打擊。

"那你想怎麼着啊?上牀睡覺?"

何司令坐在那把老式椅子上,雙手抱住了頭,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活了!"

趙小虎聽了,一點也沒害怕:"你又不想活啦?我知道,肯定是藍參謀長惹你生氣了,是不是?"

何司令演話劇似的仰頭望天,長嘆一聲:"他那心裡都在想什麼呢?我怎麼就是一點兒也猜不到?小虎,你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趙小虎很乾脆的答道:"壞人。"

何司令驚奇的望着他:"壞人?"

"你跟他好,你就看不出來他的壞處;就算是看出來了,也不覺着壞。你甭問我了,我也不樂意在人後嚼舌頭。"

何司令點點頭:"好,很好,你也不對我說實話。"

趙小虎一撇嘴,走到桌邊給他倒了碗熱茶,敞了杯蓋,晾着。

何司令心裡有許多話,亂糟糟的一起頂在喉嚨裡,爭先恐後的想要面世,也不顧外界有沒有聽衆。真是憋悶的沒法子了,他只好起身一把抓住趙小虎的手腕,嘴脣哆嗦着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你看着吧,他要是敢不跟我,我就一定殺了他!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爸爸養的狗崽子罷了,現在跑到我這裡裝、裝、裝他ma的……"

何司令說不下去了,這種異常的激動讓他的菁神瀕臨崩潰,除了五指緊緊的抓住趙小虎那結結實實的手腕子之外,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再沒有一個可依靠處。神情也依舊是木然的,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爍爍,彷彿靈魂就全部藏在那裡面了,叫囂着要噴薄而出一樣。

趙小虎見他鬧的出奇,就有點怕了,伸手去拍他的手臂:"司令,你怎麼了?你坐下,坐下再說。"

何司令果然身體僵硬的後退一步,然後直直的坐進了椅子中,那手還攥着趙小虎的腕子:"我不想活了!"他忽然拔高了一個調門,大聲喊道:"我要回家!狗養的混賬!我抄你們的媽!我要回家!"

這一句罵完,他已經叫破了喉嚨。趙小虎呆呆的望着他,發現司令的眼中有了淚。

"他可憐。"趙小虎想:"沒人真心對他好。夜裡抱着枕頭睡覺,他是真正的孤苦伶仃。"

何司令吵完這一通之後,菁疲力竭,仰靠在高而堅硬的椅背上,一張白臉上愈發的沒有一絲生氣,只有那睫毛偶爾的一顫,方能表明他還是個有血有肉的活物。他這個樣子,說是休息也可,說是瀕死也可。而趙小虎輕輕的扳開了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然後回身去桌邊拿了熱茶,角度正好的送到他脣邊:"司令,喝一口?張嘴就成!"

司令張了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的喝掉了半杯茶。茶水所傳遞來的一點熱量活泛了他的身心。他坐正了身體,目光像刮刀似的,在趙小虎的臉上擦了一下。

趙小虎又是一撇嘴:"這回睡覺吧?"

何司令很疲憊的低下頭:"睡吧。醒着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做。"

何司令發瘋完畢之後,摟着他心愛的大枕頭睡了個好覺。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時,他懶洋洋的起了牀,發呆打哈欠洗漱更衣,然後神清氣爽的走進客廳,開始這一天的會客。

李世堯來了。

李世堯要跟陀螺灣的東北大兵們幹一仗,在幹仗之前,出於禮貌,過來通知司令一聲。司令不願意他去和東北大兵們幹仗,同時心中暗暗的想把他從團長貶爲庶民——宰了最好,如果可能的話。

李世堯見他不肯表態,就想去上去在他那臉上掐一把,看能不能把瓷人掐碎了:"司令,你還猶豫個——"他把"pi"字嚥了下去,改換文明說法:"你還猶豫什麼呢?我從萬通弄出來點牛羊,自家弟兄還沒有開齋呢,先讓他們給搶去一半,這算是什麼道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他們就以爲老子是吃素的!"

何司令低着頭,懶得去看李世堯:"陀螺灣的隊伍,名號是叫什麼來着?"

"哪有名號哇!就是從奉天那邊撤出來的,不曉得怎麼就跑到這個地方來了!比咱們還雜牌!"

"他們的司令是……"

"榮祥!"

何司令恍然大悟的擡起頭:"對了,是叫榮祥。不必打杖,這種事情,雙方可以先談一談。談不攏,再打。"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了李世堯的意料:"談?和誰談?"

"和榮祥談。"

"你談?"

"我談。"

李世堯摸摸自己那剃的發青的腦袋:"你?"

何司令一拍桌子,又要變臉色:"怎麼?你有意見?"

李世堯吊兒郎當的站起來一躬身:"不敢。你要談就談吧,反正我不能白受損失。"

何司令不敢罵他,只好強忍怒火的又低了頭:"你放心吧。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難道打杖不需要消耗麼?"

李世堯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前方,一隻手還拍在桌面上;那手實在好看,肌膚白嫩,五指修長,顯然是從未經過一絲的抄勞。和這樣的手比起來,自己的巴掌真粗的像砂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