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禁大驚, 急切道:“什麼時候的事?”
他垂目深思,良久,方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在永州一載, 忙於公務, 休沐時連家難得回來, 難免陪她少了, 半月之前, 我去翠景溪,她喝了兩杯酒,便哭哭啼啼地怪我這些年冷落了她, 連個側室的身份都沒有,我聽了, 回家去與妙沁商量, 妙沁倒也沒十分不願, 只說她若願做妾,搬來家裡住也好, 我心想這回終於有了着落,想要接她來家,只是幾樁公務耽擱下來,前日才得空去接她,誰知人去樓空, 只有個阿成在那兒, 嬋娟說要帶着良辰去梧州探親, 叫他來幫忙看幾天屋子——唉, 她連裡籍姓氏都一概不知, 哪裡會有什麼親戚?”
“難道嬋娟……”腦海中立時冒出獨守深閨的怨婦,不滿夫君冷落, 重新尋找幸福的畫面,就在這幅畫面即將化作生動的言語脫口而出時,我牙關一緊,硬是將這禍從口出的八卦臺詞活活腰斬。可半句話已然出口,總要把後半截圓下去,不然四清六活如蕭賢,單從我熠熠生輝的雙眸裡,就能解讀出那堆無形的壓頂綠雲。
我一邊渾似無意地輕咳兩下,一邊腦筋飛速旋轉,終於滴水不漏地接了下去“難道嬋娟嫌你冷落於她,有心與你鬧鬧脾氣,好叫你辛苦地找她一找?她這是在意於你,纔會如此呢!”
蕭賢眉頭又是一緊,微嗔道:“還鬧小孩子脾氣!”但我明顯聽出了他繃緊的心絃驟然鬆弛的聲音,原來在他的心裡其實與我有同樣的揣測,我不禁爲嬋娟暗暗憂心,伊對蕭賢是一往情深絕無二志的,可若是爲了賭氣叫蕭賢看輕了伊,豈不是比青春偶像劇的沒完沒了的誤會還要難纏?伊一直把我當成姐妹好友,我怎可袖手旁觀?
於我婉聲勸慰蕭賢,道:“彆着急,皇上已然出征,我左右閒在宮中無事,不如我陪你先走一趟翠景溪,看看嬋娟可能去哪兒了?”
蕭賢眼中溢彩流光了,驚喜問道:“真的?”
我卻惴惴地感覺到那溢彩流光中有危險信號,笑道:“我還有事求你呢!橫豎也見着你了,這裡有我給你哥哥親手縫的幾件秋衣,他走得急,竟忘了給他收拾了,你想法子幫我帶給他——唉,只不知他風餐露宿,眠食寒暖,身邊人可能否照顧周全?”
蕭賢的眸光果然黯了黯,勉強掛出一個笑容,道:“皇嫂放心,這些事都是臣弟一手打點,定無疏漏……”一時無語,場面一冷下來,我和蕭賢也就雙雙裹上了厚厚的尬尷,爲了打破這僵硬凝重的空氣,他又拼命找話,“哦,此次南征大將,就是皇嫂在榆州見過的雲麾將軍曹秀,這還不算奇的,嫂嫂知道打前鋒的將軍是誰嗎?”
我問道:“是誰?”
他抿脣清淺一笑道:“正是你們在留仙峪遇着過的‘賽蛟龍’張雍,張雍帶着他那些弟兄編入細柳營,呆了幾年,誅滅袁氏餘孽,他出力不小,這回皇兄也是想要礪練他,只是‘賽蛟龍’再英雄,卻不及他的夫人,聽說那甘靈雁小姐在家時便把僕婦侍女聚攏來習武練兵,不讓鬚眉,此番出征,甘小姐帶着她的娘子兵們也跟去了,也要建功立業呢!”
誰說女子不如男?憑甘小姐的天資稟賦,這輩子不做花木蘭和梁紅玉,伊一定會比屈原和李白還要懷才不遇。
“甘小姐自幼習武,精通兵法,雖是一介女子……”完了,蕭賢又啓動了他的復讀機模式,像個新聞發言人似的在那兒喋喋不休了,於是我開始走神兒……
當落日餘暉在我的瞳仁裡映成一枚橘紅的光點時,他終於說累了,剎時萬籟無聲,我依舊如昔,笑着讚道:“二弟對南征之事費心至此,待到你皇兄凱旋,一定大大地與你記一功。”
蕭賢細長的手指搔搔眉毛,笑道:“功勞不功勞的,都是自家兄弟,我卻不在意,只是嫂嫂如此誇讚我,令臣弟愧不敢當!”
我無可奈何地敷上一層欽佩之色,笑道:“有什麼不敢當的,有功自然要賞……”我忽而想起一事,問道,“袁氏已誅,那個裝神弄鬼的姜博遠,怎麼反而得了如意侯的爵位。”
蕭賢的薄脣抿成一線,帶着些許不屑與無奈,道:“他原是暗暗投在父親門下的,袁氏擁立李茂繼位時,他出了不少力,後來我與皇兄誅滅袁氏,他事先不知從哪裡得來的風聲,又跑來說西京上陽門的守軍長官是他的同鄉,願意助我們裡應外合,就這樣,皇兄黃袍加身之後,也只得論功行賞,封他爲侯。”
我的輕蔑與憤怒在胸中奔騰不歇了,“這種易反易覆的小人,也容他到今日!”
他目光清澈,語氣篤定,道:“皇嫂放心,我事我與皇兄都有數,日子還長着呢……”
我擡眉看了看蕭賢,長嘆一聲,道:“我先回去打點打點,一個時辰之後,我們出宮去翠景溪。”
自從被冊爲淑妃,我便日日宅在含煙閣裡,管他冬夏與春秋,西京的大街小巷,對我而言,漸漸變成了久不聯絡的朋友,形同陌路。此時坐在蕭賢的金蘇翠幄車裡,看着茶坊酒肆,柳陌花衢流轉眼前,街市上金翠耀目,羅綺飄香,譙樓上傳來陣陣更聲,黃昏的最後一抹光暈爲天街御路敷上一重深金,這繁華的西京,在萬家燈火的夜裡,想來也是極安靜的吧!
記得那日我與度娘被順興縣令關了黑牢,蕭堯在卷宗裡瞧出端倪,連夜去尋我,後來他告訴我,那晚他走在西京的街巷裡,清冷寂寥,擡頭望見一天晶亮的星子,每一顆都像我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忽然覺得自己不那麼寂寞了,因爲日日回了蕭府,回到齊眉館,還有一個人在屋裡等他,所以他恨不得快一點找到我,不然他一個人睡在齊眉館,夜裡流了眼淚,連個聽到他哭的人都沒有,我就笑了,對他說那時若叫我聽到他哭,非要百般嘲笑他不可,蕭堯篤定地搖頭說不會,我說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他笑了,像春日午後和煦的陽光,他說他就是知道,所以更加急着找我,可最後怎麼也沒找到……自然是找不到的,那夜我正在嬋娟家裡看伊跳精美絕倫的波斯舞呢,嬋娟的波斯舞跳得好極了,人也美極了,想必她娘當年亦是個美人……
我收了思緒,問同樣靈魂出竅的蕭賢:“嬋娟不會一賭氣,去雲遊四方找她父親了吧?”
蕭賢遲疑地搖頭,道:“人海茫茫,又過去這些年了,到哪裡找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不禁物傷其類,又感嘆伊身世飄零。
翠景溪偌大的宅子裡,一切如昨,兩株梧桐兀自枝繁葉茂,桂影斑駁,明月半牆,空氣中流溢着淡淡的蘭草清芬。
阿成哥自從在西京安居下來,便如上了籠屜的饅頭,蒸得又白又胖,他揉着惺忪的睡眼給我們開了門,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嘟囔道:“怎麼這麼晚還來這裡,你不用陪皇上睡覺嗎?”
我差點立刻給他一記栗鑿,氣咻咻道:“連黃口小兒都知道皇上御駕南征的事,你睡傻了你!”
阿成哥終於從腦死亡狀態中逐漸甦醒,卻依舊半夢半醒道:“哦,對了,是南征去了,”忽然他又瞪起眼珠子,驚異地指着我和蕭賢,道,“他……他……他,你……你你,皇上剛走,你就要跟他私奔!”
我氣得立時就要擰阿成哥的腮,蕭賢忙隔過來攔我,道:“算了,算了,他也是無心,找嬋娟的事要緊!”蕭賢一提到嬋娟,大約真的是很着急吧,不然爲什麼像關公喝醉了酒,一層紅疊着一層紅。
我氣乎乎地問:“嬋娟回來過嗎?”
阿成哥兩手一攤,道:“三四天了,哪有個影子?喏,我也不能把奶奶一個人撂在家裡,就把她接來住了。”
我白了他一眼,道:“算你還有點良心!”
阿成哥一副含冤負屈狀,急辯道:“誰沒良心啦!我看沒良心的是他吧,把人家嬋娟姑娘一擱就是一年,要是我也早遠走高飛再尋……”我忙去捂阿成哥的嘴,這個阿成哥,不會是沒睡醒的時候內分泌也失調吧,怎麼說出話來一句一個大霹靂呢?
我斷然駁道:“萬萬不會,我是知道嬋娟的爲人的,就是海枯石爛,她也決不會對二弟變心!”我一着急,連肉麻臺詞都滔滔不絕地說出來了,又怕蕭賢多心,呲牙咧嘴地衝阿成哥打暗語,總算阿成哥跟我一起長大的那一點靈犀還沒被睡意吞沒,一波三折地領會了我的意思後,他便沉默不語,一抄袖子蹲在了地下。
我用腳尖踢一踢阿成哥,道:“哎……快給我們把嬋娟的房門打開,鑰匙不是在你手裡麼?”
阿成哥一臉茫然,歪着腦袋問道:“怎麼,難道她會不吱一聲自己回來,然後把自己關在屋裡嗎?”
我頓足道:“哎呀,說你是個榆木疙瘩腦袋吧!廢話少說,快開門!”
嬋娟雖然因爲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而離家出走,心裡卻肯定是對那個人千般情思萬般愛意,想放放不下,想忘忘不掉的,伊臨走之前,一定是在這間藏滿無數回憶的愛巢中憑弔再憑弔,才一步一步艱難離開的,雁過留痕,伊定會留下些珠絲馬跡在屋裡,我瞟一眼阿成哥,暗忖,你沒嘗過愛情的滋味,怎麼會懂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