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聲一嘆:“失了容貌沒什麼,我要的只是敏之,天人之姿與惡鬼之形,也沒多大分別。”——
說着走到廳中,用罷早點,整束衣冠正待上朝去,只聽下人來報:“大理寺卿楊大人求見。”
檀輕塵不知爲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涌上強烈的不安,道:“請他進來說話。”
突然覺得束髮四爪金龍冠、錦緞繡金龍袍格外沉重,壓得幾乎透不過起來,當下端坐椅上靜侯楊陸。
楊陸臉色蒼白,眼中盡是血絲,稟道:“慕容之憫今日一早,在獄中毒發身亡。”
檀輕塵揮手喚來小順子,波瀾不驚的說道:“摘了冠,太重。”
小順子上前,手腳麻利,輕輕除去金龍冠,黑髮如瀑布流淌而下。襯得他輕揚的眉、微擡的頜更是氣勢逼人。
檀輕塵卻不再開口。
良久,楊陸又稟道:“仵作已驗看屍身,以銀針刺入手腕經脈,斷定是身中寒毒而亡,且中毒已久……”
檀輕塵突然暴怒:“閉嘴!”
此時他雙目盡赤,優雅全無,雙手更是止不住顫抖,霍然起身,厲聲道:“誰准許你們碰他了?賀敏之便是真死了,也不准你們碰他一根手指!”
這話說得全無道理,楊陸瞥向侍立在一旁的檀平,卻見檀平緩緩搖頭,眼神極是擔憂。
又過許久,檀輕塵似恢復了冷靜,道:“小順子,去宮中傳話,今日罷朝。令太醫院李掌院、路副掌院都過來,一道去瞧瞧敏之。”
到大理寺重獄,只見賀敏之僵臥於地,傅臨意已守在一邊。
檀輕塵身形一晃,檀平大驚,正待扶住,只見他身法如閃電幻影,幾步搶到了賀敏之身邊,凝望片刻,溫言道:“敏之,我知道你想跟我耍心眼,快醒來。”
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站起身吩咐道:“兩位太醫都過來診治,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說着卻停住了。
賀敏之早已肌膚冰冷,李掌院一切脈,立即稟道:“人犯已死去近兩個時辰。”
路人鼎看檀輕塵一眼,察言觀色一番,慎而重之的取出一根金針,在賀敏之掌心、指尖兩個最爲敏銳的地方各刺了一下,若是假死,這麼以針刺入,手掌定會輕微顫動。
那隻手掌靜靜垂着,一絲一毫的顫抖也無。
檀輕塵眼眸中的神采一分分褪去,變得一片空洞。
輕聲道:“黃泉三重雪……黃泉三重雪!我有菩提生滅丸,卻一直提防他使詐,不肯給他……他竟是死在我的手裡……”
一腳踏空,落入萬丈深崖,再多的後着都成了一場空,冷冷的嘲笑自己。
心頭從未有過的劇痛襲來,彷彿利刃割過,一刀刀鮮血淋漓。
心跳傳到耳中,作冷厲的碎裂之聲。
氣血翻涌,伽羅真氣在體內亂突亂撞,全身僵硬有如石雕。
檀平大驚,上前一步,手掌貼在他背後,真氣注入,助他調理內息。
良久一口真氣轉了過來,檀輕塵臉色慘白,搖搖晃晃徑自出了大理寺重獄。
楊陸正待追上請示,傅臨意一把拉住,道:“本就定的是鴆毒賜死,眼下不過早走了兩天,也不必再生什麼波折,人犯已死,你只管擬好結案文書,抄送六部,後事我來料理便是。”
輕聲嘆道:“說到底,我還是他的舅父,他活着時沒怎麼對他好,安葬一事,也該我來。”
雖是嘆着,神色卻殊無悲傷,隱隱還透出幾分輕鬆來。
檀輕塵出了大理寺,失魂落魄的慢慢走着。
不知不覺走近了納福街明鏡衚衕的賀宅。
那年自己初次造訪,桃花正好,春風正濃,手裡是一具琴,而如今卻是萬物蕭瑟,手中更是空空如也。
突然想起傅臨意說的一句話:琴再好,終究是外物,斷了也就斷了,但人若毀掉,到時可是悔之晚矣。
應了他的話,悔之晚矣。
再多的謀略算計,卻換不回他的xing命。
他活着,即便遠走高飛,只要知道他還活着,心裡也不會如此之空。
千算萬算,日防夜防,只等着捉住賀敏之的狐狸尾巴,從此關在府中長相廝守,卻不想黃泉三重雪把一切就此切斷。
一場空。
賀宅的黑漆木門上貼了封條,檀輕塵怔怔看了,迷糊中,已飛身越過牆頭,落入小院中。
掌風震斷門鎖,屋門吱呀一聲嘆息,走進去,牀鋪收拾得乾淨整潔,靠窗的木桌上筆墨紙硯井井有條。
硯是歙硯,石質潤卻堅,磨之有鋒,滌之立淨。
手指無意識的在桌面劃過,桌面已積了薄薄一層灰。
打開衣櫃,卻看到賀敏之與聶十三的衣服混在一起,難分彼此。
腳下的青磚地,是他赤足立過的地方,檀輕塵在房中慢慢踱着,不覺已繞到牀後,見一口樟木箱子半藏在牀下。
知道賀敏之平日的金銀都藏在這箱子裡,想到他見到銀錢心花怒放的樣子,不由得微笑,笑到一半,卻扭曲成一個失了心的痛楚表情。
當下拽出箱子,打開一看,不禁怔住,神色變幻不定,震驚、狂喜、憤怒、深思……不一而足。
半晌合起箱蓋,吩咐檀平道:“去府裡調十個侍衛過來。”
檀平聽他聲音略微發顫,眼神卻深冷如古井,複雜難辨,整個人已恢復了生氣。
檀平本是瑤光人,少年時隨檀輕塵之母到寧國,看着檀輕塵長大,雖是主僕,到底情分不同,好奇之下,大膽問道:“要侍衛過來幹什麼?”
檀輕塵微笑道:“找錢。”
十一月初八,小雪。
清晨,東方剛有些朦朧發白,傅臨意親自到大理寺,府中八名親信下人擡棺而行。
出大理寺時,楊陸已沐浴薰香完畢,面容尚有些憔悴,眼眶微紅,袍服整齊,躬身拱手送棺。
傅臨意神色哀重,躬身還禮。
出大理寺,一路西行,自靖豐西城門前往墓地。
傅臨意的神情已不似出殯,倒似送瘟神,撐着傘,毛皮靴子踩着路面的積雪,強自撐出幾分悲痛的神情,卻壓不住一臉的輕鬆愜意。
要到西城門時,天光仍是黯淡yin翳,蒼古石牆暗青色的磚塊上,星星點點不均勻的積着薄雪亮霜,遠遠的只見漫天細雪下,城門口立着一個頎長峻偉的人影,鬱郁寂寥,懷袖收容。
傅臨意心裡咯噔一下,用袖子裡的生薑使勁擦了擦眼皮,頂着兩輪豔壓桃花的眼眶,繼續前行到城門。
檀輕塵一身蒼藍袍子,未帶束髮金冠,揮手令落棺。
神色寧和卻讓人感覺驚心動魄。
檀輕塵推開棺蓋,賀敏之靜靜躺在棺槨裡,裹着件銀狐裘,長睫低垂,容色如生。
檀輕塵俯下身,凝望良久,輕輕一嘆:“敏之,你騙我。”
驟然出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傅臨意大驚失色,忙道:“他已死了!你別糟蹋他的屍身!”
撲上來卻被檀輕塵一把推開。
掐着咽喉,慢慢收緊,觸感細膩而冰冷,感覺不到血脈跳動,肌膚卻富有彈xing。
“聶十三前陣子去過醫神藥廬,程遜配不出黃泉三重雪,卻給他一顆服下後與寒毒發作死狀一樣的藥丸。是不是?”
“我已去納福街你家中仔細看過,什麼都在,那些金葉子金錠子雪花銀子卻盡數不見,十來個人費了一天功夫,只在牀底下尋出兩枚銅錢!”
“想是你認罪前安排好,都託付給十一哥了吧?”
“你捨不得這些,卻捨得棄我一顆真心而去。”
傅臨意袖中生薑滾落雪地,聽了這番話更是臉色慘白,卻見檀輕塵已大笑着鬆開手指。
檀輕塵俯在賀敏之耳邊,低低的說道:“敏之,你要走,我便嚇唬你一下……”
在他晶瑩如玉的耳垂上重重咬一口,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小巧的碧玉瓶,瓶身猶自帶着體溫,靜靜看了看,執起他的左手,掰開手指,把玉瓶放在他的掌心,又讓他手指握起。
雙手握着他的拳頭,輾轉撫摸,只不忍放手,一時親吻,一時又用力包裹住,用力之大,幾乎可以聽到骨節咔咔聲響。
無限留戀,不忍放手,不知過了多久,髮梢眉睫均凝上雪花融化的水珠。
然情到深處,必有餘情,終於放開,卻忍不住在他冰涼的脣上印上溫熱的一吻:“敏之,好好去罷……”
說罷轉身踏雪而去。
傅臨意不禁怔怔喊道:“十四弟……”
檀輕塵再不回頭,只淡淡道:“今日百官大朝,政務繁多,我就不送敏之了,十一哥替我就是。”
檀輕塵的背影襯着天邊那一片曙光,一步步孤寂,卻是一步步的高不可攀,睥睨天下。
傅臨意眼中突然涌出熱意,忙道:“起棺走吧。”
到城西墳場,墓囧早已掘完,一行人把棺材放置好。
尚未填土,傅臨意卻道:“行了,這雪越下越大了,你們先回去,我再陪會兒敏之。”
八人轉身欲行,傅臨意又道:“回去有人問起,知道怎麼說嗎?”
一人道:“咱們已把賀大人安葬妥當。”
傅臨意點頭,看他們走遠,似自言自語,道:“這八條xing命留着也不礙事,十四弟已經放開。”
說罷,自行走了。
待走出數裡,卻又回頭遙遙看了一眼。
聶十三從遠處樹上飛身一縱,輕飄飄御風而行,速度恍若流星趕月,飄落棺旁,長劍出鞘,棺蓋“嚓”的一聲輕響,已被劈開落到一旁。
賀敏之站起身來,微微有些搖晃,卻是滿面笑容,喊道:“十三!”
聶十三大笑。
深冬的空氣清冷微甜,蒼茫雪光中,這個墓囧棺旁成了世間最溫暖的角落。
賀敏之伸出手掌,玉瓶剔透的在他掌中瑩然流轉,裡面一粒硃紅的藥丸發出生機勃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