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 左手指彎着點,唉,你看你, ……”我扯掉左手中指尖斷開的指甲, 對拿手查看的李嬤嬤笑道:“又在嬤嬤面前出洋相了。”
“三小姐彈琴拿筆的手, 哪是幹這活的, 這刀工一下也練不出, 姑爺明天就回來了,別切壞了手,反倒讓他心疼, 多練兩回做菜的工序,那些材料, 讓你家下人準備就行。”
藍橋立約的第二日, 振興前往旁鄰的兩省部署軍隊重編事宜。臨走前, 我對他笑曰,等他回來, 親自下廚爲他接風。他只拿起我的手看看,隨後望着我親了親,抿着脣沒做聲,深邃的眸底微伏的不知是期許,還是不信。有時, 還真讀不懂他的目光。
“姑爺回來了, 多帶他來, 你瞧, 連吃了兩天嬤嬤的菜, 面色多水靈。”我擺理做菜需要的食材調料,李嬤嬤一旁看我忙碌, 嘮叨着閒話。
聞言,我垂眸默笑,去過藍橋自己抖開了心結,神清氣爽,這個星期,身體再無不適症狀。端起一隻盛着肉塊的海碗,將碗裡拌好的肉塊夾入沸騰的油鍋,手忙腳亂地忘了濾去水汁,油鍋頓時炸開,爆出巨大的油花。本能擡手護着臉部,一滴滾油濺到脖頸,落在單薄衣領的邊緣,痛得哎呀一聲失手,碗噹啷摔落到地。
李嬤嬤忙解開我的領口,沾着醬油抹到燙到的地方,心痛地說:“三小姐就別受這份罪了,姑爺想吃什麼,嬤嬤做了送去。”
我拿手帕沾着涼水捂住脖子,彎腰幫李嬤嬤收拾地上的狼藉,歉然道: “我答應他的,就要做到,剛是我沒靜心。”
天近半黑,終於燒出幾盤像樣的菜,解下圍裙還沒來得急擺桌,夢澤和家明提着包,由曉霜陪着進來。“韻洋,聽曉霜說今晚上的菜都是你做的,不錯呀,有模是樣的。”
家明的讚語落下,夢澤取下眼鏡,細瞧瞧竈臺邊的碗盤,回頭看看我,突地和聲笑道:“菜有賣相了,這人怎麼就成了竈前老虎。”
鬨笑中我忙取帕拭臉,瞪了夢澤一眼,俊朗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裡面多了一縷久違的溫情,就這這時,家明的兩個孩子跑來喊說春曉來了。
話音落下,春曉領着兩個女工風風火火快步踏進屋,見着夢澤憤慨地嚷道:“清田紡廠廠方太欺負人了。”
夢澤打個手勢示意春曉冷靜,向我們告辭後和家明一道領三人去了裡院。
柔黃的燈下一室氤氳,我邁進浴池靠壁而坐,池波輕蕩,柔柔地熨燙着肌膚,倦乏從舒張的毛孔中涌出,輕輕長虛了一聲,身體往下移動兩寸,頭部隱進騰騰的水霧中,溫熱鬆開緊繃的面孔,卻鬆不開緊蹙的眉彎。
夢澤晚飯沒吃趕去紡廠,家明乘送我出門解說了事情的原由,這事跟藍家還有點關聯。自從東三省宣佈自治,奉天府獨立發行了奉票,作爲流通鈔票。日本在旅大殖民地的管理機構關東州當局,前兩日突然宣佈金幣(日幣)漲價,比價是1比1.2,紡廠給工人開餉用奉票,又按金幣扣除飯費,工人向工頭表示不滿,工頭反以鬧事爲由,剋扣工錢作爲懲罰,這事不知夢澤會如何處理。
燈光噼啪忽閃幾下,我怔了怔,默然捧起熱水淋到臉上,水流刺痛脖前的燙傷,心底一沉,憶起適才回家時情景。在門廳遇到美智和茗萱,美智疑惑地對茗萱耳語兩句,茗萱瞪大眼湊近,驚奇詢問我,“嫂子,你脖子被蚊子咬了?不可能呀,這都幾月份了。”當時自己無意瞥見美智的眼神,心神有瞬間的恍惚,一旁的庭葳急着要我陪他去溫書,沒再細想。
我掬起一捧熱水,輕輕反注池中,恍惚不是無故的,那眼神,全無平日的天真單純,深而沉,細研裡面,滿是城府和算計,是爲了振興嗎?義學的夢澤一事,難道是她有意爲之?如果是,那夢澤的喬裝改扮,她又是如何得知?
寒意陡然竄到四肢,我將身體沉入池中,隔着池水外面傳來窸窣聲,一道暗影倒映在池面。我驚嚇地護住身體,嗆了一口水,劇咳地探出頭,眸色霎時轉成驚喜,紅暈迅速蔓延全身,羞憤朝池邊的人影潑了一大捧水,嗔惱道:“明人不做暗事……”
“這,也要做到明處?”池水一陣巨晃,身體被強健的軀體纏繞住,甘冽滋潤着乾燥的脣舌,片刻後,我回擁住思念了幾日的人,柔柔緊緊,輕喘着隨他在浪濤中遨遊……
天氣漸冷,枕着堅實的手臂,錦被不再薄寒,耳畔的呼吸輕細勻和,第一次,振興比我先入夢鄉。輕嗅振興身上的氣息,混着自己慣用的皁香,甜柔的笑意染上眼梢,微移臉頰碰到剛硬的下頜,短硬的胡茬刺刺的,佐證這趟外差的忙碌,心痛地暗責,別省的重編改組哪會容易,如此緊湊的行程提早回來,不知又熬了幾宵。
我擡手摩挲硬茬,轉念想到美智,也許是小女兒的心態,也許是……“韻洋”,輕囈低柔滿足,硬臂往裡收了收,我的臉頰貼到振興的胸前,收回佇思,聆聽着平穩的心跳,嘴角微微一翹,縱不能分擔,亦可分憂,有些事,就該做在暗處。
秋風碎碎,拍打着窗櫺,敲敲小鐘禱告一遍,放下合十的雙手。“少夫人,您的藥忘喝了。”奉雲一旁端着藥碗提醒道。
我皺皺眉接過湯藥,氣味好聞了許多,隨口問道:“這藥的味道怎麼變了?”
奉雲臉色變白,說話有些打結,“是,是二少爺吩咐的,藥材都是二少爺着人拿來。”
喝完藥,奉雲垂眼接過碗,動作不似平日的麻利,我輕言安慰道:“我只是問問,想是我抱怨藥味太苦,二少爺讓人改了藥方,這藥好喝了許多。”
奉雲隨我走進盥洗室,遞過漱口水,笑容重回臉上,言語復又伶俐起來,“二少爺真是心疼少夫人,您中午要用的食材、調料,我已經告訴別院的廚子,他們會替少夫人備下,您是現在過去,還是等會兒?”
我含笑道:“府裡還有事呢,就做一道菜,這時急着趕去,不白讓人看笑話。”
自己下廚之事,還是成了笑話,臨出門時,我被藍鵬飛請去,事由是清田紡廠工人與廠方談判交涉,有人匿名向廠方檢舉,工人鬧事是夢澤在背後煽動,廠方已去警局舉報,因夢澤是義學的監督,所以警局趕緊通報藍府。藍鵬飛答應保夢澤平安,條件是我代表校方解除他校監一職,背後的意思,自然是讓我勸說夢澤,離開這是非之地,從而平息這場糾紛。
汽車駛進顧家的小巷,揚起一片枯黃,平日寂靜的小道,零星走着三五個工人裝扮的青年,個個行色匆匆,面帶興奮,巷口巷中蹲坐着兩個四處張望的乞丐。如意門敞開着,院門口新種下的幾棵樹苗,光禿禿地顫抖在秋寒裡,反給灰濛的院子平添了幾分悽清。我摸摸皮包裡的解職信,自嘲搖頭,一夜工夫,變的不是景,而是自個的心情。世上的事,事與願違者居多,不想要的,偏會發生,意想不到,卻又在意料之中。
曉霜的招呼聲自身側傳來,我扭頭尋望,見她早早穿上了薄棉襖褂,拿着鞋底,從院門裡側小凳起身迎過來,省了客套,直問我是不是來找夢澤。我頷首應後,她拍拍我的肩頭,小聲回說:“他在後院正忙着呢,我在這看門,你自己去吧。”
走到裡院院門,院中鋪着幾個大桌,二三十人擠在一起忙碌着,寫標語的,做小紙旗的,裁製橫幅的,激動雀躍溢於言表。我跨進門檻,裡面的喧譁靜止,目光齊刷刷轉來戒備地審視着我。
片刻後,人羣裡響起春曉爽快的聲音,“沒事,自己人。”說話的同時,她拿着一把剪子跑出人堆,過來詢問事由,我看眼繼續忙活的人羣,低聲反問道:“你們準備鬧大嗎?”
“那些狗日的一點誠意也沒有,不拿出點顏色怎麼成?還真以爲咱中國人好欺負!”春曉舉起剪子揮揮,露出從未有過的咄咄氣勢。
我擡手壓壓眼前的剪子,謔道:“春曉姐,你這一露面,肯定會把那幹人嚇趴的。”
春曉不好意思收起剪子,對我耳語道:“夢澤在裡面開會,再談不妥,咱們下一步只有罷工了,哎,他們人出來了。”春曉揮手大聲喊過夢澤,笑着衝我舞舞剪子,鑽進人羣。
穩步行來的夢澤,秋風拂盪着寬大的長衫,儘管身着層層僞裝,仍然遮掩不住他獨有的風采,那是一種從骨子裡散出的浩然清氣,愈是風雨如磐,愈是卓然彰顯。我收回放進皮包裡捏住解職信的手指,迎向夢澤,“聽說今天你請假,所以來看看。”
夢澤瞧瞧我的眼睛,平靜地拿出一封信,坦然回道:“韻洋,你來得正好,這是我的辭呈,希望沒給你添麻煩。”
見鏡片後的烏眸摯懇純澈,明鏡一般,我自慚形穢低下頭,無他,只爲自己的“小”和“私”。默然邁步走出裡院,我沉吟片刻,輕聲說道: “夢澤,你先不急,我找人去跟資方斡旋,能和談不是最好?”
“這次的事好像不簡單,對方的立場很強硬,似乎希望咱們把事鬧大。因此,組織上決定將計就計,提出的口號不光是反虐待、反壓迫,還要反殖民、反帝國主義。羣民已經到了京城,正好你可以藉機給他發聘書。他的身份不易過早曝光,這次的行動由我單獨組織,所以,這份辭呈你一定得收下。”
聽了夢澤的話,我心頭一震,事情要是鬧大,騎虎難下的是藍家。矛盾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對立,弄不好面子裡子都要輸光,不知是哪些別有用心的挑撥,是楊家?還是……
寒意再度漫到四肢,我雙手輕揉了兩下,明知是陰謀,爲何要往裡跳?暗忖片刻,我不死心勸道:“夢澤,罷工不是小事,如果資方不肯讓步,吃虧的還是這些工人,別忘了他們還要養家餬口。”
“韻洋,你忘了以前翻譯的文章,只有無產者,纔會有堅定的革命性,真正害怕的是資方,我們要乘此機會,喚醒更多的無產者,加入我們的隊伍……”
夢澤開口前的眼神,我便明瞭,讓他打消念頭是徒勞。低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飄忽,我豎起短呢斗篷的闊領,依然擋不住嚴風侵襲。一片孤零的黃葉現於眼前,四處輾轉,一陣緊風將它吹出院門。
心有所思地隨着緊走了兩步,跨出門檻,那片黃葉混入四下枯葉漫舞,旋了幾旋,飄落入泥。我垂下眼簾,眸底現出青衫衣角,隨着秋風獵獵掀揚,自己眼中的迷茫漸被拭去,落葉的迴歸,是葉的信仰,其中的執着,亦如夢澤對他的信仰。眼下的危機,也許是尋出共生之路的一次機會。
我擡起頭直視夢澤,低緩誠摯說道:“夢澤,我接受你的辭呈。我說過,會爲你搖旗吶喊,會力所能及地幫助你,期待共同富裕,衆生平等的那一天。夢澤哥,加油!”
說加油的同時,我伸出右手,眼前的鏡片劃過一道亮光,夢澤緩緩擡手,握住我的手掌用力搖了搖。坐進車裡,我朝如意門前青色的身影舉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形,模糊的面容淡含笑意,露出特有的一彎雪白。
汽車駛動後,我沉靜吩咐道:“去藍家別院。”
一日後,清田紡廠拉閘罷工,工人走上街頭和平示威,揭露廠方的壓榨和剝削。
兩日後,清田紡廠罷工消息傳遍全國,各大報紙刊登了夢澤撰寫的《清田紡廠一千三百零二人泣告各界同胞書》,得到上海、天津、香港等大城市總工會以及中華鐵路總工會的聲援。日本關東局,日本領事館紛紛給奉天府施壓,要求採取措施,鎮壓暴民,逮捕赤化份子。奉天府以證據不足,沒有發生騷亂爲由,拒絕派軍警鎮壓,要求廠方和工人和平協商。
僵持間,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這日傍晚,餐廳燈火輝煌,桌上精美的瓷器晶瑩閃亮,我站在一旁,看着下人緘默地鋪排着晚餐。近日外界輿論轉向奉天府,管理不善、督導無力、不爲民做主、不保護日本關外僑民等等指責鋪天蓋地襲來,藍鵬飛對外稱病,帶着庭葳和兩房姨娘回老家休養,讓振興應對四面八方的詰難。時間長了,振興自是煩悶,心頭有氣,於是府里人人自危,頭頂一塊烏雲。
不知這團烏雲何時能散,我蹙起眉頭嘆了一聲,嘆聲剛落,面容糾結地撫住胸口乾嘔了兩下,身體搖晃着伸手搭到奉雲的肩頭。奉雲忙喊人將我擡到旁邊的沙發上,自己小跑着去找軍醫,餐廳里人羣七嘴八舌地圍過來,嗡嗡的聲響吵得頭暈,我索性閉目養神。
幾分鐘後,聽到熟悉的蹬蹬靴響,頃刻身邊鴉雀無聲,我睜開眼睛,見振興帶着陳軍醫大步行來,便用勁撐起身體,振興忙伸過長臂扶穩,坐到沙發邊,摸摸我的額頭低柔問道:“韻洋,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我搖頭回道:“沒事,頭暈的老毛病犯了,連帶着有點噁心。”
陳軍醫聞言讓我伸過手腕,細號了兩遍脈,看了看振興,笑呵呵恭喜道:“少夫人有喜了。”
摟着我的手臂頓然一緊,我面泛紅暈,偷眼瞧向振興,卻見他面色無波,目光銳利射向奉雲,周圍想要道喜的人被眼神嚇住,止步噤聲。
奉雲腿腳發軟,跪在地上,緊張地辯解道:“我有準時給少夫人煎藥,少夫人,求您告訴二少爺,我每天都有給您喝藥的,是不是?”
振興轉視陳軍醫,陳軍醫怔楞片刻,糾結的額頭皺成錯接的深溝,結結巴巴地含混問道:“那藥方是?如果真……不會呀,那方子……”
聽聞詭異的對話,我的呼吸陡然失序,暈倒前如溺斃之人,揪住振興的衣袖失聲責問道:“你,有什麼事瞞着我?”
我擁緊冰冷的錦衾,茫然望着淡青色帳頂繡花,“少夫人,您醒啦?”奉雲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二少爺呢?我要見他。”耳畔鑽進自己的聲音,滿是破碎和悽惶。
“二少爺不在家,少夫人,來把這藥喝了。”
“藥,什麼藥?奉雲,快告訴我!”我爬起身,搖着奉雲的肩頭,藥碗翻倒在牀,一片狼藉。
奉雲畏縮地垂下眼,囁囁答道:“少夫人前些時,喝的是避孕藥。”
“避孕藥?爲什麼?”
“我不知道,是送藥的說,是少夫人身體不能有孕。”奉雲緊張地吞吐道。
“不能有孕?”我怔住,“你去派人找二少爺回來,我要問他,我要當面問清楚。”
“二少爺一個人出去的,說是誰也不許打擾他。來,少夫人,把髒衣服換掉。”奉雲從衣櫃裡取出乾淨睡袍、錦被和墊單。
我瞪着身上暗黃的藥漬,驀地咬住嘴脣,手指顫抖地摸着被上的藥痕,淚水滑了下來,淒涼無助地問道:“這又是什麼藥?該不是打胎藥?二少爺躲着我,是在懷疑我嗎?”
如果振興都不信,我真的百口莫辯,因爲,只有他外出的幾日,我沒服藥。
“少夫人別想那麼多,這是軍醫開的養神藥,家裡太鬧,二少爺出去透透氣。”
“鬧?他們都知道了?”
“這府裡誰是傻子,大家對幾句就……少夫人,恕我多嘴,您別往心裡去,我信少夫人。”
“信?”我喃喃自語,要是信,在身邊的不該是奉雲。
“振興……”淚珠一顆一顆滾落,跌進被中,混入濡溼的藥印裡。
我坐在妝臺前,望着雙目浮腫的自己,冰涼的液體緩緩淌出,振興一夜未歸,今天,明知他有回府,卻沒踏進房門一步。
“少夫人,別難過了,二少爺事多。”
聽了奉雲的話,我笑笑拭去眼淚,“奉雲,幫我梳妝換衣,晚飯咱們下去吃。”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此時,怎能躲在一隅,顧影自憐,若真如此,我,就不是我了。
我換上一條雪青色夾旗袍,同色長袖西式小外套,款步走進唧唧喳喳的餐廳,裡面霎時靜默無聲,除了美智和茗萱,二嬸也赫然在列。
我走到座位邊,如常日一般,含笑向大家點頭打過招呼,茗萱先衝我哼了一聲,斜眼說道:“你還吃得下飯?我還真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我鋪好餐巾,不疾不徐地反問道:“萱妹,吃飯也要分個臉皮厚薄嗎?”
茗萱瞪了我一眼,“你還有臉答腔?也是,不然怎會騙完我大哥,再騙我二哥,連我都差點被你騙了。還說忘了那人,居然藏到家門口了,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別忘了,這世上還有天網。”
“萱妹,隨便你怎麼說,清者自清,我問心無愧。”我坦然舀起一勺玉米羹回道。
“別萱妹、萱妹叫着噁心,問心無愧?赫,證據在脖子上掛了那些天,當大家都是瞎子?什麼油燙的,美智姐,咱們走,坐在這真倒胃口,沒見過這號的,要是我,早就抹脖子上吊了。”
“二哥”,“振興君”,怯生生、脆生生的招呼,將我的手震鬆,玉米羹灑落在餐桌布上。
蹬蹬的靴聲越走越近,停在我的身邊。“美智小姐,山本先生來電,他晚上動身來奉天,接你回京。”
美智禮貌地道過謝,茗萱蹦了一下,擁住美智興奮說道:“太好了,美智姐,你真的說動你爹地了。二哥,這下你不用發愁了,你還不知道吧,美智姐今早給山本先生髮電,讓山本先生幫咱家去跟廠方說和。現在他答應來了,你可要好好感謝美智姐。”
“是嗎?那真要向美智小姐說聲感謝。”振興語調沉穩,點頭道謝。
“光說太敷衍了,要不二哥請我們出去吃晚飯吧,在這裡吃太倒胃口了。”
“萱妹,別太傷洋姐姐了,振興君,我在貴府打擾這麼久,力所能及幫點小忙是應該的,不用客氣。”
“美智姐,這怎麼是小忙,不像有的賤人,胳膊肘只會往外拐,鬧得府裡寢食難安。”
振興朝茗萱厲喝了一聲,茗萱撅起嘴,噙淚嚷道:“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就會衝我發狠,大哥這樣,你還這樣,被帶了綠帽子,對那人吭都不敢吭一聲。我也不管了,你只別步了大哥的後塵。”說完,揮淚跑了出去。
屋裡的人接二連三地悄悄溜走,偌大的餐廳只剩下我和振興。我的心臟隨着落地座鐘的鐘擺,嗒嗒作響,慢慢舀着冰冷的湯羹,一口,一口,指尖泛着微白,一口,一口,呼吸着讓我癡迷的氣息。咫尺,何就成了天涯?真想站起身,撲進他的懷中,跟他說……當,當,洪亮的鐘聲連響七次,眼角青灰色的影子,隨着聲響悄然而去,水珠落進碗底,才發現瓷碗裡盛的只有淚滴。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我扶着涼臺的欄杆,望着夜空裡的微雲半月,幽幽念着詩句,被奉雲打斷。她給我披上一件厚袍,扶着我的肩頭,勸我回房休息。
我將頭靠到她的肩膀,長嘆了一聲,悶悶說道:“奉雲,我想出去走走。”
汽車拐進通往藍橋的山路,婉揚的尺八穿過車窗,輕敲着耳膜,“這好像是美智小姐的笛聲呢。”奉雲疑惑地自語道。
快近橋邊,我讓汽車停下,迎着霜風,踏着樂曲,緩步走到橋頭。霎那,心臟被狠狠紮了一下,不爲月下吹奏的美智,而是她旁邊靠欄席地而坐飲酒的振興,沒有迴應的凝望,是那樣的空洞彷徨,忽視、遺棄、孤寂……瞬間涌上眼眶,好想跑過去,抱住他,對他說……
“咱們回去吧。”我抹去頰邊的水痕,虛弱地依到奉雲的肩頭,軟軟說道。
第二日下午,傳來美智墜馬的消息,左臂輕微骨折,據說是捆馬鞍的皮帶被人割開。
第三日上午,聽聞抓到疑犯,說是奉雲。下午,面色冷峻的振興踏進幾日不曾邁進的房門,毫無溫度對我說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以爲,你的心至少是善良的,爲什麼要對一個單純的女孩下手。那晚,是我心情不好,她跟過去只是吹了幾支曲子,你就這樣狠毒,致人於死命。韻洋,我真看錯你了。”
說完,長目緊緊閉上轉過身去,我幾要崩潰,對着孤傲的背影哭喊道:“振興,爲什麼你不信我?”
“韻洋,我還能信你什麼?”
冰冷的聲音刺痛着我的神經,終於忍不住撲過去,抱住寬厚的脊背,失聲痛哭。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即使不是真的……
大手輕輕覆上我的手指,塞入一個紙條,停頓片刻,隨後用勁掰開。“韻洋,你的眼淚,對我沒用了。要哭,你去對美智哭,去請求她的原諒。”
此時,我只想抱着眷念之人,不再分開,我演不下去了,我已經弄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恐懼、害怕,糾纏着我,啃噬着我,快將我吞沒。
“韻洋,爲自個留份自尊吧。”強大的力道猛地將我拉開,身影迅速消失,只餘冰冷的話音在空曠的室內迴盪。咬着牙打開振興給我的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字,信。我捏緊紙條深深呼吸兩下,扯散頭髮撲到牀上嚎啕,戲還要繼續演下去。
那日和夢澤道別後,我到藍家別院找到振興,說出了自己的懷疑,針對種種可疑跡象,剝繭抽絲,確定了疑犯,設下了這個苦肉計。這個計劃只告訴了藍鵬飛,他帶走庭葳柳姨,就是便於計劃的實施。
振興離開後,我的房間成了囚室一般,無人上門,大家等着藍鵬飛回來發話處理。我無望地發泄了一通後對外宣稱絕食,三餐飯菜配合着斷掉。之所以設計絕食,是因這樣這樣死去,可稱自然病亡,比起離婚要體面許多,我和振興的婚事,引起的轟動譁然,在國內還沒消失,而且還牽涉到蘇家的面子,藍家自會默許,整個計劃可信度更高,從而降低對手的疑慮,以便引敵入甕。
自己的飲食全賴午夜後奉珠偷偷送來,通過奉珠得知山本來後搞掂了紡廠,紡廠工頭被辭,答應了工人提出的條件,在我絕食的第三日,罷工勝利結束。藍鵬飛也於當晚獨自返回奉天,沒有提及我一個字,反是對美智青睞有加,奉珠說府裡上下見狀,大都把她當新的二少夫人來看,屋前屋後都可聽到她的歡笑。。
待到第五天,我的房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也是等待已久的對手,美智。窗簾緊閉的室內,依然遮擋不住她閃亮逼人的光彩。她使勁關上臥室的房門,左手吊在胸前,悠閒地走到牀邊,用手在鼻端揮揮,鄙夷地說道:“洋姐姐,這屋裡怎麼有股死人味兒。”
說完,她跳坐上牀,扒開半截覆在我臉上的髮絲,“真看不出是要死的人。瞧這模樣兒,你的前夫見了興許會收留你的,聽說他也很喜歡你。你看,振興君照顧他的孩子,他再照顧振興君的孩子。嘖嘖,你真是好命呀。”
美智又連嘖了兩聲,揪着我額前的頭髮,將我的臉拉正,“可是你看,再喜歡你的人,遇到我也會拋棄你。真可憐,身爲女人,我可憐你!我爹地以前總拿你的事教育我,要我以你爲榜樣,做個女中豪傑。你太讓我失望了,竟然爲個男人放棄生命,作爲對手,你太讓我失望了,ばか(傻瓜)!”說到最後一句,朝我狠狠抽了一耳光。
眼前閃過一排金星,我強壓住怒火,虛弱地閉着眼,現在,還不到反擊的時刻。美智撲過來捏住我的下頜,“你想死嗎?我成全你,不過先看清,看清我的模樣,看清楚你敗在誰的手下。”
“那是我沒有把你當敵人,你不就是鑽了這個空子,這樣贏很有光彩嗎?”我細弱冷冷地一字一句回道。
“赫,還有點骨氣,這纔像個樣子,說說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是敵人的,不會是現在吧。”
“奉雲你是怎麼買通的?”我反問道。
“那還不是她因愛生恨,我才抓住把柄的。你死後去她房裡轉轉,那裡有好幾個巫蠱小人,你的心病說不定是她扎出來的。噢,我忘了,大前晚我毒死她的時候把那幾個娃娃給燒了,哈哈。”
天真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厭惡地閉上眼睛,“所以,你先在避孕藥里加了料,想慢慢讓我腎衰竭而亡,後來看到我脖子上的燙傷,改換大補藥,是嗎?”
“聰明,可惜後知後覺,你看老天都在幫我。”
“是呀,後知後覺。你布了幾條線,安夢澤的,毒死我的,都需要時間,這次老天確實在你那邊,不然這次你摔斷的不是手,得是自個的腿了。”我嘲諷轉過臉,“只這苦肉計太辛苦,要是掌握不好,摔斷脖子怎麼辦?”
“赫赫,我現在真不捨得你死了,你罵吧,你罵得越狠,說明我越成功。就是輕易了點,輕易的讓我對振興君也有點失望,不過這樣,他能更快效忠我大日本帝國。”美智微微撅起脣角,噙着一絲不滿,眼裡卻是滿載着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
“你的擔子不輕。”
美智漂亮的杏眼笑得彎起,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個針管,放到受傷的左手握着,再取出一個針頭套上,洋洋自得地說:“洋姐姐,你也別有怨言,看在你我對手的份上,來,我給你打上一針,早點幫你結束苦難。”
我往裡側縮了縮,問:“你就這麼確定你贏了嗎?”
“你還有翻身的機會嗎?現在還有誰會理你?”美智嗤之以鼻,瞟了我一眼,拉下針管推注器,蓄滿空氣。
“我”,小唐從牀底爬出來。
臥室的木門打開,“我”,振興高大的身影泰然立在門前,後面還跟着面容呆滯的茗萱,二嬸……
新月娟娟,鬆寒山靜銜鬥,一川夜光清流。
“這天寒地凍的,我走走沒事,你不怕冷嗎?”振興扭頭彎起脣角,月光籠着下頜,呼出淡淡白霜。
“別想找藉口偷懶耍滑,說好了,任憑我處罰,老老實實揹你老婆在這藍橋上走一千回。” 前些日的傷心地,今晚成了發泄地,我心滿意足地伏在寬厚的肩頭嗔道。
美智之事敗露後,藍鵬飛對山本的道歉,只寬厚開解成小孩子的任性胡鬧,一場軒然大波,在心照不宣中化解。我懷孕一事,被另一名計劃參與者陳軍醫更爲誤診,府裡的烏雲終於散盡。
振興肩頭輕抖兩下,揹我走上橋頭。覆着薄雪的橋面籠着月華,氤氳旖旎,那夜刺眼的畫面浮現眼前,我忿忿拉住振興的耳朵,將心中的鬱悶盡數倒出,“想到你出的那些混賬計謀就有氣,讓我整日以淚洗面,你倒好,日日消受美人恩,還讓我在這露橋聞笛淚暗滴。還有,避孕藥的事,爲什麼不明說?你老婆有那麼脆弱嗎?差點害了你老婆的性命。”
控訴完畢,我再使勁揪了一下耳垂。在藍家別院和振興商量對策時,我將藥味的改變和奉雲的反常告訴了振興,知道了藥裡的秘密。原來是靖仁送我回藍軍陣地時,私下告誡振興,我的身體三年內不宜受孕,並給了振興一個不傷身體的秘方,藥方經陳軍醫確認無誤後,方給我服用。
“嗯,老婆,你判得太輕了,一千回哪夠,照我看,該罰個一萬回。”大手託緊我,昂首挺胸邁開大步。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還沒出口,我打了一個寒戰,怒氣出完,才覺察到寒意刺骨,這些日窩在家裡磨心,忽視了奉天已是冬日。“噢,不用那麼多”,我連忙柔聲改口,順帶將手插進振興的大衣領裡。
“老婆別心軟,這比起老婆遭的罪算什麼?”振興回得慷慨從容。
“要不,那九千次你先欠着。”我縮縮脖子,語氣更爲輕柔,其實我很想說,先欠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不行,今日事今日畢,何況是老婆的債。”振興答的堅決,堅決得令人生疑。
不知是氣的,還是冷的,我牙齒輕磕着哆嗦道:“什麼債不債的,早說了沒有你的我的,咱這就一筆勾消。”
“那哪成,我是真心悔過。” 振興的口氣愈發的堅決,腳步也愈發的凜然。
“藍振興,你真想讓你老婆凍成木乃伊嗎?”萬籟寂靜的雪原,迴盪起我顫抖的怒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