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深宵犯忌

上官那顏回到寢殿後,興奮了一整夜,擁着被子翻來覆去也難以入眠。考入仙韶院固然是她的理想,她以爲這便是頂峰,然而能得俞懷風親自悉心傳教,並不是一般仙韶院學子所能享有。

大宸宮廷首席樂師選擇了她來傳承衣鉢,她又興奮又難以置信。

她心潮澎湃只是因爲能夠追隨最優秀的樂師,能夠攀登樂律國度的高峰。此時的她自然不會想到,二人師徒傳承最終將帶來的結果與宿命,亦不會想到將爲帝都帶來怎樣的命運。

她輾轉反側了一夜,直到清早才沉沉睡去。既然俞懷風已允許她不學五經儒學,她便放肆地在寢殿睡覺,不去課堂。

黃昏時分,她睡足起身,更衣梳妝。眼角瞟見從府裡帶來的衣裳,一時動了念頭,想壯着膽子在仙韶院穿一回。湖藍綢緞衣裙窄腰廣袖,配以綠色絲絛腰帶,是她平日最愛的一件。

髮髻也重新梳成女兒模樣,濃密的黑髮盤成叢梳百葉髻,再加了幾枝髮簪。臨鏡一照,她被自己這副盛裝模樣嚇了一跳,遂將髮釵都拔了下來,最後只挑了一根碧玉簪斜斜插入發中。

不是盛大節日,她一般不喜面部着妝,今日也不例外。收拾妥當後已近戌時,便忐忑趕往紫竹居。

入夜的紫竹居格外清幽,明月當空,紫竹蕭蕭,悠悠琴音伴風而來。

上官那顏循着曲音穿過一重重院子,來到最深的庭院。

皓月懸空,月華如水,院中格外清明。俞懷風着一襲白袍,坐於樹下的石凳上,膝上擱琴,正低眉彈撥。清風穿過他飄動的袖角,在反射着皎然月光的琴絃上舞動。

上官那顏走進庭院,看到這一幕,便幾乎要停了心跳,呆立當場。

早已察覺有人到來,憑腳步聲,俞懷風已判斷了來人,因而並未格外注意,只將一首曲子彈盡。

撥到尾音時,他才擡頭。

上官那顏一襲長裙垂地,束腰窈窕,身段婀娜,自月下行來,腰間絲絛漾動如水,衣袂上的月光跳動浮越,映在她臉上,如仙如畫。

俞懷風指端一掃,曲音久久迴響。上官那顏與他目光相撞,一怔的時光,心裡還詫異了那尾音不該如此收尾。

“大司樂!”她上前行了一禮。

俞懷風一指身旁的石凳,道:“坐吧。”

上官那顏依言在他對面坐下後,不太敢擡頭看他,雖然她極想多看幾眼,最後只是遲疑着道:“大司樂,我父親那裡……”

“這個無需擔心。”俞懷風也不看她,只擡頭看明月,“今夜叫你來,是讓你行個正式的拜師禮。”

上官那顏喜出望外,終是擡起頭來,看着他的神色,等待一個怎樣的儀式。俞懷風移過目光看她道:“最後問你一遍,是否有十分的誠心,是否不會後悔?”

“弟子有一百分的誠心!自然不會後悔,爲何要後悔呢?”上官那顏急切地回答,明眸在月下格外有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俞懷風看着她的眼睛,一時間神色有些不可捉摸。她眼中清澈,盡是柔和的月光,而他身處皇宮,何談清澈可言?他又該如何對她說。

“倒是我要求過分了!”他抱琴起身,白袍勝雪,望月而笑, “人生何曾不悔!你此時有誠心便夠了,至於今後悔不悔,都隨你。”

“大司樂!弟子不悔!”上官那顏忙起身表態,站定了望着他。

他一垂目,瞧見她端妍的打扮,輕輕一笑,“這可是你說的!”

上官那顏不知道從他眼睛裡瞧見了什麼,一時間有了幾分警覺。俞懷風同時看出她的疑慮,並不介意,想起她沐浴時昏迷中的狀態,不禁笑道:“你天生感覺敏銳,自保能力強。無論對什麼事都持有懷疑之心,所以你不喜正統的儒學。無論對什麼人,你都沒有親近之心,所以你從相府搬出,獨院別居。”

見他對自己分析如此透徹,連她自己都沒有想過這些根本問題,上官那顏愕然,不禁離他遠了一步,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如果有一人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那麼此人不是知己就是敵人。她不想要知己,當然更不希望他是敵人。

“大司樂你自己何嘗不是呢?你如果不是懷疑一切,爲何紫竹居僕從只有兩三人?”上官那顏不知爲何,口不擇言地頂撞過去。

俞懷風顯然不曾料到她會反駁這些話,一時愣了愣。

上官那顏想到自己是來拜師的,遂趕緊閉嘴,在他陰晴不定的目光下,只得道歉:“對不起!弟子不是有意衝撞您!”

“無意中都這麼厲害,若是有意,那我豈不是沒有容身之地了?”他一句玩笑話,輕鬆帶過了這一節。

“是大司樂先咄咄逼人的。”她垂頭嘀咕一句。

俞懷風重又坐回石凳,冷着目光看她,“小輩在長輩面前豈能如此無禮!一點重話便聽不得麼?”

她將頭垂得更低,眼睛瞧着自己的裙角,雙手將腰帶扭成了繩子。

看出她的不安,他纔將語氣一緩,“你是打算繼續揭我的短,還是打算入我門下?”

上官那顏趕緊擡頭道:“弟子願拜入大司樂門下!”

俞懷風正要指示一下,卻瞧見她眼裡點點的淚光,並盛着一片的月影,當時便忘了舌端的言語。

上官那顏悄悄抹了淚,立即破涕爲笑。

俞懷風一指石桌上的杯盞,淡淡道:“奉我一杯茶,算是儀式吧!”

上官那顏立即倒了茶水,捧到他面前,衝他笑了笑,又一轉眼珠,跪了下去。她神色忽而一凝,望着頭頂的皓月,一字字道:“上官那顏今夜拜大司樂爲師,從此聽從大司樂教導,今生不悔,弟子此心,天地可鑑,明月可察!”

她語聲清脆,如月下弦泉之聲,一句句蕩在一院紫竹蕭蕭聲中,浸在天地月華之中。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她揚起的面上,投在她不見底的眼眸深處,將她的鄭重塑成永恆的瞬間。

半晌,俞懷風才從一地的月影中接過她奉上的茶水,一飲而盡。上官那顏跪望着他,喜上眉梢。俞懷風將她扶起,把手中的七絃琴遞給她,“這是我收藏多年的九霄環佩琴,贈你爲證。”

上官那顏一陣目眩,九霄環佩?這真是古書上記載的名琴——九霄環佩?琴乃伏羲式,鬆黃杉木所制,白玉製琴軫、雁足,刻工精美。琴身有暗補紅色漆,間以歷代修補所用墨黑與補漆,月光下可見琴背刻有篆書“九霄環佩”四字。

她接在懷裡,樂者向來愛琴,她幾乎喜極而泣,“大司樂,這琴太貴重了,我收藏它會不會折壽?”

“反正我收藏了有些年頭了,要折壽我也折了一半了。”他不在乎地道。

上官那顏把琴抱在懷裡,打量他神色,目光忐忐忑忑。

俞懷風從袖中取出一支簫,頭也不擡,便道:“有什麼話直說。”

“弟子……想問問……大司樂的年紀……嗯……大司樂貴庚?”

俞懷風將竹簫橫在指間,幽深的目光看向她,沉聲道:“不可問!”

“爲什麼?”她不解,直言道:“弟子今歲十六,大司樂爲何不能說?”

“你還太小。”他沉吟良久,“我一說便覺老了。”

原來如此!上官那顏乖巧地連連安慰,“不老不老!大司樂不老!”

“不老麼?”俞懷風看她一眼,輕聲一嘆,“歲華終暮,年不復。”

上官那顏第一次見他話語中有蕭索之氣,不禁大爲愕然,脫口道:“以大司樂這般的傾世風華,還會感嘆歲月麼?”

說完,她便發覺此言極爲失禮失態,遂羞赧不已。

俞懷風笑着瞥她一眼,“你一個小丫頭知道什麼?”

上官那顏不言語。他實在小看了她。從前在家,她什麼書沒看過?男子的氣度風華,她又不是沒在傳世美男子的畫冊中品評一二!不過,她的這些往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

“大司樂要吹簫麼?”她岔開話題,指着他手中的紫竹簫問。

俞懷風似乎在思索着什麼,“你的簫曲怎樣?”

“還……可以吧!”

“試試。”他將竹簫遞到她手中。

這是他用過的簫麼?上官那顏把九霄環佩琴放到他膝上,戰戰兢兢將紫竹簫送到脣邊,退回到石凳上坐着,靜坐凝慮,吹響了一曲。

俞懷風閉目靜靜聽着,待她吹完一首後,他撥響了膝上的琴絃,重新將她吹奏的曲子彈了一遍,中途略有改動,自然又是別樣一番意境。

上官那顏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她自己作的曲子,他聽一遍就能修正她的不足,並完整地重奏一遍!

她還在目瞪口呆,俞懷風又推敲了一番,問道:“這曲子叫什麼?”

“還沒有起名。”

他目光漫漫,掠過月下紫竹,落到上官那顏身上,遂笑道:“既是你的曲子,就叫《紫顏錄》吧?”

上官那顏不好意思道:“若不是有大司樂的改動,也不會這麼好聽。不如——不如就叫《風顏錄》吧?”

“喲,二位好興致啊!不巧,又打擾了!”紫竹林後,一人笑着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