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火車冒着飛雪行駛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之中,我披着棉被,擦拭附着於車窗上的濃厚水霧,細覽路野綿厚的積雪,連連暗中驚歎,同是北方,京城的雪景比起振中的家鄉,就如路途一樣,差之千里。
此次出關,是因藍家添了我這個長媳,次子也學成返家,加上南北停戰,諸事暫且消停,藍鵬飛帶着全家回鄉過年祭祖。藍家的老家,離奉天府還有五十多裡地,振中先行去打前站。
驚歎很快被一無聊的哼聲打斷,我扭臉瞧瞧同我一道托腮瞧着窗外的茗萱,笑道:“萱妹怎麼不提筆畫畫這北國風光?”
茗萱翻了一個白眼,嬌聲道:“大嫂怎會有那樣一個天才哥哥,這茫茫一片的平地,毫無對比度的雪景,大嫂潑潑墨就行,我纔不要白白浪費我的畫布和白顏料。”
茗萱自從見過羣生的畫,便崇拜的不行,央我帶她去黎家看畫作,只呼天才,要了羣生的地址,說是要與他通信討教,還時常纏着我,要求講述羣生的事情。振中對羣生不像夢澤那樣忌諱,故而對他妹妹的話題也不甚介意。
剛搜腸刮肚地講了一堆羣生的事,我怕她又順杆扯過去,便提議道:“萱妹,咱們做副牌來打好不好?”
茗萱小孩性情,做牌的興趣只怕比打牌還要大,果然,她馬上興高采烈地積極響應,我倆一起把紙裁成小方塊,我負責寫號碼,她負責畫花色,忙得不亦樂乎。
我倆的笑鬧聲引來隔壁的振國和振力,他倆見我們忙碌的事情着實有趣,也想插手,我順嘴問他們有沒有興趣打牌,如果四個人,我可以教他們打橋牌。振國笑着說,他們也在隔壁玩牌,正好兩下可以湊一路,我和茗萱便移師轉場,到了他們的包間。
經詢問得知,振國和振力會打橋牌,我便專心教起茗萱叫牌的方法,誰知她老分不清S,H,C,D,NT,振國他們一旁着急比劃,攪得茗萱越發的糊塗,賭氣嚷着要離開,不想被振興截在了門口。
振興含笑拉着茗萱勸了兩句,對我說:“大嫂,叫牌按桃杏梅方無將喊不就行了?來,萱妹由我帶着打,打幾次勝過這樣的紙上談兵。”
我忙應了振興的建議,幾人摸牌找好對家,我與振國一邊。茗萱沉不住氣,常拿着牌嚷嚷着問振興,我和振國便極爲默契地儘量不讓振力他們當莊,這樣等於全是明牌,開始打得頗爲順手,輕易成局。可好景不長,振興還真沒說錯,打了幾次後茗萱摸到門道,不再急着出聲,此時,就顯出振興超強的記牌算牌能力,虛虛實實,設置陷阱,連超墩都不是易事了。我的興致頓時高漲起來,棋逢對手的感覺,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枯燥的旅途,一下充滿了樂趣。
不知不覺,到了午飯時間,奉珠來叫大家去餐車用餐,衆人打得興起,茗萱更是不願罷手,我笑着讓位給振興,去餐車履行兒媳的職責,順道安排他們的飯菜。
走進餐車,一股油膩味衝入鼻端,胃部陡然翻江蹈海,我轉身緊走兩步,扶着火車連接部的拉桿,嘔吐了起來。奉珠忙扶住我,朝四處呼喊,身邊呼啦圍來一羣人。莫名生出的噁心感,又莫名地下去,我抽出手帕抹去額頭的虛汗,擦淨嘴角,扭臉見攙扶的人換成了藍太太。我忙向她道了擾,她面上卻掛着一絲兒喜色,扶着我進了車廂坐下,揮手讓身邊的衆人退下,悄聲問道:“兒媳呀,你的葵水是不是遲了一個多星期沒來啦?”
前些日子準備着期末考試,這幾天又忙着打理回老家的事宜,自己早把這事忘到腦後,聽藍太太這麼一問,我的心猛地一跳,紅着臉輕輕地點點頭。藍太太見了,喊來胡媽,板臉訓斥道:“你們怎麼這麼不經心?讓大少奶奶一個人在這晃悠悠的車上走,小心扶大少奶奶回牀上躺着。奉珠,你去喊陳軍醫來,他懂得看脈象。”
我神情恍惚地躺回了牀鋪,包間人進人出,道喜聲接連不斷,茗萱的鋪蓋搬了出去,換胡媽搬進來貼身照顧。我含笑接受完大家的祝賀,在幾雙眼睛關注下,勉強吃了些食物,藍太太對我和胡媽叮囑了一番後,滿臉喜色地領着旁人出了門。
胡媽幫我拆了頭飾,散了頭髮,再換上舒適的衣物,服侍我睡下,收拾起一堆碗碟,說去送還。包間,終於徹底靜了下來,紛亂的思緒也靜了下來,一次的疏忽,讓僅有的堅持也變得毫無意義,我灰心地閉上了眼睛。此刻,自己最想要的是墮入夢中,躲進私密的遐想空間,不管美夢也好,惡夢也罷,只有那裡的我,纔是真正的我,只因那裡住守的那個人,夢澤,我的夢澤,在夢裡,才能恣意的思念,才能縱情呼喊的夢澤。
心有所思,竟然真的夢到夢澤,而且是個甜蜜的美夢,在夢裡我們不曾分開,還在繼續着愛戀,兩人肩靠着肩在銀錠橋觀山,手牽着手在校園裡漫步,面對着面在書桌前讀書……
從溫馨悱惻的夢境中醒來,已是深夜,睡在對面牀鋪的胡媽打着呼嚕。我起身披上裘皮大衣,出門坐到廊道的座板上,緩緩伸手,指尖輕顫着觸及腹部,剎那,將爲人母的認知感涌入心間,我輕輕撫摸着,忽地,淚如雨下……
不知從何時起,我陶醉於虛實分裂的生活中,讓自己從半年前的自我麻痹,變成如今的自我麻醉,飲鴆止渴般,支撐着自己度過這每一日。心細如髮的振中,怎能沒有感覺?無意累卿,卿卻因我而累。當年僅十歲的自己,都知道要有愛去面對生活,不要被生活壓死。現在卻整日延口殘喘,計較哀怨,困住自己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本身。
我抹去淚水,轉望黑濛濛的玻璃窗,現在人生的旅途,不光只有我一人,還有我的孩子,怎能再沮喪逃避下去?不能爲他照亮一片天空,也要讓他知道光明的美好。我起身慢步走到車廂頂頭,打開通道的鐵門,強大的寒風嗖嗖地迅猛襲來。
我伸出手擋住猛烈的氣流,身形不穩幾欲倒地,一雙鋼鐵般的手臂牢牢托住我,耳畔傳來低喝聲,“大嫂,你這樣做置大哥於何地?”
藉着四周白雪的熒光,隔着飛舞的長髮,瞧見振興震怒的面容,我淡淡地笑着解釋道:“我是想看看塞外的晨星,是不是比京城的亮些,竟忘了塞外的風比京城的大了許多,多謝二弟了。”
振興擰眉與我的目光對視片刻,拂開吹到他臉上的髮絲,面無表情地將我帶回車廂,關上車門堅硬地回說:“大嫂先請回房休息,兩個小時後火車到站,你再跟大哥一起看晨星。”
振興帶着強勢命令的口吻,聽在耳裡,頗有點不舒服,雖不好說長嫂如母,但也應有起碼的尊重,我揚頭回道:“二弟你先請回吧,我做事,自有分寸。”
振興居高臨下垂眸瞧着我,冷冷說道:“希望大嫂的分寸,也包括大哥和你自己。”
瞧着離去的背影,我蹙起眉頭,振興一頓搶白,勾起心底的不安。不想被胡媽鼾聲所擾,我重回方纔的座板落座,托腮沉思。許是見面的頭晚,被振興撞見了自己失控的哭泣,現全藍府只有他明一句暗一句,不把我放在眼裡,縱使方纔是好意,也越矩失了禮數。這一個多月,藍太太已在我面前抱怨過好幾次,說振興常在藍鵬飛跟前出風頭,連柳姨娘也時常面有得色,暗話嗆人。平心而論,振興要比振中更適合接藍鵬飛的班,他性格冷靜清醒、果敢善斷。從內心來講,我還真希望振興能接手,好脫離這個漩渦,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依藍鵬飛對振中的偏疼,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照眼下的情形看,振興不會甘於久居人下,只怕到時家中會來場玄武門之變,上演一出兄弟鬩牆的戲碼。爲了孩子,爲了振中,須得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而不是一味的退讓。冥思間,倦意隨着列車的搖晃不知不覺變得濃稠,牢牢地黏住了眼睛和思緒。
在胡媽的呼喚聲中,眼睛和思緒重回自由,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包間的牀上,疑惑地愣了愣,端過洗臉水的胡媽喜滋滋地說:“大少奶奶這一覺好眠,火車要進站了,大少爺一定等急了,要是知道還有這樣的好消息,不知有多高興呢。”
原本想要問問自己怎樣回的包廂,聽了胡媽的話,我紅了臉,心裡敲起了小鼓。胡媽麻利地幫我收拾好,端着盆子纔要出門,房門被人用力推開,振中身着黑貂皮大衣,急步來到我的面前。我低眉含羞悠悠起身,一刻後,自己被振中緊緊地擁住,可是,我感不到胡媽說的高興,反倒帶點苦悶,心裡痠痛頓起,看來自個真的把振中傷得不輕。我窩在振中的胸膛,頭次從內心深處,感到自己與振中的親人關係,我孩子的父親啊!一股柔情自胸臆蔓延,散到四肢百骸……
我柔聲說道:“振中哥,你要做父親了。”
回答我的,仍是無言的擁抱,緊緊的,緊緊的……
心裡的痠痛更濃了些,我低喃道:“振中哥,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振中肩背輕輕震動起來,我的淚水,也隨之滾滾落下。振中,我會和你一起好好走下去,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車子駛進督軍府,天色微明,四層宏大的西式建築前,站着烏壓壓的一羣人。車一停穩,車門從兩邊打開,振中下車伸過手,我有些躑躅。
振中彎腰揚眉瞧來,我不安地低聲相詢:“我的樣子,會不會嚇着人?”
秀目一彎,如花俏臉湊到我耳邊回道:“嚇唬嚇唬他們,有何不好?讓他們見識見識咱藍家大少奶奶的威風,名不虛傳。”
我白了振中一眼,索性大方挽起他的胳膊,走到藍鵬飛和藍太太的身邊。
藍鵬飛身旁的一個戎裝將領前行一步,大聲招呼道:“今兒總算見到大侄媳,振中你們成婚,二叔連杯喜酒都沒討到,大哥,這次說什麼都要補上。”
藍鵬飛笑呵呵地連連回好,振中帶我向藍化龍行過禮,藍太太對振中悄聲說:“都是自家人,不用講這些虛禮,這冰天雪地的,還不快點帶兒媳婦進屋吃點東西。”
藍太太邊上一個碩壯精明的婦女聽了,馬上拉着我的手,高聲笑說:“都怪二嬸想的不周,大侄媳別見怪,大家這都進去吧。振中你也忙了好些天,多陪陪你媳婦在家裡歇歇氣兒,管家的瑣事,二嬸先替你媳婦擔着,你們的飯菜等會兒會送到房裡。”
她邊說着,邊把我和振中往屋裡推去。向二嬸道過謝,振中牽着我來到他的房間,一進屋,明晃晃亮閃閃的色彩,刺得原本酸漲的眼睛幾欲淚流。覷眼掃量一下金碧輝煌的房間,我嘖了一聲笑起來,振中噙着笑,打橫抱着我進到裡間,“這金屋與我無關,不過藏嬌正好。”
我嗔笑道:“人家還不是投你所好,可見你那花花公子的名頭不虛。”
振中沒有言語,用被子把我圈裹起來,摟着我靜靜靠在牀頭。依在振中懷中,隔着衣物,聽着裡面平穩的心跳,心裡漾起一圈柔柔的漣漪,嘴邊泛起一絲兒笑意,我柔聲問道:“振中哥,你說咱們的孩子,會是個什麼模樣?”
振中溫存地理着我的頭髮,柔和回說:“那自然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聽了這話,我不由側揚起頭,細細打量起振中。同振中做了半年的夫妻,竟然都沒好好看過他,只因害怕與他對視,害怕自己的眼神出賣自己。早就知道振中長得好看,舊日同學手裡流傳的畫報裡,時不時見着拿他的相貌說事,也因爲這,留下了花花公子的印象。指尖輕拂長長密密的眼睫毛,秀挺的修眉,烏黑柔軟的額發,我輕聲嘆道:“男孩女孩,只要像振中哥,都會很漂亮。”
振中握住我的手指,如幽潭似的眼眸盈光點點,我回凝過去,振中眼中的癡愛柔情,如碧落般傾瀉入我的眼中,連綿不斷,穿透厚厚的心閘……
“韻洋”,伴着輕呼,振中俯身吻上我的脣,款款深深,輾轉纏繞,滴滴清泉流入枯寂的內心深處,荒蕪萎黃的園地滋生出零星的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