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八十一章 歸隱

桃源巷到宮中的路, 原來這樣漫長,漫長的叫我絕望,因此, 當鸞車停駐在宜寧宮前的時候, 我幾乎有了一種絕處逢生的僥倖。今生今世, 我尚可以再看他一眼。

宜寧宮昔日的紅牆碧瓦皆覆上了素綾白紗, 就連殿前的參天巨柏, 亦纏繞了剪不斷理還亂的素綢。層層疊疊的白似乎於無聲處滲出一段段的哀涼,無情地打破了我的最後一絲幻想——或許他還在,我一喚他, 他便會立時跑過來擁我入懷。

宜寧宮的前面跪了一百多號和尚,正在拜“大悲懺”, 不遠處又有一罈道士, 在打平冤洗業醮, 佛教道教的信徒們來自五湖四海,爲着一個共同的理想而虔誠地念誦經文, 一派河山大好的和諧之象。

殿內的光線幽深黯然,像失戀者的心境,蕭賢一身縞素,以皇弟的身份跪在靈堂前的蒲團上。

靈牌藏在更爲撲朔迷離地暗影裡,我無心辨認靈牌上氣勢雄渾的尊號, 因爲無論是“文武睿哲”還是“功德大成”都與我沒有半分關係, 我魂牽夢縈的, 不是大梁的太宗皇帝, 而是憐我惜我的蕭堯。

蕭賢見我踏進來, 便從蒲團上徐徐站起,屏退了左右隨侍的幾個內官宮女, 他的近侍李恭順手將門一關,四壁的鏤花長窗與硃色雕漆隔扇門圍攏成一個密閉的空間,靈堂裡立時充滿了曖昧的氣氛,這氣氛讓我莫明其妙地聯想到楊廣和宣華夫人,開始後悔不該將度娘留在宜寧宮外。

蕭賢卻依然一副謙謙君子狀,淡青的臉色辨不清悲喜,道:“皇兄已經去了,你可有什麼打算麼?”

這個充滿了投石問路意味的問題,讓我緊繃的神經再次提高了一個預警級別,我不假思索地道:“民婦雖被廢離宮,卻與先皇有夫妻之情,願從此隱居鬧市,茹素唸佛,其身形同槁木死灰而已。”

他搖首嘆氣,道:“你這又是何苦呢?珠兒,”蕭賢用死灰復燃的眼神盯着我,“我就要即位爲帝,我願立你爲後,讓你享盡尊榮,我可以爲你,不再納嬪妃,我們……”

我冷森森地打斷他,“別忘了你答應過崔妙沁!”

他奔涌的心潮激盪得面色通紅,道:“是的,是的,可我爲了你,甘願自食其言,只要你願意,我願放棄這到手的江山——珠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兩步,我慌忙閃身,“我就要坐擁有天下了,可是我想要的,始終也沒有……”

我漠然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草民有草民的不如意,帝王有帝王的不如意,你見這世上之人,可有人事事圓滿的麼?”

蕭賢熊熊燃燒的烈焰被我兜頭潑了這一瓢冷水,剎那間灰飛煙滅,他彷彿身陷囹圄的困獸,頹喪道:“我有哪裡做的不夠的,爲什麼你總不肯答允我?難道就是因爲你曾經是我的嫂子?”

看到平日溫潤如玉的蕭賢,竟一反常態地亂了方寸,換作別的女子,必是會黯然銷魂的吧,可是我的心裡已經那樣滿,再也裝不下旁人,我想要過去扶一扶他,又怕會引火燒身,只得立在他旁邊三步之處,幽然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瞞你,我早就認得你哥哥,那時我還在永州,一貧如洗,那時我心裡就有他,至於後來陰差陽錯嫁給他,也是上天垂憐,我原本是不敢抱這奢望的。蕭賢,你有濟世之才,顏回之德,我卻無福承你錯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帷幄之後忽地傳來一個如雷貫耳的聲音,“好個‘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有珠兒這句話,我便是死而復生也值得了!” ωwш✿ TTκan✿ co

彷彿瞬間心臟驟然停止跳動,這宛若天籟的清音到底是來自天界還是幽冥?我像被點石成金了一樣,傻傻地愣在原地,脖子像落枕了似的既不能俯仰天地,又無法王顧左右,只能任由眼前遮過來一層朦朧的月白色的雲翳,蕭堯着一襲月白錦衣銀帶袍服,緊緊地擁我入懷,我大腦立時短路,不知是不是闖進了時光隧道,還能穿越回去見過已故的親人?

蕭堯的款款深情盤桓在我的耳邊,餘音嫋嫋,不絕如縷,他溫然道:“你不願隨我回宮,我只好隨你隱遁,珠兒,終究是你贏了!”

一個悽苦的聲音黯然道:“是你們贏了,我不得不做一輩子“人間萬姓仰頭看”的孤家寡人了。”

我漸漸回過神來,淚水卻奪眶而出,也不顧當着蕭賢的面,捏起粉拳撒嬌弄癡地捶打蕭堯道:“你這死人,你嚇死我了,白叫我賠了這許多眼淚……”

蕭堯朗然笑道:“那太也可惜了,我該拿個金鉢接你的淚珠兒纔是,那一顆顆都是無價之寶啊!”

我忙收了淚水,質疑道:“你們這是鬧得哪一齣啊?”

於是,蕭堯和蕭賢一個興味盎然,一個垂頭喪氣地爲我講這其間的來龍去脈。

蕭堯處置了姜博遠,自覺心灰意冷,便召來蕭賢,商量退位之事,若蕭堯無故禪位,以後必會有追名逐利之徒,再生不軌之心興風作浪,於是他二人便議定了這金蟬脫殼之計。事出機密,連前去接我入宮的蓋天英也不知內情,原打算今夜三更,便叫蕭堯帶我悄悄潛出宮去,但方纔我進得靈堂,蕭賢又暗生一計,便用話來試探我,也是他心存僥倖之意。

也許是即將與我相攜歸隱,蕭堯太興奮了,竟以爲蕭賢是在替他試探我,因此並無恚怒之色,他牽了我的手,轉入宜寧宮的東暖閣去打點行李,只留蕭賢一個在那裡“斯人獨憔悴”。

一個時辰後,成王蕭賢打開了宜寧宮的門扇,鏤花門扇裡篩下的點點光斑漸漸移到兩旁,白晃晃的日頭照進暗淡的靈堂。蕭賢召來禮部官員,悲悽地宣佈:“廢妃李氏聽聞先皇過世,憂思過度,已於先皇靈前殉節自盡!”

禮部的老頭子皆是程頤和朱熹的粉絲,紛紛表示:“淑妃被廢,本因吳廢后陷害,先皇在世時久有再召淑妃回宮之意,如今更能隨先皇而去,其節可旌,當爲天下女子之楷模,堪能母儀天下,宜追封爲後……”

老頭子們還想七嘴八舌地讚美下去,被蕭賢揮手斬斷,簡潔明瞭地總結道:“就這麼辦吧!你們去擬個諡號,報給寡人。”

桃源巷的內官宮女皆被召回宮,只有度娘願留在那裡看守一方並不欣欣向榮的宅院,並代孝貞皇后照應住在翠景溪的永州故人。

明年春,萬木含翠,粉妝玉琢,如酥小雨初歇,草芽才萌,肅肅花絮,菲菲紅素,飛揚着勃勃生機的山野間,染了煙柳綠意的輕風吹面不寒,羊腸小徑的鬆軟的泥土上,走着我和蕭堯。

蕭堯隨手掐下一朵嫩粉的嬌蕊,簪在我的鬢邊,笑道:“這一籃子桑葉足夠了,我來提着,咱們回家吧!”說着,拎過我手裡的籃子,裡面層層疊疊地堆砌着新鮮欲滴的嫩桑葉。

心像洇過三月春雨的軟泥,每寸都舒展開了,卻只淡淡地笑道:“可惜我養蠶總不大會養,若是度娘在,必能把蠶養得白白胖胖,個個都是蠶王!”

蕭堯斂了一點笑容,問道:“那日咱們去桃源巷同她道別,你們在屋裡都說了些什麼,她怎麼總不肯跟你來?這倒是我怎麼想都沒想通的。”

我輕嘆道:“她自幼失了雙親,爹孃皆葬在西京郊外,家裡又無人主持祭祀,因此她不想離開西京。這樣也好,劉奶奶和阿成哥也有人照應,只可憐了劉奶奶,度娘說她聽了孝貞皇后的噩耗,哭了好幾日。”

蕭堯攬過我肩頭,安慰我道:“此事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就連賢兒,如今也不知道我們落腳何處。”

正說着,村尾的沈大嫂帶着他兒子樂顛顛地走了過來,沈大嫂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比年輕的姑娘更愛俏,正如春末將落的花更妖嬈濃烈一樣,伊穿着水紅綾子夾襖,鬆綠撒花闊腳褲,印着着各色鮮花圖紋,像才從山花爛漫的田野上打了幾個滾出來,伊的兒子金寶在伊身前背後的蹦噠,氣得沈大嫂直罵他:“好生走路!”

我回身站在田埂上笑着招呼沈大嫂,沈大嫂擡頭看見我們,稀疏地笑紋也舒展開來,對我笑道:“蕭大嫂,採桑葉呢!喲,今年養蠶的可交了好運了,聽我們當家的說,皇上免了永州一年的蠶稅呢!”

在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聽到有人提及蕭賢,還真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我與蕭堯相視而笑,我對沈大嫂說:“是啊,皇上仁愛,體恤百姓疾苦。”

沈大嫂撇一撇嘴,小眼兒一眯道:“蕭大嫂你不是多嘴的人,我便同你講啊——你難道沒聽說過皇上與他兄長,太宗皇帝的事嗎?”

我立時便有些惴惴,餘光一瞥,蕭堯的臉也像繃在了繡花繃子裡的錦緞,平整而僵硬,我無力地辯道:“能有什麼事,不是說先皇殯天,兄終弟及嗎?”

沈大嫂一面對我的無知表示鄙夷,一面洋洋得意地對我說:“聽說皇上早就覬覦皇位,害死了他哥哥,又想霸佔他嫂嫂,孝貞皇后不從,才被迫自盡的。”

我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這世上躺着中槍的事還真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一不小心,我與蕭堯便成了衆人口中的苦命鴛鴦!

金寶鬧着要去山坡子上摘桃兒,沈大嫂喜滋滋地同我們道了別,沿着田埂一徑走遠了。

我仰天長嘆,蕭堯拍拍我的背,笑道:“賢兒可以應付這些的,別擔心。”

我透一口氣,道:“只怕是‘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蕭堯軒一軒眉毛,笑道:“那從明兒起,我便爲賢兒編些勤政愛民的故事,傳揚出去!”

我想這樣甚好,有時候炒作也是被逼無奈。因笑道:“你準備怎麼個傳揚法呢?”

他目光一滯,又笑了,道:“我遇見一個人,便要說給他知道,總之一傳十,十傳百,知道的人總要比南坡上那片桑椹還多!”

他提起桑椹,我不禁向南坡上極目望去,只見一片紅中夾青,青中綻紅的椹子已累累地長了出來,我立時垂涎三尺,想着那酸溜溜的滋味,食指大動,那酸澀卻直衝胸臆,眼前金星亂冒,勉力止了作嘔之意,卻不由皺眉。蕭堯問我:“你這幾日是怎麼了,難道脾胃不好,要不要去鎮上請個郎中瞧瞧?”

我嬌俏一笑,道:“你看金寶爬不得樹,定是要拽着沈大嫂回去,叫他爹來摘呢,你也該抽空兒習武,別到時候連桃子也摘不得了!”

蕭堯一下子會過意來,眼中精光燦燦,笑道:“那你看着——”說罷,飛身騰起,向着南坡那一片紅橙黃綠的果子樹而去,邊跑邊回頭向我大笑道:“珠兒,你若是生個女兒,一定要教她唱歌——”

我明媚地笑道:“我現在就唱給你聽,”清一清嗓子,歌聲在山谷裡飛揚起來,“溪邊生滿白柔荑,順着水流左右採,純潔美麗的好姑娘,白天想她夢裡愛。長長短短白柔荑,左採右採揀揀開,純潔美麗的好姑娘,敲鐘打鼓娶過來……”

我知道,我的歌聲在蕭堯的耳中,定會餘音繞樑,一生不絕。

尾聲

揉開惺忪的睡眼,首先看到的是高彬碩大的腦殼,塞滿了我的整個視野,再向下移動視線,黑白灰格子磨毛襯衫,純色水洗棉休閒褲,登着一雙透氣網面運動鞋在腳下。他如釋重負地放下手中的購物袋,口氣輕鬆地說:“總算是醒了,我還怕醫生給你開的藥太生猛,讓你一覺睡過去了呢!”

我挑挑脣角,不屑地說:“我沒那麼容易倒——不過好像這藥也沒起太大作用,睡是睡着了,就是做了一很長的夢,做得我快天人合一了!”

他憋着滿臉的喜洋洋,笑道:“做什麼好夢了?夢見非洲食人部落酋長把你扛回去做壓寨夫人了嗎?”

我大笑着抓起牀頭的雞毛撣子打他,說:“你這尖嘴薄舌的,我夢見自個兒當皇后了,牛吧?”

高彬這回實在憋不住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行不行,我得找大夫給你瞧瞧,這叫開得什麼藥啊?失眠沒治好,又添一妄想症!”他眼珠一轉,紅口白牙地接着往下說,“不過,說真的,你還是趕緊嫁給我,比較上算,你想別人以後知道你惡疾纏身的,誰還要你啊!”

我啐着又去打他,忽然,我停下來,吸了吸鼻子,問他:“這什麼味兒——桑椹,我最愛吃的桑椹,我說怎麼做夢夢見漫山遍野的桑椹呢!”

我喪心病狂地把高彬推到一邊兒,抓着起一大把紫中泛紅的桑椹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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