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風後面,轉出一個婀娜的影子,身材看起來很魔鬼,正當我專心致志地想看清楚,這個阮媚兒到底有多傳奇多妖孽時,袁王妃已經站了起來,對着那個窈窕的影子笑道:“喲,阮妹妹來得正好,來叫我們女兒快來拜過妹妹。”
阮媚兒恍若無聞,只輕笑一聲,道:“凌霜和落雪今兒回門,剛剛已經拜過我了。”凌霜郡主和落雪郡主都是阮媚兒所生,聽說出嫁了之後,也還是大半時間住在府裡,陶掌衣告訴我的時候,我曾爲他們的夫婿狂掬了一把辛酸淚。不過阮媚兒剛纔說的話,就是直接把我當二氧化碳屏蔽掉的意思,我對這個女人的厭惡頓時波濤洶涌起來。
阮媚兒走到爹身邊,侍女早就識趣地挪了一把椅子過來,阮媚兒毫不客氣地擋在了我和爹的中間,這樣,我反而更清楚地看清了這個頗有點傳奇色彩的女人,無論伊在陶掌衣的嘴裡多麼妖孽,在我看來,這不過是個比起袁王妃五十步笑百步的半老徐娘而已,但是伊卻是很不服老的,脂粉在臉上堆積成一張面具,似乎隨時可以啪得一聲掉下來,在朦朧的光影裡,一派羣魔亂舞,粉白脂紅黛黑,在伊的臉上廝殺得異常熱鬧。
伊纏綿地坐在爹的跟前,火花四濺地賣弄着她的綿軟癡甜,直接把潭王府平日裡的一衆怨婦當成透明,我彷彿聽到了桌子底下,岩漿涌動的灼熱,而我的胃裡,如果此時能伸出一隻手來,肯定會 “喀嚓”一把掐斷阮媚兒的脖子。
我實在忍受不了,夾起一隻四喜丸子塞進嘴裡,當圓圓的丸子在嘴裡粉碎,有條不紊地重新排列組合時,阮媚兒忽然回眸一笑,問我:“這是珠兒吧,今年幾歲了?”
我正嚼得起勁,伊問我又不得不答,一着急,丸子的小碎塊就卡在了喉嚨裡,嗆得我胸中氣血翻涌,一陣急咳,臉脹得直髮燒,阮媚兒見狀笑得花枝亂顫,袁王妃趕快打發她身邊的侍女鍾兒,端了一盞茶給我,我喝了茶,儘量四平八穩地回答:“十七了。”
阮媚兒作恐怖狀,掩着方纔還張着的血盆大口,道:“喲,怎麼十七了還沒嫁麼?你娘也是,怎麼不早些給你定個好人家?”
我心裡暗暗咒罵,怎麼明明是不準早戀的年紀,在伊的嘴裡就變成了“鬥戰剩佛”了。
爹把筷子重重一放,沉聲道:“難道我潭王的女兒還愁沒人要嗎?”
其實從阮媚兒一進來,我就覺得不對勁,只是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現在我終於想起來了,爹對伊“你是風兒我是沙”的纏綿,好像不大買賬,而陶掌衣告訴過我,以前無論當着多少人,爹總是喜歡和伊總是毫無顧忌地大秀恩愛。
“自然是有人要的,若是我們沒人要,那全西京的姑娘都要去上吊了。”屏風後面又傳出一線與阮媚兒疑似同款定製的尖嗓子,一個鶴勢螂形的少女走了進來。
爹的臉上立即冰銷雪化,溫暖如春,笑道:“來,落雪,快來見過你姐姐!”
這個少女便是阮媚兒的次女,落雪郡主,下嫁武選司郎中宮志騫爲妻。落雪郡主扭到我跟前,用她那副可以酸掉三百六十顆牙,麻倒七百二十頭東北虎的腔調,對我說:“聽說姐姐路上受了些驚嚇,沒傷筋動骨擰了脖子吧?”我莫名驚詫,心想,你前世幹過八卦狗仔隊是怎麼的?這樣百分百高純度的八卦新聞都能被你第一時間報導出來。
見我不動聲色,這位小泰妹又來了勁頭兒,笑嘻嘻地說,“這隻烤乳豬是用嶺南貢來的豚燒製的,色同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消,壯若凌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王府裡向來只吃一點香酥的豬皮,肉是不能吃的,吃肉就俗了,怎麼姐姐不知道麼?”
我直愣愣地看着落雪郡主,不知這隻大號提線木偶唸的是什麼經,又看看面前的烤乳豬,大致明白她是嫌我土包子沒見過世面,我心裡冷笑一聲,暗想,等着有一年豬肉比唐僧肉還貴的時候,看你還會對着一隻豬指手劃腳,挑皮挑肉嗎?
爹皺了皺眉頭,剛要發話,又聽屏風後面傳來一個滴水成冰的聲音,笑道:“落雪也太吹毛求疵了,珠兒姐姐自幼長於鄉野,哪懂得肉跟皮呢?人家不說姐姐沒見過世面,倒要笑話妹妹刻薄了。”
落雪郡主的臉快耷拉到腳面子上了,我想起陶掌衣說過的,這姐兒倆不大對付。
不用說,說話的自然是阮媚兒的長女凌霜郡主,下嫁稽勳清吏司郎中姜博遠。我想,你比她更刻薄,同時又極度懷疑那架屏風,是不是哪位神仙洞府裡的妖精擱了這麼個玩意在這兒,怎麼從裡邊走出來的,一個塞一個,全是些頭上長角、舌穿肚爛的怪物。
凌霜郡主走至桌前,先向爹施了一禮,又向袁王妃和阮媚兒行了禮,姿態無比婉約無比風騷,伊向我行禮時,我忙站起來還禮,只是照葫蘆畫瓢,行禮的姿勢就不免有些可笑,從側面看有點像個躬着腰的大蝦米,一桌人被我的畫虎不成反類犬雷倒了,又不敢笑,只能有的仰頭觀天,有的垂首望地,有的緊抿着抽搐的嘴角,表情要多扭曲有多扭曲,只有凌霜郡主與袁王妃沉得住氣,凌霜似笑非笑道:“姐姐多禮了,快請坐吧!”
袁王妃則波瀾不興地說道:“王府裡規矩多,珠兒一時不習慣也是有的,”接着喚過身邊的一個侍女,“雲裳,明兒起你就跟着郡主,珠兒……哦,郡主初來乍到,凡事要叫她遂心纔是。”那個叫雲裳的矮個子姑娘答應着,走到我身後來。
爹一直沉默地看着這一幕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好戲,此時便說:“恩,還是王妃想得周到,”接着清脆擊掌,只聽腳步輕快,隱隱傳來,便知又有一位神仙姐姐,要從屏風後面變出來了……我心裡一抖,不知這回出來一位如何豔驚四座的人物,一害怕,差點出溜到椅子底下去,不過……咦……這回可真的是個神仙姐姐似的人物,未幾翩然而至,雖然近看不如遠觀那樣嫵媚,也頗有幾分動人之處。
爹指着神仙姐姐,對我笑道:“這是度娘,在王府的侍女裡頭也算是個人尖兒了,以後就讓她跟着你吧。”
在打量度孃親切的樣貌之前,我已經發現了凌霜和落雪臉上的恨海難填,這恨海難填的表情已經幫我給度娘做了全方位鑑定。我謝過爹,不免得意地夾起一朵荷花酥,噶蹦脆地嚼了起來。
袁王妃笑道:“你看,你爹還是最疼你的,凌霜和落雪都想要度娘,你爹都沒給呢。”凌霜了落雪的臉更黑了。
王妃又對爹笑道:“還有一件正經事沒辦,珠兒的封號,也該及早定了纔是。”
爹拊掌贊同,笑道:“是是是,王妃說的沒錯,趕明兒我叫府裡的長史邀幾個名宿大儒,好好想個封號才行,哦,對了,蕭賢在學館裡唸書呢,明兒叫他來,也幫着想想。”
王妃頓一頓,道:“妾身倒有個愚見,王爺聽一聽,凌霜和落雪都只以名爲封號,只因凌霜生在霜降,落雪生在大雪,姐姐給珠兒取的這樣好名字,竟又勝她姐妹十倍,”我心裡突得一跳,看到阮媚兒的臉已經由薑汁藕片的顏色變成了紅燜大蝦,心想王妃您別說了,再說下去,阮媚兒孃兒仨非把我當成鵠子,叫我萬箭攢心不可。可是王妃的話仍舊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所以我想,犬歸玥’二字,‘玥’乃上古神珠,‘歸’喻失而復得,珠兒正是王爺失而復得的掌上明珠呢。”
爹剎那間眉眼帶笑熠熠生輝,像只忽閃忽閃的大號紗燈,激情四溢地說:“好,好好,還是王妃的主意好,不愧是讀書人家的女兒!”
袁王妃快要喜極而泣了,阮媚兒的臉,卻由紅燜大蝦變成了醬爆豬肝。
爹卻仍然意猶未盡,津津有味地說:“明日傳我恩旨,把會稽郡封給歸玥郡主,作湯沐邑。”
這下阮媚兒娘仨全都變成了醬爆豬肝。聽鬆堂裡鴉雀無聲,這裡的黃昏靜悄悄。
又一聲尖細的嗓間從屏風後面傳出來,我聽了差點兒崩潰,不過,這回更崩潰的是阮媚兒。
那聲音的主人從屏風後面轉出來時,我纔看清是剛下車時看到的那個內官,他叫何正,是爹的貼身太監,在陶掌衣嘴裡,何正是個不畏阮媚兒母女淫威,正直善良的高大形像。
高大的何內官行了常禮,義正言辭道:“奉王爺王妃之命,奴才查訪阮側妃加害郡主一事,現已查實。”何正義憤填膺地說,“把罪人押上來!”
幾個穿着絳色窄袖對襟侍衛袍的人,押着踉踉蹌蹌的曹師傅,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我明白了,這哪是屏風啊,這整個兒就一幅二道幕,誰從裡面出來,都得唱一段,摺子戲不夠味,必須得搞一出全本大戲,白臉曹□□臉包公一個都別落下,悉數登場。於是我託着腮,眨巴着眼,琢磨着該給曹師傅的小臉兒上抹點什麼色兒的油彩。
何正大義凜然,情緒激昂,“王爺面前,還不從實招來”
曹師傅的臉早已嚇得跟侍衛的袍子一般,絳紅的麪皮上還被這驚魂一刻激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活像桌上那一道鳳凰趴窩,“是……是是是是是,小人招……招招招……全招,驚馬翻車,害郡主受驚,全全……全全全是阮側妃叫……叫小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