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處,各表一枝。
時間回到十五個小時之前,當喻文卿出來的時候已經感到有些冷,當他走了兩分鐘就發現完全不對:溫度降低的太快!他的手在出來兩分鐘後表皮已經發白,表層細胞在低溫下細胞固化,這樣子細胞很快會晶體化破裂,對於身體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周圍的學生也是敏銳的很,大家加快步伐往宿舍趕路,有的甚至直接跑了起來,沒有恐慌和慌亂,大家目標一致,就是奔向學生公寓,那裡的建築材料在溫差極大的情況依然可以保持內部室溫恆定,不會發生爆炸,碎裂,冷凍裂等現象,此刻是最安全的地方,奔跑時所有的人通訊器不停的發出滴滴聲,各種訊息瘋狂的涌進,有些仍然在實驗室的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實驗,所有的能源供應開始轉移,用來維持溫度——可再生能源有限,白天所有積累的能量就地抽取,學校緊急通知學生歸到一處,就是回到自己的宿舍,與同學一起度過今晚。
原始社會中,人們抵抗寒冷的方法,一是物理禦寒,烤火;而是物理保暖,穿上動物的皮囊。冬天人們必須羣居生活,相互取暖,害怕有人有一天會醒不過來。
這一天晚上在地球歷史上被稱爲“最黑暗的夜晚”,之後雖然發生過更爲恐怖,更爲危險的事情,然而都比不上這天——人們在完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遭遇到了最糟糕的情況,處在重度災難區域的人睡着的絕大部分沒有醒過來,那裡不僅有寒冷,更有着黑色的霧蔓延和籠罩,通信無法完成,波已經完全被這些黑色的霧吸收,地下光路反射仍然健在,但是已經沒有人可以下去了——那裡沒有恆溫設置,在零下七十度的情況下紅外波裝置已經被凍傻了,完全沒有反應,人們根本無法下去。
電梯裡滿滿的都是人,環形電梯幾乎在每一層都有一個停頓,離開門的時候大家進行晚安告別——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人們集中聚集在每一層樓的幾個屋子,抽出智能牀拼在一起,大家一起擠着過。
謝星珏進入電梯之後渾身不停的打哆嗦,喻文卿開始的時候沒有注意,後來一探手發現他的整個手掌已經僵硬成一團,骨骼都要裂出來的感覺,謝星珏渾身上下打顫,像是風中搖擺的狗尾草,抖成了一個篩子,喻文卿心中有些慌亂,飛速上升的電梯對謝星珏帶來了另一個負擔,他的血液此時在全身的動脈靜脈奔騰流淌,臉色不正常的紅潤,雙眼已經開始失神,瞳孔渙散,喻文卿心中直接給出判斷前一種情況屬於紅細胞破裂,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不應該是,他攙着謝星珏已經僵硬的身體出了電梯,直接將他橫抱進宿舍。
謝星珏的整個手掌都蜷縮成一團,喻文卿將他放在牀上後,試圖掰開他的手,卻是徒勞。他像是被放在冰窖裡呆了幾天一樣,灰白色從手部開始蔓延,剛纔還是紅潤的臉龐現在已經是蒼白,手腳冰涼,蓋上了被子也無濟於事。
喻文卿不知道他這是什麼症狀,按理說其他人都跑進來了就沒事,謝星珏也不該有什麼問題,室內溫度雖然比平時低但是也到不了這個程度,謝星珏也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有什麼隱性疾病。
他這纔想起來平時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和謝星珏有過多少交流,謝星珏也沒有說過任何自己家的情況。他不願私下調查,那樣會傷害謝星珏的自尊。
謝星珏已經腦子開始不清楚了,嘴裡不知道一直在念叨什麼,喻文卿傾身過去耳朵附在他脣邊,聽到那人一直不停的喚着“媽媽,媽媽……”脣色發白,像是覆了一層霜,喻文卿探了一下他的體溫,已經低出了人體可以承受的限制,謝星珏有凍成冰塊的趨勢了。
再這麼下去,把他放到路邊,就可以當一座屹立不倒的豐碑了。喻文卿掀開自己來時帶過來的駕駛艙,勾選升溫模式,把謝星珏放進去,合上蓋子坐在旁邊的牀上,透過透明的艙蓋,看着謝星珏。
內部氧氣供應充足,溫度慢慢升高,謝星珏的身體開始變化,他不再發抖,身上開始冒汗,汗滴打溼臉龐,頭髮溼漉漉的貼在兩鬢,看起來頗有一些可憐,下巴有些尖銳,渾身上下溼透了,裹着有些瘦削的身軀。
那是不健康的瘦削,因爲長期的營養不良,儘管喻文卿在這段時間會以各種各樣的理由請宿舍的幾個人吃飯,想着能夠補充謝星珏身上缺失的營養,卻也頗有一種遠水解不了近渴的無奈。
他曾經試過偷偷往謝星珏的能量卡中傳輸能量,後來發現傳過去多少第二天早上一刷就會又多多少。
做過一次後他再也不去這樣做了,謝星珏雖然那幾天沒有說什麼話,卻比以前更沉默了。喻文卿知道自己觸碰了謝星珏的逆鱗,知道了他的雷區,便不會再犯。
謝星珏手腕上的環形扣慢慢融化,喻文卿不小心往下瞟了一眼駭了一跳,以爲他的手受傷了,後來定睛一看發現是那個被稱爲血瞳貪狼的東西慢慢融化。
這麼低的溫度就融化了?喻文卿覺得不太可能,一般情況下密度越小的金屬熔點也就越低,冰藍鳳凰沒有辦法在電子顯微鏡下切割成原子平面甚至無法切割,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種人類目前未知的粒子組成——甚至比夸克還小,它的熔點至今沒有測出來,第一次將外邊的雜質切割出去的時候露出裡面的純質,像是瑰麗的太陽外包裹着湛藍到近乎透明的海洋,在極高的溫度下依然能保持原型,當時直接將它扔進即將化成鐵蒸氣的鐵水中,沉在最下面,鐵水通過特殊耐高溫材料出去,這塊小小的東西甚至沒有變化,溫度測試後依然很低,當時三哥直接伸手去觸碰嚇了旁邊的人一跳,最後得了自己三哥一句評價:
“跟鳳凰蛋一樣。”
冰藍鳳凰的名字由此而來,雖然冰涼如玉,卻能從火中挺過的,可不就是鳳凰麼?貪狼和鳳凰是歸屬一種物質形成而來,所以不可能就在這個人體都能夠適應的情況下融化,那麼一定是貪狼的主動行爲。
紅色的液體慢慢展開,滲入謝星珏的皮膚,白色的襯衣因爲汗溼顏色有些透明,液體彷彿感知到謝星珏身上的紋路一般,從手臂蔓延,短短的半個小時內貫|穿了謝星珏的鎖骨,胸膛,腹部,甚至一度逼近謝星珏的臉龐,從耳朵後邊伸出細小的一條,看起來極其的詭異,在白色的燈光下謝星珏痛苦的鎖眉,汗溼的全身,貼着臉龐的頭髮以及那些霸道的花紋,讓謝星珏有種矛盾的美感,強勢與脆弱同時在他的身上體現,纖細的骨骼,消瘦的身軀,是讓人想要欺凌的脆弱,而緊鎖的眉頭彷彿忍受着極大的痛楚,要緊的牙關與如同鐫刻在身上的花紋又讓人覺出他的強勢。
喻文卿想的沒錯,他確實在經受着巨大的痛苦。
謝星珏彷彿置身在冰火兩重天,他身體內彷彿放置了一塊千年的寒冰,永遠不融化,從骨頭裡散發着寒意讓他戰慄,而外部彷彿有火在炙烤他,那火沒有辦法融化冰,兩種感覺夾雜在一起,謝星珏如同置身地獄,經受着業火焚燒,連靈魂都碎成一片一片,灰飛煙滅。不知爲什麼。他在這種連續不斷的痛苦中想到了他的母親,他的母親站在他的前方,仍然是他幼年時候的那副面孔,她的青春彷彿停留在了二十歲,除了看起來氣質更成熟一些,其他的基本上沒有改變。
“不管去哪裡,你都不得不做一些錯事。這是生命的基本條件,要求你違背自己認同的身份。在某些時候,每個活着的生命必須這樣做。這就是終極的陰影,造物的缺陷。這是終極詛咒,那個吞噬所有生命的詛咒。整個宇宙都是這樣。”母親喃喃道,然後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謝星珏,那之中還有一絲害怕,或者稱之爲恐懼。
媽媽,你爲什麼這麼看着我?謝星珏想要掙扎起來問他的母親,爲什麼看他的眼神像是看魔鬼一樣,聲音是他從未聽過的咬牙切齒,牙齒磕磕碰碰,整個人在打顫,“魔鬼的兒子。”謝星珏往前走了一步,他看着謝星珏逼近忽然尖叫了一聲,“別靠近我!”
謝星珏頓住了腳步,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渾身的痛楚,置身冰火兩重天讓他每走一步就像是在針尖上走路,而他咬牙接着前進。
“離我遠點,你這個魔鬼!”吳巧稚披散着頭髮往後退了兩步,像是離謝星珏越遠就越是安全。他的嗓子應該是被熱壞了,聲音嘶啞的不像話,“媽媽,你不要我了嗎?”
那語氣像極了十年前的那個孩子,躲在家裡,透過窗戶偷偷看他的母親在底下和男人告別,各式各樣的男人,在下面言笑晏晏的母親上來之後臉上連表情都不會有,更不提會對着他笑。那個時候家裡的環境還是好的,還買得起東西做飯,小小的他踩在凳子上操作那些各式各樣的選擇和按鈕,不敢錯一次,錯一次可能要吃很久的很難吃的飯。
他就是從那個時候,慢慢學會一個人等待,集成艙伴隨着他,一直走過了孤獨的童年。後來又開始過顛沛流離的生活,那段時間沒有一個男人出現在母親的身旁。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懂事了,知道了母親是幹什麼的。
因爲有人罵他:“婊.子的兒子!”然後就想上來捏捏他的臉,甚至有些人會拽着他不肯走。貧民區魚龍混雜,每到晚上都會有吵架聲,這裡仍然用着古老的水泥鋼筋混合土式的牆壁,薄薄一層,擋不住讓人面紅耳赤的女人的呻|吟,男人的低吼,還有尖叫,而他只是面無表情的聽着,從集成艙中接受知識,技能。後來他們告別了那樣的生活,搬進了中層階級可以住的地方,環境好了一些,母親又開始和各式各樣的男人在一起,不久就會換一個。謝星珏開始過着有一頓沒一頓,沒一頓時間比較長的生活。
沉默,隱忍和僞裝就是在那個時候學會並且精通,假裝正常很容易,只要你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把精明收在內心深處,讓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沒有那麼狠厲。他每天要走很遠,拐來拐去到學校。
他們就這樣彼此沉默,母親開始對他溫柔了一些,會在他沒錢的時候給他錢吃東西,但是他們從來沒有交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