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綰,一個如精靈般動人的女子。
此時此刻,她就倒在榻上,一襲火紅色的長裙,覆蓋着嬌柔胴體,一臉的安詳之色。甚至可以從她的眼眉中,看出一絲幸福。只是不知道這精靈般美麗的女子,是否真的能夠幸福呢?
曹朋站在臥室裡,心裡輕輕嘆息一聲。
縈繞在屋中,那淡淡的紫藤花香,似乎已說明了一切。
“綰兒死了,你這個混蛋……”
陸績瘋了似地衝向曹朋,伸手就要抓住曹朋的衣襟。
卻見曹朋一伸手,蓬的攫住陸績的手臂,略一用力,陸績噔噔噔往前衝,險些一頭栽倒在地上。也幸虧曹朋沒有鬆手,但那隻手猶如鐵鉗,死死將陸績壓制住,令他無法回身發力。
“放開我叔父。”
陸瑁和陸琳兩人做勢就要衝上來。
而門口幾個家將,也躍躍欲試,想要教訓曹朋。
“都給我住手。”
顧雍一聲厲吼,喝止了衆人的衝動。
在陸遜昏迷不醒,陸家羣龍無首的時候,顧雍無疑就是衆人的長輩。
他轉過身,盯着曹朋,厲聲喝道:“綰兒已經走了,你所說的那些話,又如何能夠證明呢?”
陸綰死了,所有的答案都隨之煙消雲散。
顧雍的眼中,有一抹哀求之色。顯然他相信了曹朋先前的言語,可這是陸家一樁人倫醜事,他又怎可能承認。當陸家和顧家結親,兩者已變得休慼相關。哪怕顧雍明知道曹朋說的事情不假,卻也不希望傳揚出去。畢竟這牽扯到的,纔是真正的禮教大防,不能不謹慎小心。
看着顧雍,又看了一眼羣情激奮的陸家羣小。
曹朋扭頭向荀衍看去,卻見荀衍朝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子幽,煩勞你去房間,把昨天那兩個匣子取來。”
夏侯蘭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可是他這舉動,卻讓顧雍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疑惑之色。
夏侯蘭的身手不俗,從表面上看來,他應該是荀衍的護衛。論身份和地位,夏侯蘭應該在曹朋這個小書童之上。剛纔如果是荀衍吩咐,夏侯蘭這種舉動不會有任何的問題。偏偏……夏侯蘭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曹朋的手下,而非是荀衍的護衛。顧雍可不是陸績、陸瑁那種沒有經歷過是非的小孩子。敏銳的,他覺察到了曹朋的來歷,也許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
不一會兒,夏侯蘭捧着兩個匣子走進來,遞給了曹朋。
曹朋放開陸績,閃身躲過了陸績的攻擊,“顧先生,欲使陸氏亡族乎?”
“陸績,你給我住手。”
顧雍一聲厲喝,令陸績頓時安靜下來。
“煩勞顧先生命這屋中人離去,並且告之衆人,絕不能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憑什麼。”
陸績闔怒吼道。
“陸績,陸瑁,陸琳……你們先出去。”
顧雍眼中,有一種讚賞之意。
他喝退了陸家的家將之後,厲聲道:“記住,今天這裡發生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許透露出去。如果你們想要是陸家滿門滅亡,那就只管去試試……好了,你們現在出去吧,記得我的話。”
陸績等人疑惑的看了顧雍一眼,默默退出臥房。
“陸公子醒來之後,請將這兩疊紙張,交給陸公子,他應該能夠知曉。
另外,這臥室裡的物品,最好不要翻動……包括顧先生在內。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
曹朋說着,看了一眼表情安詳的陸綰。
那一身火紅的衣衫,恐怕就是陸綰的吉服吧……今生,她也許無法得償所願,但願來世,莫要再受這等羞辱。就讓她清清白白的來,清清白白的走吧。想到這裡,曹朋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火紅色的頭巾,走到陸綰身旁,蹲下身子,將頭巾覆蓋在陸綰那張精緻的臉上。
其實,喜歡自己的堂弟,並不可恥。
可恥的是那些把這種純愛,轉變成陰謀詭計的幕後黑手。
曹朋和陸綰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過任何正面的接觸。腦海中,閃現出一抹熟悉的場景。
一輪皎月,紫藤花下。
一個如精靈般美麗動人的白衣少女,正悠然的撫琴而歌。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亞出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開門郎不至,出門採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
前世,曹朋曾學過一篇課文,名爲《荷塘月色》。立面曾選用過採蓮南塘秋這一段歌謠,故而令曹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歌謠中的場景,與眼前的女子,又是何等相似?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但願得,這一夢,她能如歌謠中所言: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州
曹朋站起身來,走到荀衍身旁,“先生,我們該回去了。”
無論是荀衍,還是顧雍,此時此刻都沉浸在《西洲曲》的意境當中。乍聞曹朋提醒,荀衍陡然間醒悟過來。
他點點頭,向顧雍拱手,“元嘆,我告辭了”
說罷,他帶着曹朋往外走。
當走到門口的時候,曹朋突然又停下腳步,扭頭對顧雍道:“請告知陸公子,富春李景,已死。”
顧雍激靈靈打了個寒蟬,驀地向曹朋看去。
此時,曹朋已隨着荀衍走出臥房。顧雍站在臥房正中央,許久之後,朝着那扇門,雙手高舉過頭頂,躬身一揖。
這小子,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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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曹朋明知道真相,卻也不能說出來。
只因爲,這件事情,牽連甚廣。他只能把這個秘密爛在肚子立面但他相信,陸遜能明白。
自古以來,政治就是一樁極其醜惡的事情。
但是今天所遭遇的事情,令曹朋感覺到噁心。不是爲了那什麼‘不倫之戀’,而是爲那些設計謀劃此事的幕後黑手。愛情原本是一樁美好的事情,卻因爲種種緣故,變得如此醜陋。
聯想前世,曹朋的心情格外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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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回程的馬車上,他一言不發,看上去心事重重。
“阿福,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荀衍把車簾挑起,坐在車中,輕聲問道。
“其實也沒什麼,原本只是一樁簡單的情事……堂姐從小照顧堂弟,隨着堂弟一日日長大,堂姐便產生了情愫,喜歡了堂弟。先生,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堂姐雖然明知道自己喜歡堂弟,但也知曉那人倫大防。故而她拒絕了一次次提親,所爲的只是能看着堂弟幸福。
然而……”
“然而怎樣?”
“堂弟長大了,要成家了。
偏偏他要娶得女人,是一個和他家族一樣,在江東有着久遠歷史的大家族。於是,一些人便感到了不安。一天,堂姐收到了一封信,寫信的人,正是她的堂弟。那信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類的詩句,一下子便觸動了堂姐那根敏感的心絃。積鬱在心中多年的情意,一下子爆發出來,於是她便回信,以應和堂弟。
只是,堂姐沒有想到,寫這封書信的人,並不是堂弟,而是另有其人。”
荀衍的臉色,很難看。
但是他並沒有出言詢問,只是靜靜聆聽。
“信中情意濃濃,而見面卻是另一番模樣。
一邊是海水,一邊是火焰,巨大的反差使得本就敏感的堂姐,開始出現情緒上的波動。明知道那不可能,卻又忍不住想要去品嚐箇中滋味。於是,堂姐的心開始扭曲,開始憤世嫉俗,開始……隨着婚期日益臨近,堂姐的愛意也逐漸變成了仇恨。她生出了殺意,於是在堂弟婚禮的當天,在酒水中下毒。同時,她又換上了一身吉服,做爲一種精神上的寄託。
她希望來生,不再與堂弟是姐弟,而是夫妻……”
曹朋的言語中,透着一股子冷幽之氣。
他竭力想讓自己說的風輕雲淡,可是聽在荀衍和夏侯蘭的耳中,卻生出一股子森寒的冷意。
荀衍激靈靈打了個寒蟬,只覺得遍體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垂下頭,半晌後幽幽問道:“如此說來,寫信的人……”
“寫信的人,已經死了。”
“啊?”
“那個人叫李景,是會稽郡富春縣人,同時也是會稽郡舉的孝廉,曾是景興先生門下主簿。
景興先生被孫策打敗之後,李景便來到了吳縣。
這個人,寫的一手好字,最擅長模仿他人的筆跡……還記得羅克敵嗎?若我猜的不錯,羅克敵所盜竊的那戶人家,就是李景的家。他盜走的那情信,也正是堂姐寫給堂弟的情信。
我不知道堂姐的毒藥是從何處而來,但很明顯,與毒殺李景的毒藥,源自同一人。
李景前日死後,官府匆匆驗明屍體,便給出了心疾暴卒的結論。可那麼明顯的中毒跡象,居然沒有人注意?呵呵,先生,說句心裡話,除非這吳縣大小官員都是蠢材,否則不可能出現這樣的錯誤。更離奇的是,李景方死,李景的老婆就急於變賣家產,想要返回老家……”
“你的意思是……”
“先生,我沒什麼意思。只是想說,原本是一件極爲普通,甚至是純潔的愛戀,卻因爲種種原因,而變得醜陋不堪。我討厭陰謀詭計,更討厭那種把恥辱強加給別人的幕後主使者。”
荀衍不由得沉默了
良久,他輕聲道:“阿福,其實我也討厭。”
他把車簾垂下,再也不說話了。
有些人,利用陸綰對陸遜的情感,而設下如此醜陋的計策,令荀衍作嘔。
但另一方面,他此次出使江東,又何嘗不是用友情做掩飾,行那居心叵測之事?勿論什麼陽謀還是陰謀,只要是‘謀’,就稱得上醜陋。細想之下,荀衍覺得自己和那幕後黑手,似乎沒有什麼區別。他閉上眼睛,長長出了一口氣,心中突然間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疲憊。
也許,該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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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朋沒有想到,自己一番話,會給荀衍帶來這許多的思考。
他沒有說出那幕後黑手是什麼人,但是以荀衍的聰明, 焉能猜不出來,這其中的種種機巧?
總脫不出孫家兄弟。
不是孫策,就是孫權……
不過給曹朋的感覺,孫策屬於那種風光霽月之人,不太可能想出這種惡毒的計策。
那麼,是孫權嗎?
如果真是孫權的話,孫策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曹朋可是記得,歷史上陸遜是孫策的女婿。不過孫策現在才二十四五,他的女兒,也不過七八歲,斷然沒有可能嫁給陸遜。至於陸遜和顧家小姐的親事,反正在三國演義中,沒有提及。
就算是再風光霽月之人,牽扯到了政治,也會變得醜惡吧
回到吳縣,天色已晚。
曹朋也好,荀衍也罷,在經歷了日間的那一場風波之後,都感到非常疲憊。
所以回到驛館之後,荀衍直接就睡下了。曹朋也回到房間,倒在了榻上,閉上眼睛……
壓在心裡的那塊石頭,一下子搬開了。
可是曹朋卻沒絲毫感受不到解開謎團的快活。
顧小姐和陸遜,都沒有死。
也就是說,陸、顧兩家的聯姻,也會繼續存在。日後孫策的女兒,還會不會嫁給陸遜呢?
曹朋不知道。
但是他卻知道,自己在不經意間,似乎又改變了一樁歷史。
不復與孫吳有姻親關係,陸遜還會像歷史上那樣,成爲執掌孫吳水軍的大都督嗎?他還能延續陸家三世榮耀嗎?一切,似乎都好像變成了一個謎……一個曹朋無法預知的迷題……
用力搓揉麪頰,把臉搓的發燙。
曹朋翻了個身子,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
在睡夢中,他又一次夢到了那個身着白色衣裙,在絢爛的紫藤花下憑欄撫琴,輕歌曼舞的少女。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綰兒姑娘,願你來世,等得償所願
曹朋側躺在榻上,眼角閃爍一抹晶瑩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