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一百零五章 巧解連環

“三小姐, 左手指彎着點,唉,你看你, ……”我扯掉左手中指尖斷開的指甲, 對拿手查看的李嬤嬤笑道:“又在嬤嬤面前出洋相了。”

“三小姐彈琴拿筆的手, 哪是幹這活的, 這刀工一下也練不出, 姑爺明天就回來了,別切壞了手,反倒讓他心疼, 多練兩回做菜的工序,那些材料, 讓你家下人準備就行。”

藍橋立約的第二日, 振興前往旁鄰的兩省部署軍隊重編事宜。臨走前, 我對他笑曰,等他回來, 親自下廚爲他接風。他只拿起我的手看看,隨後望着我親了親,抿着脣沒做聲,深邃的眸底微伏的不知是期許,還是不信。有時, 還真讀不懂他的目光。

“姑爺回來了, 多帶他來, 你瞧, 連吃了兩天嬤嬤的菜, 面色多水靈。”我擺理做菜需要的食材調料,李嬤嬤一旁看我忙碌, 嘮叨着閒話。

聞言,我垂眸默笑,去過藍橋自己抖開了心結,神清氣爽,這個星期,身體再無不適症狀。端起一隻盛着肉塊的海碗,將碗裡拌好的肉塊夾入沸騰的油鍋,手忙腳亂地忘了濾去水汁,油鍋頓時炸開,爆出巨大的油花。本能擡手護着臉部,一滴滾油濺到脖頸,落在單薄衣領的邊緣,痛得哎呀一聲失手,碗噹啷摔落到地。

李嬤嬤忙解開我的領口,沾着醬油抹到燙到的地方,心痛地說:“三小姐就別受這份罪了,姑爺想吃什麼,嬤嬤做了送去。”

我拿手帕沾着涼水捂住脖子,彎腰幫李嬤嬤收拾地上的狼藉,歉然道: “我答應他的,就要做到,剛是我沒靜心。”

天近半黑,終於燒出幾盤像樣的菜,解下圍裙還沒來得急擺桌,夢澤和家明提着包,由曉霜陪着進來。“韻洋,聽曉霜說今晚上的菜都是你做的,不錯呀,有模是樣的。”

家明的讚語落下,夢澤取下眼鏡,細瞧瞧竈臺邊的碗盤,回頭看看我,突地和聲笑道:“菜有賣相了,這人怎麼就成了竈前老虎。”

鬨笑中我忙取帕拭臉,瞪了夢澤一眼,俊朗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裡面多了一縷久違的溫情,就這這時,家明的兩個孩子跑來喊說春曉來了。

話音落下,春曉領着兩個女工風風火火快步踏進屋,見着夢澤憤慨地嚷道:“清田紡廠廠方太欺負人了。”

夢澤打個手勢示意春曉冷靜,向我們告辭後和家明一道領三人去了裡院。

柔黃的燈下一室氤氳,我邁進浴池靠壁而坐,池波輕蕩,柔柔地熨燙着肌膚,倦乏從舒張的毛孔中涌出,輕輕長虛了一聲,身體往下移動兩寸,頭部隱進騰騰的水霧中,溫熱鬆開緊繃的面孔,卻鬆不開緊蹙的眉彎。

夢澤晚飯沒吃趕去紡廠,家明乘送我出門解說了事情的原由,這事跟藍家還有點關聯。自從東三省宣佈自治,奉天府獨立發行了奉票,作爲流通鈔票。日本在旅大殖民地的管理機構關東州當局,前兩日突然宣佈金幣(日幣)漲價,比價是1比1.2,紡廠給工人開餉用奉票,又按金幣扣除飯費,工人向工頭表示不滿,工頭反以鬧事爲由,剋扣工錢作爲懲罰,這事不知夢澤會如何處理。

燈光噼啪忽閃幾下,我怔了怔,默然捧起熱水淋到臉上,水流刺痛脖前的燙傷,心底一沉,憶起適才回家時情景。在門廳遇到美智和茗萱,美智疑惑地對茗萱耳語兩句,茗萱瞪大眼湊近,驚奇詢問我,“嫂子,你脖子被蚊子咬了?不可能呀,這都幾月份了。”當時自己無意瞥見美智的眼神,心神有瞬間的恍惚,一旁的庭葳急着要我陪他去溫書,沒再細想。

我掬起一捧熱水,輕輕反注池中,恍惚不是無故的,那眼神,全無平日的天真單純,深而沉,細研裡面,滿是城府和算計,是爲了振興嗎?義學的夢澤一事,難道是她有意爲之?如果是,那夢澤的喬裝改扮,她又是如何得知?

寒意陡然竄到四肢,我將身體沉入池中,隔着池水外面傳來窸窣聲,一道暗影倒映在池面。我驚嚇地護住身體,嗆了一口水,劇咳地探出頭,眸色霎時轉成驚喜,紅暈迅速蔓延全身,羞憤朝池邊的人影潑了一大捧水,嗔惱道:“明人不做暗事……”

“這,也要做到明處?”池水一陣巨晃,身體被強健的軀體纏繞住,甘冽滋潤着乾燥的脣舌,片刻後,我回擁住思念了幾日的人,柔柔緊緊,輕喘着隨他在浪濤中遨遊……

天氣漸冷,枕着堅實的手臂,錦被不再薄寒,耳畔的呼吸輕細勻和,第一次,振興比我先入夢鄉。輕嗅振興身上的氣息,混着自己慣用的皁香,甜柔的笑意染上眼梢,微移臉頰碰到剛硬的下頜,短硬的胡茬刺刺的,佐證這趟外差的忙碌,心痛地暗責,別省的重編改組哪會容易,如此緊湊的行程提早回來,不知又熬了幾宵。

我擡手摩挲硬茬,轉念想到美智,也許是小女兒的心態,也許是……“韻洋”,輕囈低柔滿足,硬臂往裡收了收,我的臉頰貼到振興的胸前,收回佇思,聆聽着平穩的心跳,嘴角微微一翹,縱不能分擔,亦可分憂,有些事,就該做在暗處。

秋風碎碎,拍打着窗櫺,敲敲小鐘禱告一遍,放下合十的雙手。“少夫人,您的藥忘喝了。”奉雲一旁端着藥碗提醒道。

我皺皺眉接過湯藥,氣味好聞了許多,隨口問道:“這藥的味道怎麼變了?”

奉雲臉色變白,說話有些打結,“是,是二少爺吩咐的,藥材都是二少爺着人拿來。”

喝完藥,奉雲垂眼接過碗,動作不似平日的麻利,我輕言安慰道:“我只是問問,想是我抱怨藥味太苦,二少爺讓人改了藥方,這藥好喝了許多。”

奉雲隨我走進盥洗室,遞過漱口水,笑容重回臉上,言語復又伶俐起來,“二少爺真是心疼少夫人,您中午要用的食材、調料,我已經告訴別院的廚子,他們會替少夫人備下,您是現在過去,還是等會兒?”

我含笑道:“府裡還有事呢,就做一道菜,這時急着趕去,不白讓人看笑話。”

自己下廚之事,還是成了笑話,臨出門時,我被藍鵬飛請去,事由是清田紡廠工人與廠方談判交涉,有人匿名向廠方檢舉,工人鬧事是夢澤在背後煽動,廠方已去警局舉報,因夢澤是義學的監督,所以警局趕緊通報藍府。藍鵬飛答應保夢澤平安,條件是我代表校方解除他校監一職,背後的意思,自然是讓我勸說夢澤,離開這是非之地,從而平息這場糾紛。

汽車駛進顧家的小巷,揚起一片枯黃,平日寂靜的小道,零星走着三五個工人裝扮的青年,個個行色匆匆,面帶興奮,巷口巷中蹲坐着兩個四處張望的乞丐。如意門敞開着,院門口新種下的幾棵樹苗,光禿禿地顫抖在秋寒裡,反給灰濛的院子平添了幾分悽清。我摸摸皮包裡的解職信,自嘲搖頭,一夜工夫,變的不是景,而是自個的心情。世上的事,事與願違者居多,不想要的,偏會發生,意想不到,卻又在意料之中。

曉霜的招呼聲自身側傳來,我扭頭尋望,見她早早穿上了薄棉襖褂,拿着鞋底,從院門裡側小凳起身迎過來,省了客套,直問我是不是來找夢澤。我頷首應後,她拍拍我的肩頭,小聲回說:“他在後院正忙着呢,我在這看門,你自己去吧。”

走到裡院院門,院中鋪着幾個大桌,二三十人擠在一起忙碌着,寫標語的,做小紙旗的,裁製橫幅的,激動雀躍溢於言表。我跨進門檻,裡面的喧譁靜止,目光齊刷刷轉來戒備地審視着我。

片刻後,人羣裡響起春曉爽快的聲音,“沒事,自己人。”說話的同時,她拿着一把剪子跑出人堆,過來詢問事由,我看眼繼續忙活的人羣,低聲反問道:“你們準備鬧大嗎?”

“那些狗日的一點誠意也沒有,不拿出點顏色怎麼成?還真以爲咱中國人好欺負!”春曉舉起剪子揮揮,露出從未有過的咄咄氣勢。

我擡手壓壓眼前的剪子,謔道:“春曉姐,你這一露面,肯定會把那幹人嚇趴的。”

春曉不好意思收起剪子,對我耳語道:“夢澤在裡面開會,再談不妥,咱們下一步只有罷工了,哎,他們人出來了。”春曉揮手大聲喊過夢澤,笑着衝我舞舞剪子,鑽進人羣。

穩步行來的夢澤,秋風拂盪着寬大的長衫,儘管身着層層僞裝,仍然遮掩不住他獨有的風采,那是一種從骨子裡散出的浩然清氣,愈是風雨如磐,愈是卓然彰顯。我收回放進皮包裡捏住解職信的手指,迎向夢澤,“聽說今天你請假,所以來看看。”

夢澤瞧瞧我的眼睛,平靜地拿出一封信,坦然回道:“韻洋,你來得正好,這是我的辭呈,希望沒給你添麻煩。”

見鏡片後的烏眸摯懇純澈,明鏡一般,我自慚形穢低下頭,無他,只爲自己的“小”和“私”。默然邁步走出裡院,我沉吟片刻,輕聲說道: “夢澤,你先不急,我找人去跟資方斡旋,能和談不是最好?”

“這次的事好像不簡單,對方的立場很強硬,似乎希望咱們把事鬧大。因此,組織上決定將計就計,提出的口號不光是反虐待、反壓迫,還要反殖民、反帝國主義。羣民已經到了京城,正好你可以藉機給他發聘書。他的身份不易過早曝光,這次的行動由我單獨組織,所以,這份辭呈你一定得收下。”

聽了夢澤的話,我心頭一震,事情要是鬧大,騎虎難下的是藍家。矛盾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對立,弄不好面子裡子都要輸光,不知是哪些別有用心的挑撥,是楊家?還是……

寒意再度漫到四肢,我雙手輕揉了兩下,明知是陰謀,爲何要往裡跳?暗忖片刻,我不死心勸道:“夢澤,罷工不是小事,如果資方不肯讓步,吃虧的還是這些工人,別忘了他們還要養家餬口。”

“韻洋,你忘了以前翻譯的文章,只有無產者,纔會有堅定的革命性,真正害怕的是資方,我們要乘此機會,喚醒更多的無產者,加入我們的隊伍……”

夢澤開口前的眼神,我便明瞭,讓他打消念頭是徒勞。低沉磁性的聲音在耳邊飄忽,我豎起短呢斗篷的闊領,依然擋不住嚴風侵襲。一片孤零的黃葉現於眼前,四處輾轉,一陣緊風將它吹出院門。

心有所思地隨着緊走了兩步,跨出門檻,那片黃葉混入四下枯葉漫舞,旋了幾旋,飄落入泥。我垂下眼簾,眸底現出青衫衣角,隨着秋風獵獵掀揚,自己眼中的迷茫漸被拭去,落葉的迴歸,是葉的信仰,其中的執着,亦如夢澤對他的信仰。眼下的危機,也許是尋出共生之路的一次機會。

我擡起頭直視夢澤,低緩誠摯說道:“夢澤,我接受你的辭呈。我說過,會爲你搖旗吶喊,會力所能及地幫助你,期待共同富裕,衆生平等的那一天。夢澤哥,加油!”

說加油的同時,我伸出右手,眼前的鏡片劃過一道亮光,夢澤緩緩擡手,握住我的手掌用力搖了搖。坐進車裡,我朝如意門前青色的身影舉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形,模糊的面容淡含笑意,露出特有的一彎雪白。

汽車駛動後,我沉靜吩咐道:“去藍家別院。”

一日後,清田紡廠拉閘罷工,工人走上街頭和平示威,揭露廠方的壓榨和剝削。

兩日後,清田紡廠罷工消息傳遍全國,各大報紙刊登了夢澤撰寫的《清田紡廠一千三百零二人泣告各界同胞書》,得到上海、天津、香港等大城市總工會以及中華鐵路總工會的聲援。日本關東局,日本領事館紛紛給奉天府施壓,要求採取措施,鎮壓暴民,逮捕赤化份子。奉天府以證據不足,沒有發生騷亂爲由,拒絕派軍警鎮壓,要求廠方和工人和平協商。

僵持間,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這日傍晚,餐廳燈火輝煌,桌上精美的瓷器晶瑩閃亮,我站在一旁,看着下人緘默地鋪排着晚餐。近日外界輿論轉向奉天府,管理不善、督導無力、不爲民做主、不保護日本關外僑民等等指責鋪天蓋地襲來,藍鵬飛對外稱病,帶着庭葳和兩房姨娘回老家休養,讓振興應對四面八方的詰難。時間長了,振興自是煩悶,心頭有氣,於是府里人人自危,頭頂一塊烏雲。

不知這團烏雲何時能散,我蹙起眉頭嘆了一聲,嘆聲剛落,面容糾結地撫住胸口乾嘔了兩下,身體搖晃着伸手搭到奉雲的肩頭。奉雲忙喊人將我擡到旁邊的沙發上,自己小跑着去找軍醫,餐廳里人羣七嘴八舌地圍過來,嗡嗡的聲響吵得頭暈,我索性閉目養神。

幾分鐘後,聽到熟悉的蹬蹬靴響,頃刻身邊鴉雀無聲,我睜開眼睛,見振興帶着陳軍醫大步行來,便用勁撐起身體,振興忙伸過長臂扶穩,坐到沙發邊,摸摸我的額頭低柔問道:“韻洋,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我搖頭回道:“沒事,頭暈的老毛病犯了,連帶着有點噁心。”

陳軍醫聞言讓我伸過手腕,細號了兩遍脈,看了看振興,笑呵呵恭喜道:“少夫人有喜了。”

摟着我的手臂頓然一緊,我面泛紅暈,偷眼瞧向振興,卻見他面色無波,目光銳利射向奉雲,周圍想要道喜的人被眼神嚇住,止步噤聲。

奉雲腿腳發軟,跪在地上,緊張地辯解道:“我有準時給少夫人煎藥,少夫人,求您告訴二少爺,我每天都有給您喝藥的,是不是?”

振興轉視陳軍醫,陳軍醫怔楞片刻,糾結的額頭皺成錯接的深溝,結結巴巴地含混問道:“那藥方是?如果真……不會呀,那方子……”

聽聞詭異的對話,我的呼吸陡然失序,暈倒前如溺斃之人,揪住振興的衣袖失聲責問道:“你,有什麼事瞞着我?”

我擁緊冰冷的錦衾,茫然望着淡青色帳頂繡花,“少夫人,您醒啦?”奉雲的臉龐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二少爺呢?我要見他。”耳畔鑽進自己的聲音,滿是破碎和悽惶。

“二少爺不在家,少夫人,來把這藥喝了。”

“藥,什麼藥?奉雲,快告訴我!”我爬起身,搖着奉雲的肩頭,藥碗翻倒在牀,一片狼藉。

奉雲畏縮地垂下眼,囁囁答道:“少夫人前些時,喝的是避孕藥。”

“避孕藥?爲什麼?”

“我不知道,是送藥的說,是少夫人身體不能有孕。”奉雲緊張地吞吐道。

“不能有孕?”我怔住,“你去派人找二少爺回來,我要問他,我要當面問清楚。”

“二少爺一個人出去的,說是誰也不許打擾他。來,少夫人,把髒衣服換掉。”奉雲從衣櫃裡取出乾淨睡袍、錦被和墊單。

我瞪着身上暗黃的藥漬,驀地咬住嘴脣,手指顫抖地摸着被上的藥痕,淚水滑了下來,淒涼無助地問道:“這又是什麼藥?該不是打胎藥?二少爺躲着我,是在懷疑我嗎?”

如果振興都不信,我真的百口莫辯,因爲,只有他外出的幾日,我沒服藥。

“少夫人別想那麼多,這是軍醫開的養神藥,家裡太鬧,二少爺出去透透氣。”

“鬧?他們都知道了?”

“這府裡誰是傻子,大家對幾句就……少夫人,恕我多嘴,您別往心裡去,我信少夫人。”

“信?”我喃喃自語,要是信,在身邊的不該是奉雲。

“振興……”淚珠一顆一顆滾落,跌進被中,混入濡溼的藥印裡。

我坐在妝臺前,望着雙目浮腫的自己,冰涼的液體緩緩淌出,振興一夜未歸,今天,明知他有回府,卻沒踏進房門一步。

“少夫人,別難過了,二少爺事多。”

聽了奉雲的話,我笑笑拭去眼淚,“奉雲,幫我梳妝換衣,晚飯咱們下去吃。”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此時,怎能躲在一隅,顧影自憐,若真如此,我,就不是我了。

我換上一條雪青色夾旗袍,同色長袖西式小外套,款步走進唧唧喳喳的餐廳,裡面霎時靜默無聲,除了美智和茗萱,二嬸也赫然在列。

我走到座位邊,如常日一般,含笑向大家點頭打過招呼,茗萱先衝我哼了一聲,斜眼說道:“你還吃得下飯?我還真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

我鋪好餐巾,不疾不徐地反問道:“萱妹,吃飯也要分個臉皮厚薄嗎?”

茗萱瞪了我一眼,“你還有臉答腔?也是,不然怎會騙完我大哥,再騙我二哥,連我都差點被你騙了。還說忘了那人,居然藏到家門口了,以爲神不知鬼不覺的,別忘了,這世上還有天網。”

“萱妹,隨便你怎麼說,清者自清,我問心無愧。”我坦然舀起一勺玉米羹回道。

“別萱妹、萱妹叫着噁心,問心無愧?赫,證據在脖子上掛了那些天,當大家都是瞎子?什麼油燙的,美智姐,咱們走,坐在這真倒胃口,沒見過這號的,要是我,早就抹脖子上吊了。”

“二哥”,“振興君”,怯生生、脆生生的招呼,將我的手震鬆,玉米羹灑落在餐桌布上。

蹬蹬的靴聲越走越近,停在我的身邊。“美智小姐,山本先生來電,他晚上動身來奉天,接你回京。”

美智禮貌地道過謝,茗萱蹦了一下,擁住美智興奮說道:“太好了,美智姐,你真的說動你爹地了。二哥,這下你不用發愁了,你還不知道吧,美智姐今早給山本先生髮電,讓山本先生幫咱家去跟廠方說和。現在他答應來了,你可要好好感謝美智姐。”

“是嗎?那真要向美智小姐說聲感謝。”振興語調沉穩,點頭道謝。

“光說太敷衍了,要不二哥請我們出去吃晚飯吧,在這裡吃太倒胃口了。”

“萱妹,別太傷洋姐姐了,振興君,我在貴府打擾這麼久,力所能及幫點小忙是應該的,不用客氣。”

“美智姐,這怎麼是小忙,不像有的賤人,胳膊肘只會往外拐,鬧得府裡寢食難安。”

振興朝茗萱厲喝了一聲,茗萱撅起嘴,噙淚嚷道:“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就會衝我發狠,大哥這樣,你還這樣,被帶了綠帽子,對那人吭都不敢吭一聲。我也不管了,你只別步了大哥的後塵。”說完,揮淚跑了出去。

屋裡的人接二連三地悄悄溜走,偌大的餐廳只剩下我和振興。我的心臟隨着落地座鐘的鐘擺,嗒嗒作響,慢慢舀着冰冷的湯羹,一口,一口,指尖泛着微白,一口,一口,呼吸着讓我癡迷的氣息。咫尺,何就成了天涯?真想站起身,撲進他的懷中,跟他說……當,當,洪亮的鐘聲連響七次,眼角青灰色的影子,隨着聲響悄然而去,水珠落進碗底,才發現瓷碗裡盛的只有淚滴。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我扶着涼臺的欄杆,望着夜空裡的微雲半月,幽幽念着詩句,被奉雲打斷。她給我披上一件厚袍,扶着我的肩頭,勸我回房休息。

我將頭靠到她的肩膀,長嘆了一聲,悶悶說道:“奉雲,我想出去走走。”

汽車拐進通往藍橋的山路,婉揚的尺八穿過車窗,輕敲着耳膜,“這好像是美智小姐的笛聲呢。”奉雲疑惑地自語道。

快近橋邊,我讓汽車停下,迎着霜風,踏着樂曲,緩步走到橋頭。霎那,心臟被狠狠紮了一下,不爲月下吹奏的美智,而是她旁邊靠欄席地而坐飲酒的振興,沒有迴應的凝望,是那樣的空洞彷徨,忽視、遺棄、孤寂……瞬間涌上眼眶,好想跑過去,抱住他,對他說……

“咱們回去吧。”我抹去頰邊的水痕,虛弱地依到奉雲的肩頭,軟軟說道。

第二日下午,傳來美智墜馬的消息,左臂輕微骨折,據說是捆馬鞍的皮帶被人割開。

第三日上午,聽聞抓到疑犯,說是奉雲。下午,面色冷峻的振興踏進幾日不曾邁進的房門,毫無溫度對我說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做?我以爲,你的心至少是善良的,爲什麼要對一個單純的女孩下手。那晚,是我心情不好,她跟過去只是吹了幾支曲子,你就這樣狠毒,致人於死命。韻洋,我真看錯你了。”

說完,長目緊緊閉上轉過身去,我幾要崩潰,對着孤傲的背影哭喊道:“振興,爲什麼你不信我?”

“韻洋,我還能信你什麼?”

冰冷的聲音刺痛着我的神經,終於忍不住撲過去,抱住寬厚的脊背,失聲痛哭。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這樣的折磨,即使不是真的……

大手輕輕覆上我的手指,塞入一個紙條,停頓片刻,隨後用勁掰開。“韻洋,你的眼淚,對我沒用了。要哭,你去對美智哭,去請求她的原諒。”

此時,我只想抱着眷念之人,不再分開,我演不下去了,我已經弄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恐懼、害怕,糾纏着我,啃噬着我,快將我吞沒。

“韻洋,爲自個留份自尊吧。”強大的力道猛地將我拉開,身影迅速消失,只餘冰冷的話音在空曠的室內迴盪。咬着牙打開振興給我的紙條,上面寫着一個字,信。我捏緊紙條深深呼吸兩下,扯散頭髮撲到牀上嚎啕,戲還要繼續演下去。

那日和夢澤道別後,我到藍家別院找到振興,說出了自己的懷疑,針對種種可疑跡象,剝繭抽絲,確定了疑犯,設下了這個苦肉計。這個計劃只告訴了藍鵬飛,他帶走庭葳柳姨,就是便於計劃的實施。

振興離開後,我的房間成了囚室一般,無人上門,大家等着藍鵬飛回來發話處理。我無望地發泄了一通後對外宣稱絕食,三餐飯菜配合着斷掉。之所以設計絕食,是因這樣這樣死去,可稱自然病亡,比起離婚要體面許多,我和振興的婚事,引起的轟動譁然,在國內還沒消失,而且還牽涉到蘇家的面子,藍家自會默許,整個計劃可信度更高,從而降低對手的疑慮,以便引敵入甕。

自己的飲食全賴午夜後奉珠偷偷送來,通過奉珠得知山本來後搞掂了紡廠,紡廠工頭被辭,答應了工人提出的條件,在我絕食的第三日,罷工勝利結束。藍鵬飛也於當晚獨自返回奉天,沒有提及我一個字,反是對美智青睞有加,奉珠說府裡上下見狀,大都把她當新的二少夫人來看,屋前屋後都可聽到她的歡笑。。

待到第五天,我的房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也是等待已久的對手,美智。窗簾緊閉的室內,依然遮擋不住她閃亮逼人的光彩。她使勁關上臥室的房門,左手吊在胸前,悠閒地走到牀邊,用手在鼻端揮揮,鄙夷地說道:“洋姐姐,這屋裡怎麼有股死人味兒。”

說完,她跳坐上牀,扒開半截覆在我臉上的髮絲,“真看不出是要死的人。瞧這模樣兒,你的前夫見了興許會收留你的,聽說他也很喜歡你。你看,振興君照顧他的孩子,他再照顧振興君的孩子。嘖嘖,你真是好命呀。”

美智又連嘖了兩聲,揪着我額前的頭髮,將我的臉拉正,“可是你看,再喜歡你的人,遇到我也會拋棄你。真可憐,身爲女人,我可憐你!我爹地以前總拿你的事教育我,要我以你爲榜樣,做個女中豪傑。你太讓我失望了,竟然爲個男人放棄生命,作爲對手,你太讓我失望了,ばか(傻瓜)!”說到最後一句,朝我狠狠抽了一耳光。

眼前閃過一排金星,我強壓住怒火,虛弱地閉着眼,現在,還不到反擊的時刻。美智撲過來捏住我的下頜,“你想死嗎?我成全你,不過先看清,看清我的模樣,看清楚你敗在誰的手下。”

“那是我沒有把你當敵人,你不就是鑽了這個空子,這樣贏很有光彩嗎?”我細弱冷冷地一字一句回道。

“赫,還有點骨氣,這纔像個樣子,說說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是敵人的,不會是現在吧。”

“奉雲你是怎麼買通的?”我反問道。

“那還不是她因愛生恨,我才抓住把柄的。你死後去她房裡轉轉,那裡有好幾個巫蠱小人,你的心病說不定是她扎出來的。噢,我忘了,大前晚我毒死她的時候把那幾個娃娃給燒了,哈哈。”

天真的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我厭惡地閉上眼睛,“所以,你先在避孕藥里加了料,想慢慢讓我腎衰竭而亡,後來看到我脖子上的燙傷,改換大補藥,是嗎?”

“聰明,可惜後知後覺,你看老天都在幫我。”

“是呀,後知後覺。你布了幾條線,安夢澤的,毒死我的,都需要時間,這次老天確實在你那邊,不然這次你摔斷的不是手,得是自個的腿了。”我嘲諷轉過臉,“只這苦肉計太辛苦,要是掌握不好,摔斷脖子怎麼辦?”

“赫赫,我現在真不捨得你死了,你罵吧,你罵得越狠,說明我越成功。就是輕易了點,輕易的讓我對振興君也有點失望,不過這樣,他能更快效忠我大日本帝國。”美智微微撅起脣角,噙着一絲不滿,眼裡卻是滿載着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

“你的擔子不輕。”

美智漂亮的杏眼笑得彎起,她從衣兜裡掏出一個針管,放到受傷的左手握着,再取出一個針頭套上,洋洋自得地說:“洋姐姐,你也別有怨言,看在你我對手的份上,來,我給你打上一針,早點幫你結束苦難。”

我往裡側縮了縮,問:“你就這麼確定你贏了嗎?”

“你還有翻身的機會嗎?現在還有誰會理你?”美智嗤之以鼻,瞟了我一眼,拉下針管推注器,蓄滿空氣。

“我”,小唐從牀底爬出來。

臥室的木門打開,“我”,振興高大的身影泰然立在門前,後面還跟着面容呆滯的茗萱,二嬸……

新月娟娟,鬆寒山靜銜鬥,一川夜光清流。

“這天寒地凍的,我走走沒事,你不怕冷嗎?”振興扭頭彎起脣角,月光籠着下頜,呼出淡淡白霜。

“別想找藉口偷懶耍滑,說好了,任憑我處罰,老老實實揹你老婆在這藍橋上走一千回。” 前些日的傷心地,今晚成了發泄地,我心滿意足地伏在寬厚的肩頭嗔道。

美智之事敗露後,藍鵬飛對山本的道歉,只寬厚開解成小孩子的任性胡鬧,一場軒然大波,在心照不宣中化解。我懷孕一事,被另一名計劃參與者陳軍醫更爲誤診,府裡的烏雲終於散盡。

振興肩頭輕抖兩下,揹我走上橋頭。覆着薄雪的橋面籠着月華,氤氳旖旎,那夜刺眼的畫面浮現眼前,我忿忿拉住振興的耳朵,將心中的鬱悶盡數倒出,“想到你出的那些混賬計謀就有氣,讓我整日以淚洗面,你倒好,日日消受美人恩,還讓我在這露橋聞笛淚暗滴。還有,避孕藥的事,爲什麼不明說?你老婆有那麼脆弱嗎?差點害了你老婆的性命。”

控訴完畢,我再使勁揪了一下耳垂。在藍家別院和振興商量對策時,我將藥味的改變和奉雲的反常告訴了振興,知道了藥裡的秘密。原來是靖仁送我回藍軍陣地時,私下告誡振興,我的身體三年內不宜受孕,並給了振興一個不傷身體的秘方,藥方經陳軍醫確認無誤後,方給我服用。

“嗯,老婆,你判得太輕了,一千回哪夠,照我看,該罰個一萬回。”大手託緊我,昂首挺胸邁開大步。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還沒出口,我打了一個寒戰,怒氣出完,才覺察到寒意刺骨,這些日窩在家裡磨心,忽視了奉天已是冬日。“噢,不用那麼多”,我連忙柔聲改口,順帶將手插進振興的大衣領裡。

“老婆別心軟,這比起老婆遭的罪算什麼?”振興回得慷慨從容。

“要不,那九千次你先欠着。”我縮縮脖子,語氣更爲輕柔,其實我很想說,先欠着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不行,今日事今日畢,何況是老婆的債。”振興答的堅決,堅決得令人生疑。

不知是氣的,還是冷的,我牙齒輕磕着哆嗦道:“什麼債不債的,早說了沒有你的我的,咱這就一筆勾消。”

“那哪成,我是真心悔過。” 振興的口氣愈發的堅決,腳步也愈發的凜然。

“藍振興,你真想讓你老婆凍成木乃伊嗎?”萬籟寂靜的雪原,迴盪起我顫抖的怒號。

145.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簪之謎125.第一百二十三章 全身而退118.第一百一十六章 春夜私語11.第十章 盈盈一水148.第一百四十五章 淵停嶽峙26.第二十五章 福兮禍兮8.第七章 綠柳依依82.第八十一章 同舟共濟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身陷囹圄160.尾聲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身陷囹圄27.第二十六章 燈火闌珊44.第四十三章 情義兩難145.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簪之謎27.第二十六章 燈火闌珊2.第一章 告別英倫2.第一章 告別英倫154.第一百五十一章 風雪紫穹148.第一百四十五章 淵停嶽峙92.第九十一章 十年一夢145.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簪之謎14.第十三章 溯洄從之139.第一百三十七章 魂斷藍橋139.第一百三十七章 魂斷藍橋93.第九十二章 千差有路39.第三十八章 初露鋒芒152.第一百四十九章 物轉星移69.第六十八章 真相大白50.第四十九章 問情幾許147.羣生番外 人生抉擇65.第六十四章 戲園疑影35.第三十四章 藍府智鬥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身陷囹圄78.第七十七章 盤根錯節4.第三章 渡橋誓約145.第一百四十三章 珠簪之謎54.第五十三章 重振旗鼓100.第九十九章 一夕成環160.尾聲144.第一百四十二章 豐年瑞雪101.第一百章 聚散匆匆138.第一百三十六章 風凋碧樹80.第七十九章 平安夜會7.第六章 再見夢澤149.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團錦簇41.第四十章 深情難付97.第九十六章 雙劍合璧87.第八十六章 東風有信105.第一百零四章 藍橋明誓85.第八十四章 病榻陳情13.第十二章 姻緣暗藏153.第一百五十章 慶功之夜103.第一百零二章 無語東風113.第一百一十二章 日薄西山100.第九十九章 一夕成環45.第四十四章 蘇藍聯姻57.第五十六章 五月激流8.第七章 綠柳依依88.第八十七章 子我同行149.第一百四十六章 花團錦簇30.第二十九章 旗開得勝124.第一百二十二章 暗度陳倉35.第三十四章 藍府智鬥37.第三十六章 慈父慈母123.第一百二十一章 遭遇伏擊56.第五十五章 癡情難猜135.第一百三十三章 綠蟻醅酒150.第一百四十七章 人不如故128.第一百二十六章 煙雨悽迷135.第一百三十三章 綠蟻醅酒90.第八十九章 彩雲歸來147.羣生番外 人生抉擇94.第九十三章 甚囂塵上54.第五十三章 重振旗鼓14.第十三章 溯洄從之15.第十四章 芳菲初綻70.第六十九章 掙脫迷境48.第四十七章 瑣碎西風96.第九十五章 折衝樽俎77.第七十六章 坦信相與148.第一百四十五章 淵停嶽峙64.第六十三章 雪中送炭8.第七章 綠柳依依75.第七十四章 重回家園90.第八十九章 彩雲歸來102.第一百零一章 於無聲處43.第四十二章 峰迴路轉21.第二十章 悠悠同心144.第一百四十二章 豐年瑞雪148.第一百四十五章 淵停嶽峙129.第一百二十七章 此生難渡157.第一百五十四章 愛別離苦62.第六十一章 下毒疑雲99.第九十八章 好事多磨156.第一百五十三章 春冰虎尾10.第九章 青春暗流125.第一百二十三章 全身而退2.第一章 告別英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