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着我這副“泥人張”的光輝形像,忍俊不禁了,翹起小手指捂着嘴笑起來,笑得我胃裡的點心又有點川流不息。
“徐老三,肯定是你來蕭兄這兒砸場子,這回碰着對手了,活該!”他一邊說,一邊拿手指頭在臉上畫着羞他。
被度娘摁住的那個人眼裡快要冒出火來了,直着脖子叫:“胡說,你少管閒事!”
“今日我偏偏要管這個閒事,替你爹教訓教訓你!”我如聞天籟,直起脖子向門口望去,只見蕭賢一壁疾走進來,一壁指着徐老三憤然說道。
度娘這回像找着燈塔一樣,詢問蕭賢:“二爺,這人怎麼處置!”
“哼,怎麼處置?依我看,把他綁起來,看他以後還見個人就動手動腳的不了?”那個僞娘又發話了。
一句話提醒了蕭賢,蕭賢笑道:“祁兄說的不錯,只不過一時找不到繩子。”
僞娘嬌聲一笑,道:“這算什麼,我這兒備着呢!”說着,便從腰間嵌着珊瑚的玉帶裡,扯出一條几尺長的麻繩來,我蹲在一邊暗想,這傢伙怎麼還隨身帶着這麼拉風的裝備。
我怕因爲自己的緣故,叫蕭賢與同窗結下樑子,才欲上前勸阻,蕭賢卻對我使個眼色,是讓我閒事莫問的意思,然後把繩子在徐老三身上七纏八繞,捆了個結實。
站在旁邊的僞娘見徐老三變身風乾臘肉,尖叫着鼓起掌來,仍然是翹着兩個小指。
蕭賢拖過戰利品,說了一句“麻煩祁兄”,僞娘便會心微笑了一下,吭哧吭哧地把徐老三拖走了。
我顧不得一身泥水,跑過來問他:“你要把他帶到哪裡?”
蕭賢輕聲笑了笑,“參省堂。這傢伙是工部主事徐有金之子,吃着公府的俸祿在這裡讀書,卻整日好吃懶做,幾次把師傅氣得差點回了家,今日他自己找上門來,我正好收拾他!”
別看蕭賢平日裡溫文爾雅的,臨場處事卻雷厲風行,絕不拖泥帶水,我不禁讚歎,笑道:“你不怕他家裡人跟你結樑子?”
蕭賢毫不在意地一笑:“結去吧,叫我做了官,把這些不成才的世家子弟全擺平了,招收那些寒族中有才能見識的人來讀書。嫂嫂千萬別見笑,其實朝中官員之子,也不是個個如此,只是如今前方有戰事,那些世家中的英才,都隨軍立戰功去了,我本想去見識見識,無奈母親不許。”
我想,蕭夫人寧可自己身披戎裝,也是不會讓自己寶貝兒子站在槍林彈雨裡的,腦子裡很無厘頭地出現了蕭夫人扮成花木蘭和梁紅玉的形像,我不禁微笑了。
蕭賢以爲我是笑他,有幾分赧然,笑道“嫂嫂是覺得我文弱書生,還想要建功立業?”
我連忙擺手,“哪裡哪裡,現在像你這樣有想法的人不多了!”
蕭賢嘆一口氣,道:“其實國家並非沒有人才,只是羣雄逐鹿,人人只求戰功,還有誰重文治,前兩年我就勸過父親,想要重開科舉,可是……”
我耳朵裡又嗡嗡一片了,跟蕭賢對話,總是有這樣的效果,我情不自禁的走神走到天涯海角,然後兜回來,基本也不會影響對話的流暢進行。
我鄭重點頭,說:“蕭賢,還是你有見識!”
蕭賢立時像見了鍾子期一樣,熱淚盈眶,“可惜也只有嫂嫂知道我!”
你看,我說什麼來着。
蕭賢面色一滯,頓足道:“只顧着說話,竟忘了嫂嫂還沒換衣裳,度娘,”蕭賢向着一直默默站在遠處的度娘叫道,“你先陪一陪嫂嫂,我去買兩套衣裳來。”
“哎……”我伸手攔住他,有點不好意思了,“你買了衣裳來,我們怎麼換呢!”
這下蕭賢也犯了躊躕,我渾身都溼透了,再換新衣裳也是枉然,須得找個地方沐浴才行,可是……他想了想,既而拊掌一笑,“無妨,一會兒我買了衣裳,再叫輛車,你們去我一位朋友家。”
朋友?蕭賢笑着加了一句:“是一位姑娘!”
我發現自己就是個火眼金睛,我就說這傢伙絕對是個資深二十四孝男友。
蕭賢一轉身走了,他剛走,僞娘就在門外探頭探腦,我感激他剛纔一“扶”之德,連忙點手招呼他道:“祁兄快進來吧!”
他眉花眼笑地走過來,“哎呀,不要叫我祁兄,我叫祁域,叫我阿域就行了。”
我嚥了口唾沫,笑道:“阿域哥,你怎麼沒回家呢?”
“唉……”阿域幽怨一嘆氣,側着頭道,“爹去永州前線了,家裡只剩下他那一羣小老婆,天天鬧得雞飛狗跳,還是在這兒清淨!”
唉,我也是一嘆,原來有男人的地方,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戰爭,有女人的地方,則永遠戰火綿綿。
阿域絮絮地講起他家裡的事,我這才知道他爹是兵部郎中,家裡光兒女就十幾個,過年的時候,兒孫們聚在一起,他爹經常忘了還有他這麼個兒子。
我拿出勾引八卦的記者範兒,說:“那你早點成親呀,成了親就能搬出來住了。”
阿域托腮眨眼,又是一長嘆,“爹現在哪忙得過我來?我倒是心裡有一個人,只是不知道人傢什麼意思?”
我的八卦癮被一步登天地吊起來,沒想到阿域這樣一個人,竟然還有一段望眼欲穿的暗戀,我進一步煽風點火,“那就表白啊,你不說人家怎麼知道?”
阿域有些怯怯,道:“我可不敢說。”
我再接再厲,“那就寫信。”
阿域眼睛一亮,又黯然道:“這……這成嗎?”
我一拍桌子,道:“怎麼不成,答不答應是她的事,寫不寫信是你的權力。你就這麼整日‘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人家一輩子都不會記得有你這個人!”
阿域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哎呀,你作的詩太好了,要不這樣,請兄長代我,把你剛纔作的詩寫下來,我給他寄去,好不好?”
這……我犯躊躕了,這哪是我作的詩啊,不知爲什麼剛纔福至心靈地來了那麼一句,應該是我前世背過不知哪一首了,然而神奇的是,當我試着去回憶的時候,居然把整首詩詞,完完整整地回憶出來了。
受人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我點點頭,當即答應替阿域寫這封羞澀的情書。
阿域揣着情書歡歡喜喜地走了。我極有成就感的對度娘說:“怎麼樣,作人紅娘,勝造七級浮屠吧!”
度娘只是默默地笑。
過了一會兒,蕭賢也就回來了。可問題是,我通體烏黑像只甲魚的樣子,讓人家車伕看見了怎麼想?
還是蕭賢聰明,拿起牀頭一條簇新的被子,將我嚴嚴實實一裹,對車伕說我得了風寒,要回家養病。
馬蹄輕快地繞過西京的尋常巷陌,不一會兒,就到了一片青石板砌成的幽長小巷,巷子曲曲折折地伸向白雲生處,一排排清潔雅緻的青磚碧瓦從眼前劃過,只是院門深閉,只從牆頭偶爾伸出幾枝蒼松翠柏。
又在這個八陣圖似的地方走了一陣,繞到一個靜靜潛伏在小巷深處的院落門前,剎時間我覺得自己像是《聊齋》裡赴京趕考的書生,一不小心闖入一座世外大宅,然後,從庭院深處,翩然走來一位聶小倩似的美鬼。
蕭賢跳下車來,敲了敲門,一個青衣小鬟開了門,那小丫鬟見了蕭賢,也像迎接風塵僕僕的寧採臣一樣,畢恭畢敬行了個禮,回身叫道:“姑娘,蕭二爺來了!”
蕭賢果然金屋藏嬌!
一陣腳步匆匆,門庭洞開,院子裡漸漸映出一痕桃紅細影,一幅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的畫面就此展開,這樣的雪膚花容,多看一眼都會折壽,伊眉邊嵌着一顆紅痣,我的腦子裡立時又跳出一句詩“不在梅邊在柳邊”,恍恍惚惚地回憶起來,卻忘記了典出何處。這雪膚花容的主人,一見到蕭賢,便激情似火的撲到蕭賢懷裡,柔軟的青絲貼着他的面頰,幽怨地說:“我還當二爺把我忘了。”
這樣一副風騷香豔的畫面,真令人血脈賁張!蕭賢一張白臉上頓時飛上兩朵紅雲,他輕輕推開那女子,溫然道:“我帶了兩位客人。”
那女子這才意識到,蕭賢身後還站着兩個活體佈景,卻仍舊落落大方地向我們行禮,禮節上也是畢恭畢敬,卻總讓人覺得是敷了一層薄霜的熱情。
蕭賢說:“我們進去說吧。”
那女子卻絲毫沒有讓我們進去的意思,只倚在門口,癡癡地望着蕭賢,喃喃道:“二爺你知道的,我的屋子……”
蕭賢這才恍然大悟,朗聲一笑道:“你誤會了,她們是女子。”
我很怕這個吸風飲露的小龍女招待我吃閉門羹,連忙拔下簪子,除下峨冠,作“明朝散發弄扁舟” 狀,伊立時笑容綻放,但這笑容只如曇花一現,迅速萎謝,伊又幽怨地看着蕭賢,問道:“她們……她們是誰啊?”
蕭賢無奈地笑着搖搖頭,道:“是我嫂嫂和她的侍女。”
曇花死而復活,伊立即翩然下拜,向我行大禮,滿面含笑道:“不知嫂嫂下降,多有得罪,快請屋裡坐吧。”
我哭笑不得,覺得自己瞬間穿越,變成一個檢驗兒媳是否合格的婆婆。她這樣一拜一笑,我忽然一陣迷茫,覺得這女子倒像在哪裡見過似的,十分面善。只見她前行引路,衣袂飄飄,身影曼妙,心想蕭賢真是豔福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