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你對自己太狠。”
賀敏之嘻嘻一笑:“你對我好不就好了?”
說着話,馬車已經駛進城,賀敏之讓停車,拉着聶十三跳下車,笑道:“中秋夜,咱們溜達着回家罷。”
聶十三的眼睛恰似淨水洗過的寒星,重歸晶瑩明澈,笑道:“好。”
想了想,補充一句:“以後我都聽你話。”
說着幫他把微亂的髮絲掠到腦後。
此時夜色已深,月上中天,兩人一路走着,輕鬆愜意之極。
納福街白天人流如織,夜晚卻是靜謐如夢,走到一個店鋪門口,賀敏之讀着那個半舊黑招牌笑道:“信源齋……十三,都說信源齋的冰糖葫蘆最好,我買給你吃。”
聶十三微笑道:“半夜三更的,沒開門呢。”
賀敏之道:“咱們就坐在這裡等吧,等他們開門。”
說着席地坐在臺階上。
聶十三一把拽起他,脫xia外衣墊在石階上:“回頭着涼。”
說着兩人並肩坐下,靜靜仰頭看月亮。
聶十三摟着賀敏之,兩人耳鬢廝磨,不時細細碎碎的親吻,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良久,賀敏之枕着聶十三的腿,正待朦朧睡去,聶十三突然道:“十五,白鹿山上不是和尚。”
賀敏之一怔,方知他在說自己那句“輪得到你去白鹿山當和尚”,不禁失笑:“我一急,把少林和白鹿山搞混了。”
聶十三用指尖輕輕摩挲他優美飽滿的脣瓣,道:“咱們是不是該辭官了?”
賀敏之撥開他的手,道:“明天我便上摺子請辭,該做的事我都做完啦,咱們離開靖豐,去玉州好不好?或者先去白鹿山,你說那個瓶子峰天下沒多少人能攀得上,你帶我上去看看罷。”
聶十三答應着,卻道:“萬一檀輕塵不允呢?”
賀敏之思量片刻,直起身,眼神陡然變得狡詐深沉,冷冷道:“凡事不可做絕,他當真逼我到絕處,我也有辦法。”
看聶十三眼含笑意,不悅道:“你不信?”
聶十三搖頭:“我信。”
輕聲道:“十五不是需要我獨自擋風遮雨的人。”
賀敏之挑起他的下巴,斜眼打量着,哼一聲,道:“你可總算明白過來了,靖豐的事,交給我。”
聶十三低頭凝視他,道:“我想再去趟少林。”
賀敏之一怔。
聶十三道:“蘇缺的銀鉤落在少林寺,骸骨還在少室山下。”
“當日我只在灌木旁把他埋了,他是我的朋友,我要去接他,送他回家。”
賀敏之想起一事,問道:“飛翼亭外伏着八人,你卻只用了七枚玉扣……那個人是蘇缺的父親?”
聶十三點頭:“蘇缺所習內功與蘇覺源出一脈,我聽到他的吐納呼吸,便知道是蘇覺。”
賀敏之重新躺下,仰望着聶十三,道:“你去,自己小心些。”
想了想,笑道:“沒準兒你還得去趟醫神藥廬,幫我問程遜要一樣東西。”
聶十三忙問道:“你要什麼?”
賀敏之笑而不答,道:“過了九月初五再去吧?”
聶十三道:“好。”
又道:“去年沒吃上長壽麪,今年我要多吃些。”
賀敏之笑道:“給你煮一鍋,撐不死你就再煮一鍋。”
聶十三見他眼眸半眯,知他睏倦,讓他半身都靠在自己身上,摟得舒服些,道:“睡吧,一會兒天就該亮了。”
信源齋的冰糖葫蘆冠絕靖豐。
每到秋季,山裡紅海棠果等物結實成熟,便有小販買來用糖稀裹了,用尺來長的竹籤插成一串串沿街販賣,酸甜可口,大受歡迎。
信源齋的冰糖葫蘆格外精緻乾淨,每一顆山裡紅或海棠果均碩大飽滿,毫無瑕疵,覆着薄薄一層糖霜,晶瑩雪亮。
肖掌櫃素來勤勉,剛拂曉就開了店門,晨光中只見兩個身影一坐一半臥,不禁嚇了一跳。
那端坐的少年回頭說道:“老伯,兩根冰糖葫蘆。”
肖掌櫃一愣神,饒是他見盡世間百態,也忍不住笑道:“你二人一直坐外頭等着?少年人真是嘴饞。”
賀敏之醒來,笑着接口道:“可不是?想吃糖葫蘆想得睡不着,半夜就坐這裡啦!”
肖掌櫃心中歡喜,道:“夜裡涼,快進來,一起吃些熱乎的。”
見他二人容貌氣度不俗,又道:“自家用的粗茶淡飯,也不知二位公子吃得慣吃不慣……”
賀敏之正待謝絕,聶十三已拔腿便往裡走,道:“吃得慣。”
一面目慈善的中年婦人已端上米粥麪餅等物,衝着聶十三直笑,讚道:“這孩子生得真俊。”
聶十三幼年遠離父母,從小便是有擔當的小大人樣,跟賀敏之在一起也是顯得比他成熟穩重,因此對長輩極親暱的讚譽甚是不習慣,聽婦人這麼一說,臉竟有些紅了。
賀敏之難得見他有這等模樣,大覺有趣,笑着捅了捅聶十三的後背,低聲道:“原來十三這麼俊,我怎麼一直沒看出來?”
聶十三不說話,坐下端起碗就吃,喝一口粥,配一口蔥油餅,不一時吃完一碗,也不生疏,自行又盛一碗。
肖大娘越發歡喜,道:“多吃些多吃些!我就喜歡看到你們吃得香。”
說着又叫賀敏之學着聶十三快些大口吃。
賀敏之笑道:“大娘很是偏心,只覺得他什麼都好。”
肖大娘目光溫和,道:“你這孩子,一看就是個心思多的,也太單薄了些。”
問道:“你倆是兄弟嗎?”
賀敏之點頭。
肖大娘問道:“誰是哥哥?”
賀敏之傲然道:“自然是我,我一手把他帶大。”
肖大娘噗哧一聲笑了,揉着賀敏之的頭髮,道:“別盡欺負你哥哥,他看着就是個悶葫蘆老實孩子……”
聶十三照例不言語,只一邊吃餅一邊笑,賀敏之怒目而視。
肖掌櫃笑道:“家裡孩子們行商的在外面,讀書的在書館裡住着,一個女孩子去年也嫁人了,老兩口吃飯不熱鬧,今日難得兩位賞臉。”
賀敏之見他談吐不俗,問道:“前陣子皇帝崩了,老伯生意可曾受了影響?”
肖掌櫃看他一眼,道:“這位公子是官宦人家出身吧?”
賀敏之忙道:“老伯不必顧慮,我閒居在家,隨口一問而已。”
肖掌櫃笑道:“說了也不打緊。舊例原是要封鋪三月的,難得攝政王爺體恤民生,說道舉國商戶閉門一日便少了一日的衣食飯碗,只令封了三日。”
賀敏之默然不語。
聶十三放下碗來,突然道:“聖人千言不及飽飯一碗。檀師兄做得對。”
賀敏之付了錢拿着糖葫蘆出門。
聶十三悄悄在桌上留下一小錠銀子以作飯資。
次日賀敏之便上了摺子請辭,直言這幾年兢兢業業、屢斷大案,殫精竭慮,已是積勞成疾,又把當日睿王一案濃墨重彩的鋪陳描述一番,大致意思便是請辭同時,更要請一筆犒賞銀子回鄉。
檀輕塵批閱時,靜了足足盞茶時侯,卻禁不住氣得笑了。
一想起賀敏之當日千里奔赴臨州相救,只覺得渾身似浸入了溫熱的水中,暖洋洋的極是舒服,再念及他容色才華,心思機巧,一言一行無不深合己意,直喜歡到了心裡去,一時心神不定,再批不下摺子,便闔着眼支頜休憩。
小英子放輕步履走上前,手指輕柔的揉按他的太陽囧,一雙眼咕嚕嚕的,只偷瞄那道摺子。
半晌,檀輕塵淡淡道:“賀敏之的窩心腳踹得你可心服?”
小英子嚇得手指一顫,忙跪下道:“奴才心服口服。”
檀輕塵睜開眼,笑道:“你不必服,只需記住,他是你動不得的人物。本王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奴才,聰明人別做出糊塗事來。朝堂上的人,除非本王想動,否則就算有人打斷你的腿,你也只能忍着,少琢磨那些挑唆生事兒的勾當。”
小英子出了一頭的熱汗,磕頭道:“奴才只知道忠心侍奉王爺!”
大着膽子擡起眼來,顫聲道:“奴才的小心思,從來瞞不過王爺,奴才一心一意,只求王爺事事順遂,光耀天下!”
檀輕塵見小英子一臉崇仰,卻不禁想起一個人。
聶十三。
聶十三從來不需要別人的仰慕尊崇,視外物如浮雲,心如長空澄碧。
他剛且直,簡而慧。
無精深手段卻有大胸懷。
不思謀算計卻有大氣象。
這樣的人,註定了一生無缺無憾,得償所願?
幸好還有權與勢的世間法則。
檀輕塵嘆口氣,帶着三分悵然三分狠意,安撫道:“你自是最忠心的奴才,這樣……去賀府傳我的話罷。”
次日清早,小英子一身首領太監的正式袍服到了賀府傳攝政王令。
洋洋灑灑一大篇話,盡數賀少卿才華出衆國之棟樑云云,不允辭官,並又交代,只要留在都城,名醫妙藥,定能保賀大人長命百歲。
賀敏之鬆垮的繫着寢衣,也不穿鞋,斜坐着聽完,挑起眉稍,冷笑道:“不準便不準,應由正卿楊大人告我得知,哪裡輪得到你這個閹人來多嘴?”
小英子也不生氣,低頭道:“攝政王還有一句話,讓奴才轉告大人。”
凝視賀敏之微微晃盪着、白玉似的雙足:“若大人膽敢私逃,大人家中黃的白的圓的扁的,都是貪贓枉法的證物。到時天網恢恢,國法難容,只怕大人就要在重獄裡呆着了。”
賀敏之不怒反笑:“好一個厲害奴才,好得很。”
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起身打了個呵欠回屋繼續睡覺了。
聶十三卻甚是有禮,送小英子出門,淡淡道:“告訴檀輕塵,羽林軍擋不住我,他若敢動賀敏之,大家玉石俱焚罷。”
小英子一震,他反應極快,立即恭謹道:“攝政王也有句話轉給聶大人,不想玉石俱焚,大家都安分些的好。”
聶十三冷電似的眸光在他臉上一掃,如有實質,小英子膽怯,垂下頭,只聽聶十三道:“這話是你說的,不是檀輕塵。”
小英子竟不敢答言,再擡頭時,聶十三已消失不見,當下咬咬牙,眼神有些yin鷙,自回府覆命。
小英子前腳走,方喻正後腳來。
賀敏之手忙腳亂整束衣冠,把方喻正肅入廳堂,分賓主端坐,下人奉上茶來。
不想待方喻正一開口,竟是主動詢問親事,賀敏之一口清水嗆得直咳嗽,聶十三一張俊臉越發棺材了幾分。
方尚書身着雲錦長袍,面容清癯,言語間頗多慈愛:“小女年紀已經不小,當日先皇在世,曾提過兩家婚事,敏之忙於公事,一直也未訂盟納徵……”
慢慢飲一口茶,續道:“我只得一個女兒,開謝自幼雖有些嬌慣,卻頗通詩書,敏之學問好,爲官亦廉直,得佳婿如此,老懷大暢,再無所慮。”
說到最後一句,眉宇間掠過一道近乎執拗的堅持和不悔。
賀敏之已明其意,直言道:“學生娶不得方小姐。”
“去年底我重病一事,大人也知曉,宮中路太醫診後,斷定最多隻剩七八年的壽數。方小姐若嫁了我,只怕大半生無所依靠。昨日我已上摺子請辭,也是想埋骨家鄉。”
見方喻正大驚失色,不待他開口相詢,道:“生死有命,學生早已看開……卻有一句話想勸勸大人。”
方喻正目中閃過驚詫、可惜、欽佩,道:“講。”
“只盼事不可爲時,大人莫要逆天而行,不妨離了朝廷,扁舟散發,江海寄餘生。”
方喻正搖頭:“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雖知其不可,卻不得不爲。”
微微一笑:“生死有命,敏之看得開,老夫又怎會看不開?”
說罷起身告辭。
賀敏之想起一事,忙道:“十一王爺傅臨意,實爲方小姐的良配。”
方喻正眉頭一皺。
賀敏之笑道:“大人難道不知,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有時坊間傳言也不足信……再說十一王爺身份貴重,方小姐嫁給他,大人才是真正的後顧無憂。”
緩緩道:“十一王爺當日不畏太子權勢千里營救睿王,算得上有勇有義;不陷蠅營狗苟之中言語詼諧,算得上有智有趣,幾年來更是對方小姐矢志不移一往情深,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大人三思。”
方喻正沉吟道:“敏之的眼光必是準的……你好好保重罷,老夫告辭。”
送走方喻正,賀敏之嘆道:“方大人未免孤高了些,看着疏闊,處世終是脫不了書呆子氣。”
聶十三卻道:“方大人孤高卻不盛氣凌人,知其不可而爲之不叫書呆子,是文人氣節,忠臣碧血。”
賀敏之默然半晌,淡淡道:“我早就做不得忠臣文人了。”
聶十三執起他的手:“你做自己就好。”
半個月後,十一王爺與方小姐鴛盟落定。
傅臨意歡喜得無可無不可,連着請賀敏之聶十三吃了三天的梭河蟹。
掰開一個蟹殼,必定要讚一句方開謝如何如何風姿卓絕,剔出一塊蟹肉,必定要誇一句方開謝如何如何與衆不同,一邊蘸着薑汁醋,一邊還要炫耀自己如何如何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守得雲開見月明,直入瑤池攀仙杏……
聽得吃得賀敏之聶十三兩人都噁心了,再不肯吃,這才消停。
更兼紅光滿面,見人就笑,那喜氣都要掙破面皮似的撲人而來。
賀敏之忍不住跟楊陸笑道:“十一王爺近日活脫脫就是根會走路的喜燭。”
楊陸失笑,大理寺衆人便給傅臨意起了個渾名叫做“喜燭王爺”。
傅臨意得償所願之下,不忘去攝政王府尋檀輕塵。
到了攝政王府,下人稟道王爺在花園。
傅臨意一路行去,蒼苔冷冷,秋雨連綿,不禁打了個寒顫。
卻見檀輕塵端坐在一小小涼亭中,低頭輕撫那具大聖遺音琴。
他難得暫離政務,只穿着白色袍子,用深色緞帶隨意繫着頭髮,似與這滿園秋光囧囧囧囧,秋風一吹,細雨染透衣裳,寂寥蕭闊,望之直如晴空孤鶴。
他左手輕壓琴絃,右手卻掩在袍袖中。
傅臨意正待出聲,只見檀輕塵左手一振,將琴身翻過,右手四指一個弧形劈下,琴絃還在,琴腹已裂爲兩截。
擡頭含笑招呼:“十一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