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法國的第一夜, 睡得並不安穩。夢境中,一會夢澤,一會庭葳, 凌亂支離, 快近天亮才沉睡過去。嘈雜的聲響將我從深沉的倦怠中拔河般拉出時, 房間已經平靜下來。眼睛迷濛地瞧着陌生的房頂發着怔, 一股菸草味飄來, 我疑惑地側頭探望,只見靜雅坐在牀頭邊的寫字檯前,右手飛快地寫着什麼, 左手夾着一根香菸,正冒着嫋嫋輕煙。
靜雅扭頭掃了我一眼, 面無表情地吸了一口煙, 緩緩吐出長長的煙霧, 繼續提筆書寫,心不在焉地解釋道:“剛是你的那個護衛, 把你的行李給送來了。他留了一個地址,說會等你的事辦好了再回去。切,沒想到藍家對你這自求下堂的,還挺關切,真是稀奇!”
靜雅的話, 觸動起另一塊心病, 看看牆邊擺得整整齊齊的七八個大箱子, 嘆了一聲, 不知自己的事, 何時能解決?不知振興,會不會守諾把庭葳送來?若果真送來, 自己欠藍家的,恐是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想你的如意郎君啦?他一大早來了三趟,後來一直守在牀頭快到十點,要趕着去上課才走的,走也沒捨得叫醒你,真是孽緣。”
從昨夜起,自己就感到靜雅變得不同以往,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同,此刻才發現,是她的語態,充滿了玩世不恭。靜雅用眼角瞄了我一眼,抖掉菸頭的菸灰,嗤聲道:“你也別用這種悲憫的眼光看我,這種眼神,該用在你自己身上。從私心上講,我還真不想你過來,不過那藍家也不是個什麼好地方。算了,看你的造化吧。”
“靜雅,你……”
“韻洋,我說了我很好,只不過換了一個位置,改了一個角度罷了。以前把自己拼命投進這個世界中,非得把自己燃燒掉才肯作罷。現在我覺得,當名看客更有意思。你瞧瞧,我現在每天都有寫不完的東西,樂趣無窮。”靜雅撇撇嘴,抓起稿紙衝我晃晃,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
“好啦,也別同情來同情去的。瞧你那傻樣兒,快點收拾好,我請你到街角的咖啡店喝杯咖啡。”靜雅滅了菸頭,朝我臉上扔了一件衣服,堵住我的張嘴欲言。
巴黎的氣候,十分的舒適怡人,我穿着一條白底鵝黃提花旗袍,外罩一件白色西式小外套,同靜雅坐在街角的露天咖啡座,沐浴在明媚的陽光下,品着剛磨出的牙買加藍山咖啡。靜雅似乎是這家店的常客,年青的店主對她十分的熱情,語言不通,兩人就wee(是)來oui(是)去。店主發現我會法語,於是對我說,靜雅每天都會一個人到他這裡喝杯咖啡,他非常的仰慕靜雅這種迷一樣的東方女子,並讓我轉告她。靜雅聽我翻譯完,彎起月牙,笑出聲來,連說了幾個bien(好),店主聞言,馬上又說了一堆恭維話,直到有其他客人落座才離開。
我看着猶帶笑意的靜雅,輕聲說:“靜雅,你怎麼不去學校?就是去學學法語也是好的。”
靜雅聳聳肩,“巴黎這麼多各式各樣的博物館,逛都逛不完,藝術是不需要語言的,真要時用英語也就夠了,反正咱們也不是英國佬,他們會遷就的。”
“靜雅,你這是在浪費你的生命,靖禮要是知道了,會有多心疼。”
靜雅調轉眼神,冷漠地望着馬路上的行人。我將她走的那天,同靖禮的對話說了出來。靜雅默不作聲聽我講完,半晌之後,左眼角滑落下一滴淚珠,她伸手狠狠抹去,從提包中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連吸了幾口,目光再次轉向行人,裡面沒有焦點,只有心死後的哀涼。
我惻然握住靜雅拿着煙盒的左手,靜雅過了片刻,幽緩說道:“剛來的時候,我每天都會在這裡坐上半天,總是期盼着他的身影,會從轉角處出現。韻洋,在佟家花園,對你,我也沒說真話。我是希望這樣做,他能有個最後的選擇。其實,我也很卑鄙,對不對?有時,大家都是相互利用,爭到最後,才發現都是輸家。韻洋,做名看客最好,什麼都不會失去,還能感悟到人生百態,這樣的生活,我真的很滿意。”
靜雅頓了頓,使勁吸了口煙,彎起眼角看着我,慢慢吐出縷縷輕煙,“現在我這個墮落之人,花着楊家的錢,還有個腐朽之人陪伴,太滿意了。”說完,咯咯大笑。
看着笑得前撲後仰靜雅,心頭瀰漫起濃濃的悲哀,不知如何勸導,不知如何接話,陌生得不知如何是好。是看穿後的大悟?還是受創後的放任?好象都是,又好象都不是。默默挑了一勺芝士蛋糕抿入口中,滋味兒也似變得苦澀不堪。
“瞧你小樣,哪像藍家出來的掌家少奶奶,空有大名。得,你的心上人來了,你們慢聊。”靜雅說完,起身和店主結過賬,姍然離去。
我擡起右臂搭着椅背側過身,見夢澤夾着書本,帶着一臉陽光翩翩行來,丰神俊雅,柔情漫上抑鬱的眼睛。夢澤低頭瞧瞧我的面孔,體貼問道:“還沒休息過來嗎?”
我搖搖頭,緩和下難過的心情,簡略說了靜雅的事。夢澤沉默片刻,牽起我的手,說:“這些東西怎能果腹,走,今天讓你嚐嚐我的廚藝。”
我故作驚訝,舉起夢澤的手覷了兩下,夢澤眼裡噙笑,問道:“不信?還是不敢吃?”
我揚起頭,豪氣地回道:“有什麼不信的?安公子敢做,我自然敢吃。”
夢澤的房間在同一幢公寓樓的二樓,進門的過道,一邊是簡單的廚房,一邊是洗手間,不大的單人間,保持着一貫簡練齊整的風格,吊蘭和我的那張照片,依舊是僅有的點綴。
夢澤放下書本,攬過微微發怔的我,輕緩地說道:“韻洋,今天晚上組織活動,我會正式把咱倆的事提交上去。一般的,只要證明身份歷史清白就行,你的情況特殊點,可能會有專人與你聯繫接觸,也許會詢問一些你在藍家的情況,如實說就行,如果有什麼話題讓你不舒服,忍耐點。韻洋,……”
回望夢澤不捨的神情,我柔聲止住他,“我明白。我來,就有心理準備,放心。”
夢澤注視我片刻,輕輕頷首,爾後,目光漸漸轉柔,室內的氛圍頓時飄然暱款,輕撩胸口,帶起悸動的心跳,動情的吻緊隨而至,深深的渴求,掀起洶涌的愛潮,將我捲入情海,隨着波浪沉浮飄蕩……
捧着飯盒回到房間,靜雅正坐在窗臺沿對外沉思,見我撇撇嘴,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我從櫥櫃的抽屜中拿出一把叉子,連同飯盒遞給靜雅,含笑回道:“夢澤下午還有課,這是他做的,嚐嚐。”
“瞧你這傻樣兒,就這通心粉,也值得你笑成一朵花似的獻寶。”靜雅伸手接過,用叉子挑挑盒中的意大利麪說道。
“我還沒捨得多吃呢,怕你餓着,跟夢澤說拿回來細品,真沒良心。”
靜雅斜眼瞟了我一下,噗嗤笑道:“也是,安夢澤的手藝呢,怎樣也得捧捧場,沾光沾光。”
我笑着與靜雅對坐下,說:“靜雅,明天我會去夢澤聯繫的學校面試,咱們一起去吧,別整天躲着不見人 。”
靜雅嘆口氣,將飯盒放到窗臺上,拉起我的手一改先前的戲謔口吻,認真說道:“韻洋,你就這麼有把握在這兒紮根?這人一陷到感情裡,還真會變傻。詩媛沒跟你說嗎?別看這樣一個小團體,定了一堆的規矩,還有派別。別派的不會接受你,支持夢澤的,也會怕有損他的聲譽反對你。羣生已經不怎麼參加活動了,裡面只有羣民替你說話。詩媛走時,我讓她別跟你說安夢澤的事,她沒受過心傷,她不懂,被人排擠中傷羞辱的滋味兒,我嘗夠了。韻洋,你真的不該來。”
“我和夢澤……”
“韻洋,愛有時會給人盲目的勇氣。當年你勸我,我沒聽,現在可倒好,反過來了。韻洋,你沒受過什麼真正人之間的夾磨,就是在藍家,人家對你也是愛護有加,當然這也是你的本事,可千萬別高估了自己,也別高估了愛情。愛情這種東西,就象個珍稀寶物,平時看着挺值錢,可真到饑荒時,一錢不值,想換口飯都難。”
我鬱悶地望着樓前小街,臨風無語。本來滿心指望靜雅能支持我,卻沒想一大盆冷水劈頭蓋臉潑下來,連句反駁的話都找不到,兩年的間隔,兩人俱已找不回開懷笑語任天真的少女影子。
沉默了半晌,靜雅跳下窗臺,嚷道:“這小破街有什麼看頭,走,今兒我給你當嚮導,聖•米歇爾大街就在咱這附近,去塞納河瞧瞧去。”
走在人流熙攘的聖•米歇爾大道,無心細看掛着各式招牌的店鋪,穿過不大的聖•米歇爾廣場,往北行了幾十米,靜靜流淌的塞納河,陡然映入眼簾。塞納河的兩岸,綠樹蔥蔥,花繁葉茂,佈滿的畫攤、書市,充滿着巴黎特有的文化和高雅的情調。平緩的河水,在午後的陽光直射下,閃着粼粼的波光,一座橋直通河中的西岱島,巴黎聖母院就坐落在島上。看着遠處聖母院雄偉壯麗的剪影,驀然想到與夢澤在鐘樓時的情景,眼前的河流,更像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同樣見證着巴黎歷史的變化,目睹着興與衰、貧與富、快樂與悲傷。它默默無語,卻在潺潺不斷地流淌着,生生不息。
自己彷彿與塞納河融爲一體,默默無語和靜雅相對坐在露天的茶座,直到傍晚時分。夕陽下的河水及沿岸,變得風情萬種,浪漫妖嬈,如同一位多姿的巴黎女郎。往回的路沒走幾步,就見遠處站着幾個遊客,圍着一個正提筆作畫的人評評點點。靜雅撞撞我的肩,“這可真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斜陽闌珊處。”
靜雅笑容帶着曖昧,我心念一動,定睛遠瞧,作畫的青年白衣黑褲,筆挺的側影,透出的溫潤逸雅,與記憶中的羣生合爲一處。我不敢置信,還想細看,靜雅笑着拉起我的手往前拖去,“沒錯,就是他。”說完,她大聲喊着羣生的名字,羣生側身回望,人如同雕塑一般定在原地。
六年的光陰,清晰的印刻在彼此的身上、臉上,似是而非,卻又真真切切。我快步走到羣生面前,激動地輕喊道:“四哥,真沒想到,能在這裡碰見你,三哥說你去了奧地利。”
落日的餘暉,斜撒在羣生俊秀的臉龐上,將展露的笑顏勾勒的明淨動人。“我昨夜趕回來的,想着你一定會很疲勞,也就沒馬上來看你。聽羣民說你不太舒服,好點沒?”
“有事還會在外亂跑,受不了,又多了一個傻子。”靜雅一旁撇嘴嘀咕,隨後拍拍我的肩,“不打擾你們兄妹述衷腸,走了。”
靜雅的話着實讓我有些難堪,羣生邊收畫架,邊和聲說道:“她這個腔調,我已經習慣了,你可能還得適應幾天,夢澤呢?”
“他下午有課,還要忙着準備今晚的活動,你不去嗎?”
羣生拿起畫架,淡淡笑道:“淨是些空談,還吵吵鬧鬧的,不如畫幾張畫實在。附近有家挺不錯的飯館,昨晚的接風宴沒趕得及,這碰到了說什麼也得補上。”
來到一家位於河邊船舫形的餐館,上了二樓,選了一個靠窗的檯面。點餐任務交與羣生,我環視周圍雅緻的佈局,含笑說:“到底是有錢人,財大氣粗的,聽三哥說,四哥的畫都可以賣出錢了,不簡單呢。”
正看着菜單的羣生擡起臉,眼瞼微微鼓起,眸中帶笑,低聲回道:“這話可別讓羣民聽見,他現在拒絕父親的資助,每天灰頭土臉的打工回來,看我塗塗畫畫的,都會氣得牙癢癢的叫喚一陣。”
我含笑回聲是,不再打擾羣生,側目觀看起窗外的景物。天色已暗,最後一抹橙色餘光頑強地長而模糊地投在河面上,汽船緩緩駛過,將光影鉸斷,扭曲了幾下,淹沒在盪漾的水波中。見此情景,猛然想到靜雅中午說的話,愉悅的心情低沉下來。不知自己的努力,會是何種結局?是嶄新的開始,還是最後的絕唱。
調回視線,羣生也正斜望着窗外沉思,感應到我的目光,小聲道:“我幫你點了平素愛吃的鵝肝醬,主菜是鱈魚,湯是這裡的特色招牌,普羅旺斯魚湯。”
我點點頭,“四哥推薦的一定是好的。”
羣生瞧瞧我,忽地低笑道:“小妹還是那麼好騙。”
我回笑說:“我雖好騙,可也知四哥不會騙我。”
羣生微微搖頭,“難道小妹不知還有善意的謊言嗎?”
“既是善意的,又有何可擔心的?”
羣生抿脣笑笑,舉起開胃的香檳酒,“來,爲重逢乾杯。”
聞言,眼眶不由一酸,曾經盼望的重逢,原是這般的風輕雲淡,沉澱下微酸,我鄭重舉起杯子,“爲重逢!”
兩隻杯子碰到一塊,陌生感也被撞得粉碎,話匣打開,講述起這些年的瑣事。不知不覺夜色已濃,被葡萄酒浸得微醉的神志,徹底鬆懈下來,望着桌上搖曳的燭光,心頭的骨鯁也輕搖而出,“我只想追尋自己的感情,爲何連條路也不給?”
“小妹,你的世界與他們的相差太遠太極端,人的眼睛裡有粒沙子,都會不舒服半天,你這樣的,他們肯定會牴觸。”
“四哥,你最是理智的,你說我是來對了,還是來錯了?”
羣生拿起干邑泯了一口,微沉片刻,回道:“小妹,你來不存在什麼對和錯,事情擱在那總得解決,不能因爲可能的痛苦躲避它。小妹,暴風雨總會過去的。”
聽後,眼前沉靜的面孔,漸漸和當年暴風雨來臨前那個拉着我的手,鼓勵我的少年重疊起來,再回想起這些年的種種,辛酸和委屈統統化成淚水,涌了出來。羣生遞過手帕,略帶嘲諷地說:“小妹,現在才表演親人相見的戲碼,有沒有太晚?可惜我太久沒演過戲了,沒法配合你。”
我破涕爲笑,擦着眼淚回說:“還好四哥在這兒,有孃家人就是不一樣。”
“你也別對我期望太高,打架撐場子的事,還是叫上羣民比較好。”說罷,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與羣生道別,乘着夜光回到房間,黑暗中傳來靜雅困困的聲音,“這都幾點了,安夢澤臉都等白了,我才把他趕走,你快去報個到吧,免得人家寢食難安。”
“這也才十一點,說得那麼誇張。羣生好歹也是我哥,夢澤沒那麼小心眼。”
“你也別做賊心虛,越描越黑的,我有說是爲羣生嗎?大概今晚又受打擊了,慘白着臉好似遊魂一般,快點去吧。”
我忙急步趕到夢澤房間外,敲了十幾下門板都沒人應聲,焦急地轉身欲要去他處尋找,卻見夢澤站在幾步遠的廊道口。暗淡的燈影下,平素昂然的神采消失無形,取而代之的,是從未有過的消沉。
“韻洋,咱們到天台上坐會吧。”
溶溶月,淡淡風,梧桐影,月下人,望着倚欄沉默的夢澤,我柔聲勸道:“夢澤,不必急於一時,別勉強自己,也別勉強別人,咱們慢慢來就成。”
夢澤轉過臉,聲音稍顯沉悶,“韻洋,爲你受再大的責難我能挺住。可是韻洋,跟我在一起,道路不會平坦,真怕時間一長又變得面目全非。”
“昨兒才說都不可怕,沒一天的功夫怎又變卦了?”
夢澤略帶苦澀地笑笑,“韻洋,別忘了前面還有半句,只要有你。”
看來夢澤對羣生還是有點糾結,我望着夢澤的眼睛,將手分別捂住兩人的左胸口,真誠說道:“夢澤,相信它。”
夢澤輕輕將我擁入懷中,靜謐的氛圍中,清晰可聞的怦怦心跳,演奏着心心相印的柔美旋律,融入進無邊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