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顏的臉色在聽到這一聲斥喝時不可遏制地變得煞白,強自定了心神將翦水秋眸凝向那聲音來處,對上的,是玄憶邃暗的眼睛如一泓深水,靜得連暗涌亦消逝無尋。
“臣妾逾言。”
說出這四個字,緋顏低垂螓首低垂間斂去剎那煞白的臉色及脣邊勾起的一抹淺極弧度。
“惠妃,茲事縱然涉及太皇太后鳳體違和,若用刑罰,亦非公正之舉。”玄憶不復方纔的語意,淡淡地接着道,“蓮妃,就由你陪同惠妃再審此事,務求公正。”
蓮妃接過話語道:
“嬪妾謹遵聖諭。”
緋顏聽着這一切,只脣邊的笑意愈深,稍斂了笑意,她擡起眸華緩緩道:
“有勞蓮妃了,不過,本宮奉太皇太后口諭,亦是要將審理的結果第一時間稟報於太皇太后。”
說出這句話,她轉望向玄憶,欠身,道:
“是以,請君上允許臣妾能隨聽此事的審理。”
玄憶的目光悠悠地望向她,方要啓脣,旦聽得殿外傳來一女子威儀的聲音:
“皇帝,皇貴妃所言就是哀家的意思。”
太皇太后由蘇暖攙扶着,氣色依舊發青地慢慢走至殿內人的跟前:
“不必繁文褥節地行禮了,哀家素不喜這些。”
一語出時,她的手搭到緋顏的腕上,緋顏忙躬身相扶。
“這件事,需速做決斷,哀家不希望,待到三日後的冊後大典,仍是當斷未斷,擾了興致。”太皇太后說完這句話,又加重語氣,道,“冊後前,這後宮之中,仍是以皇貴妃爲尊,爾等勿要忘了!”
說罷,她握住緋顏的手腕加了幾分力,遂驀地抽離手,回身望向紀嫣然:
“皇帝連日來爲前朝政務煩憂,這些後宮的瑣事,蓮妃難道也需請示皇帝方能定奪?三日後,蓮妃將掌鳳印,哀家希望蓮妃能明白其中的輕重緩急,莫要事無鉅細,都去擾皇帝煩心!”
這一語,分明帶着苛責,紀嫣然聞言,即刻跪叩於地:
“回太皇太后,嬪妾—— ”
“是朕和蓮妃惦念着皇祖母鳳體違和,故一併來此,實爲請安。因怕叨擾皇祖母,是以,朕未讓人通傳,甫入殿,就聽得審理才人一事確有偏頗,蓮妃方出言勸導,還請皇祖母明鑑。”玄憶依舊淡淡地道。
緋顏立在一旁,手輕輕繞了一下裙襬上的玉墜子,繞得緊了,她的手指便映上一道紅紅的痕子,玄憶將她的小動作皆收進眼底,這傻丫頭,不過,這樣,也好。
他要的,不就是這樣嗎?
“哦?原是如此。倒是哀家錯怪蓮妃了。”太皇太后走近紀嫣然,一手虛扶,輕輕把她扶起,“蓮妃,你即將入主中宮,是以,哀家對你,可謂寄託厚望,故對你的要求,自是與別人不一樣,你可明白?”
“嬪妾明白,是嬪妾今日逾上妄言了。”
“哀家不希望再看到下次,蓮妃,莫辜負皇帝和哀家授予你的鳳印!”
說罷這句話,太皇太后徐徐往殿外行去:
“皇貴妃代哀家去隨聽這事的審理。有了結果,一早回來稟報哀家,若確鑿,就由皇貴妃做主,發落了澹臺才人便利是。”
“是。”緋顏喏聲。
“皇帝,哀家的身子比昨日好多了,皇帝還是以國事爲重,哀家方會痊癒得更快。”
“皇祖母保重鳳體。”玄憶頓了一頓,複道,“朕已吩咐太醫院,爲皇祖母調配藥膳將養鳳體。”
“有勞皇帝費心,哀家乏了,不必跪安就這樣罷。”太皇太后的身影隨着這句話,終踏出殿門,消逝在轉角處。
玄憶的眸華凝向緋顏,她低垂螓首,額發遮擋間,讓他瞧不清楚她的神色,她的手早放開那玉墜子,攏緊披帛站於一旁。
心底始終攫緊着,可,他只能這樣。
畫完那副圖,在他的心裡,已有計較。
“聖上,這裡就交於嬪妾和兩位娘娘罷。”蓮妃輕移蓮步,至玄憶跟前,語音輕巧。
“嗯。”
玄憶收回在緋顏身上的目光,返身方要離去,緋顏輕喚了一聲:
“君上 —— ”
他停滯了一下步子,緋顏擡起眸子,對向紀嫣然和惠妃:
“你們先去青衿宮,本宮尚有事和皇上相商,稍後再往隨聽此事。”
惠妃喏聲退下,蓮妃微微一笑,眸底掠過一絲魄冷,亦隨之走出殿外。
待殿門闔上,緋顏走近玄憶,凝定他:
“是不是東郡之事又起了變數?”
“皇貴妃似乎忘記後宮不該干涉政事。”他將眸華移向別處,並不去看她。
“憶,你不擅長演戲,真的。”她繼續走近他,近到,她可以聽到他的呼吸並不平靜,她柔柔地笑着,伸出手,勾住他的身子,語音漸低柔,“我知道,你爲我好,不想我去管這件事,畢竟,出事的是澹臺姮,若讓她認出我是誰,於我未必是好的。”
她的小臉輕輕地在他的胸前摩挲着,手臂在他的背後繞成一個環,將他緊緊地擁住,這樣擁着他,才能讓她的心底,稍稍拂開連日來愈漸濃深的陰霾。
他的心底隨着她的擁住再無法做到漠然。
原來,他想的,她一早就知道。
“憶,哪怕,你再用冷漠對我,再當着他人的面斥責我,我都不會介懷。一個把我放在心底的男子,是不可能這麼快就變的,所以,能騙過的,不過是旁人的眼睛。”她說出這些話,帶着無比鎮定,“並且,若我猜得沒錯,御駕親征就是這幾天了,是麼?”
她,確實是最懂得他心思的女子。
正是這份懂得,讓他放不下,卻一定要放!
語音甫落,她亦不敢擡起眸華望向他,她怕在他的眼底,讀到她最害怕的答案,所以,她選擇,把螓首埋在他的懷裡,繼續道:
“憶,我,一定要隨你一起出徵,一定!”她扣住他,喃喃地說出這句話。
這一句話,用最低的,接近喃喃的聲音,卻輕易地把他心底刻意僞裝的堅硬粉碎。
對這樣的她,他的心,再無法做到堅硬。
而柔情只會讓她更加義無反顧,隨他去兩軍對壘那般危險的地方。
可,難道真的堅硬冷漠地對她,在剩餘的這幾天,就是好的嗎?
不管怎樣,這幾天,或許是他最該珍惜的日子了。
所以,他怎麼能繼續做到用疏遠、淡漠,逼退她隨軍呢?
他的心裡,有了另外的謀算,這份謀算,讓他的手,終是攬住她的,象以往那樣,他把下頷抵在她的髻端,語音低徊,卻是愈深的柔軟:
“嫿嫿,有時候,我真的希望,你傻一些會比較好。”
“呵呵,我再傻下去,剛剛,就非得繼續和蓮妃爭執出高下不可了,是你那一聲,“皇貴妃”泄露了你的心思,你若不喚,我倒的確可能繼續這麼傻下去也未可知。”
“呃?”他用鼻音發出這一字,帶着讓她心悸的尾音。
“你的眼神那麼平靜,你的聲音卻這樣地嚴厲,真以爲我傻到聽不出端倪嗎?”她擡起眸華,望進他的眼底,“憶,不管怎樣,也不管什麼原因,我真的不喜歡,你和蓮妃那樣地親近,哪怕 ,你和她是兄妹之情,但,我真的不喜歡。”
他修長的手指輕柔地捏起她尖尖的下頷:
“澹臺才人的事,就交由她去做罷。”
她輕輕咬了一下脣,輕聲:
“你知道,我不喜歡她。”
他帶着寵溺地笑:
“我對她,不會有其他的感情,她的醋,你都要吃麼?”
她皺了一皺瓊鼻:
“這不是吃醋,清蓮庵那次—— ”
“那次,是我讓她照顧於你,她不會害你。”
“是麼?”緋顏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轉低眸華,再不多說一句關於紀嫣然的。
她不願在這話題上,與他起任何的爭執,本身,他們走到一起,就經歷了太多坎坷磨難,哪怕,對人的看法存在分歧,若不去深究,其實也不會影響彼此的感情,不是嗎?
當然,若是,那人別有用心,則另當別論。
“傻丫頭。”
他擡起她的下頷,在她的脣際烙下只屬於他的吻。
緋顏閉上眼眸,婉轉地回吻着他。
可,心底,爲什麼不安越來越濃呢?
她更用力地環住他,惟有這樣她的心才能稍稍安穩點吧。
攝政王府。
“稟王爺,鴻臚寺卿求見。”
下朝歸來,攝政王獨自一人,按着往日的習慣,站於書房的軒窗前,聽得門口下人的通稟,他返身,走回案邊道:
“帶他到書房。”
下人喏聲退下,攝政王的視線依舊轉向軒窗外碧池裡的清蓮,今年的蓮花,開得尤其繁盛,一眼望去,倒真是連着天際,嫣紅一片。
只可惜,再無人與他共這一池清蓮。
所有的念想,如今,也僅剩憑弔。
“微臣參見攝政王。”
鴻臚寺卿澹臺謹的聲音讓他從短暫的失神裡收回心緒。
“謹兄何必多禮?”
一個兄字,道出倆人的關係實屬菲淺。
確實,從南越滅國前,他們的關係,就已菲淺了。
攝政王轉身,望向澹臺謹,澹臺謹的面色並不算佳,眉宇間的惆悵,恁誰都瞧得出來。
“謹兄,坐。”
澹臺謹隨攝政王一併在一旁用樹樁雕成的小凳上坐定,這本是臨窗的一品茶處,就着略低的軒窗,恰可觀一池的清蓮。
案上擺着絕好的茶器,攝政王從青花瓷罐中拿起茶鬥把白尖裝入甌杯,他意態甚是優雅,與朝堂之上威儀赫赫的攝政王判若倆人,而,澹臺謹知道,這份優雅背後,是幾多的乾坤,從他和攝政王打交道的那日開始,他就知道。
“謹兄,先品茶。”
攝政王緩緩說出這句話,提起紫砂壺,將水先低後高衝入甌杯,復拿起甌蓋,輕輕地在甌面上繞一圈把浮在甌面上的泡沫颳起,隨後,再提起水壺把甌蓋衝淨。
“這種白尖是雨前番邦的貢品,偏是極之嬌嫩,若泡不得法,便有隱約的腥氣。”
攝政王看似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澹臺謹的眉心愈是蹙緊:
“王爺該知道微臣今日所來是爲何事?”
他與攝政王,在稱呼上依舊保持着距離,並不願過多的親呢。
因爲,這份親呢,他和他都明白,不過是表面的一種維繫。
一種關於交換的維繫。
“是本王命人去告知你的 ,本王自然知道,謹兄來此是爲何事。”
攝政王中指夾住甌杯的邊沿,食指按在甌蓋的頂端,提起蓋甌,把茶水倒進面前的兩盞琉璃杯中,複道:
“本王后來才知道,要泡這上好的白尖,先得學會用手背試水溫,用蓋子托住水使之沿邊注入,這樣,不僅不致會傷嫩葉,更能知其水溫。謹兄,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語音甫落,攝政王執起其中一盞琉璃杯遞於澹臺謹,澹臺謹伸手接過時,眉心略舒,沉聲道:
“王爺這次要什麼條件,才能換得姮兒的平安無恙?”
“本王昔日答應謹兄的事,還沒有完成,怎好再提要求呢?”
精緻的琉璃杯裡,那泛着熱氣的杯面,每一片白尖,都在慢慢地舒展惟獨澹臺謹的心,卻是攫緊得沒有辦法自己,他的脣角微微抽了一下,一仰脖把盞內的茶湯悉數喝下,那握盞的手,卻猶自顫抖着,無法遏制。
“我已失去一個女兒,姮兒,我再不能失去。”
澹臺謹不再自稱微臣,他的眼神裡滿是一種痛苦的神色。
是的,痛苦。
這份痛苦,整整壓抑了他十七年,都沒有得到任何的救贖。
“哈哈,謹兄,失去的那個,對於你,始終是心底的一處傷痕,若非這道傷痕,你又豈會走上今日的這條路呢?”
“是,我走上今日的這條路,是我咎由自取,我沒有想到,嫿兒會再次進宮,更沒有想到,最後竟死於那一場未央宮的大火之中!”
“那場火,自然是有人蓄意所爲。”攝政王悠悠地道,輕抿一口盞內的清茶。
“你的意思—— ”
“謹兄該知道,如今東郡聯合青陽慎遠行不義之師,而在未央宮大火之前,謹兄又被所謂的順命侯府慘案所牽連,難道,這其中的關聯,謹兄還看不透麼?”
攝政王悠悠地說出這句話 ,現在,是說出這句話最佳的時間。
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
正正好,可以讓這句話起到最大的效果。
“砰”地一聲,澹臺謹手中的盞被他運力捏得粉碎,觸目驚心的血隨即涌出,濺落在茶具上,盤中清澈的茶湯裡,僅蜿蜒出一絲的血色清明。
“是我害了嫿兒! ”
攝政王將隨身的汗巾遞於澹臺謹:
“謹兄,我當初應允你的事,一定不會食言,至多,就在這月,那人必將付出代價。所以,在墨葉的祭期 ,你一定還來得及用那人的代價,做爲祭奠之禮。”
澹臺謹伸手接過,木然地擦拭手上的鮮血:
“可,我連她的女兒都護不周全。”
攝政王脣邊含笑,依舊再品了一口盞內的香茗:
“當今的貴妃娘娘,亦是墨葉之女,如今,澹臺才人可謂是代其受過。合歡糕中毒危及太皇太后,這件事,宮中總得有個交代纔算是了結。”
澹臺謹的心底如被刀絞一樣地難耐,墨葉的女兒,他不能不顧,因爲這畢竟是當年孿生姐妹所留下的最後一位,而,澹臺姮,自幼,他對她們母女也是虧欠的。
甚至於,如今,他的夫人在聞知澹臺姮出事之後,已昏迷不醒。
下毒的罪名,在宮內,罪至極刑,他怎能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僅剩的女兒走向絕路呢?
縱然,復進宮,是澹臺姮的選擇。
她的爭強好勝,加上她母親的虛榮,最終,讓誰都不能阻止她這份心。
可,作爲她的父親,他不能看着女兒走上絕路,都不施以援手。
失去嫿兒,是他的錯。
同樣的錯,他不能再來一次。
罷,罷,罷,他知道攝政王留下他的目的在何處,只是,他一直沒有辦法徹底地放下。
既然,青陽慎遠真的與未夾宮失火拖不開干係,那麼,早在當年,他就不該看在姬顏的面上,於破國之日,留其一條生路。
“攝政王,我不想姮兒有事。我知道攝政王一定有法子護得姮兒的周全,所以,我願意用南越國庫最後一張地圖換取,姮兒的安全。”
這張地圖,留到今日,他明白,是再留不得了。
澹臺姮的事,明顯是攝政王的一步試探,若他不從,接下來,還會有更多的試探。
每一次的試探,都將是用人命做爲砝碼。
既然,攝政王說,他所要的,終究將會在墨葉的祭期前得到,那麼,他便不會再有任何的顧慮和遺憾。
“呵呵,謹兄,果然甚知我心!如今,東郡突然兵馬充足,想必,姬太后早將其掌握的南越國庫悉數交於東安候。”
澹臺謹的眼底,卻隨着攝政王這句話,拂過一縷悲憫。
那個女子,從她一步一步登至昔日南越的最尊貴的地位,別人看到的,都只是她的鐵血無情,惟獨他知道,她的心裡,始終是有他的。
而他呢?
卻愛上了,另一個本不該愛的人。
結果,更引至了南越最後的破國。
他於她,是愧疚的。
所以他一直遲遲沒有把手中掌握的,先帝交予他的最後一張地圖拿出來。
這張圖,是先帝臨終時的託付,即便到了那時,先帝仍把他當成股肱之臣,推心以待。
可他呢,最終,還是連這託付都將背棄。
“謹兄,不必多慮,姬太后將國財交於東安候,本身,也是違背了南越先帝的託付。”攝政王說出這句話將盞內的茶悉數品盡,“而,澹臺才人,目前應該不會有事。本王已讓宮裡的人前去照應。”
“王爺,我想要的,是永遠不會有事。”澹臺謹把手中的汗巾擲扔一旁。
“謹兄,你該知道,後宮之事本王所能做的實在有限。”
“王爺的意思,若是擱到前朝, 則這件事,就並不會太難?”
攝政王淡淡一笑,並不再多說一句話,提起紫砂壺,道:
“這茶,多品,自能辨得其味,謹兄,不妨靜下心來,再品一杯,如何?”
澹臺謹的心,能靜得下來嗎?
這個女兒,從小他待她亦是不好的,可在他因着順命候滅門那時,竟不惜跪在雪地中,僅爲求得皇帝的恩旨,其後,更是輾轉半月才痊癒。
昨日因血祭上蒼垂福,額外獲得省親的她,終於得見他於宮外的別苑,他瞧得出她並不開心,但,未曾想,這麼快,深宮的紛爭,就又要吞噬他第二個女兒的命,也是他唯一的親生女兒的命!
不管怎樣,他不能再做到視若無睹。
青衿宮冰冉殿。
紀嫣然和盛惠妃甫到暫時關押澹臺恆的偏殿,甫見殿內,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紀嫣然容色一變,急走幾步上得前時,層層的茜紗幔後,澹臺姮癱軟在地,一旁,站着手上全是血的秦昭儀。
秦昭儀見紀嫣然等人進殿,忙躬身行禮,語音裡還帶着哭泣的意味:
“嬪妾參見惠妃娘娘,蓮妃娘娘。”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盛惠妃問出這句話,一旁早有嬤嬤上前扶起澹臺恆,旦見她素脣紅腫着,一旁的地上,還掉落幾枚牙齒,顯見是用了掌捆的刑罰——
“到底是誰私下用了這等刑罰?”蓮妃語音雖聽不出絲毫的責怪,卻,無形中,讓人覺得抑壓。
“回蓮妃娘娘的話,我們主子好意來探視才人,卻未料,才人張口就咬了主子的手,是以,奴婢看不過去,方掌了才人的嘴。”
“很好! ”蓮妃眸華凝向那名開口的下人,“才人畢竟是正五品的宮妃,豈是你這等奴才所能掌得的?既然,你這隻手不懂規矩,留着,還有何用呢?”
那名宮女“撲通”一聲,跪叩於地,聲音裡並沒有過多的驚駭:
“蓮妃娘娘,才人咬住昭儀不放,難道,奴婢眼見着主子危難,都只能聽之任之嗎?奴婢手,娘娘儘可以拿去,奴婢忠心護主的心,哪怕沒了手,依舊是不會變的。”
“槿離! ”秦昭儀一手捧着鮮血淋漓的手,喝住那宮人,一邊下跪於地,哀哀向二妃求道,“嬪妾只是見暑意逼人,念着和澹臺才人畢竟是姐妹一場所以才帶了冰碗來與妹妹,卻沒有想到 ,不知怎地,妹妹一見嬪妾,張口就咬住嬪妾的手,嬪妾這才發現,妹妹似乎——似乎 —— ”
秦昭儀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任何話,惠妃目光凝注她,冷聲道:
“昭儀因何不敢言呢?”
“妹妹似乎,耐不住什麼,瘋了… ”秦昭儀說出這句話,跪地,向紀嫣然道,“娘娘,嬪妾一來,就見到妹妹這樣,嬪妾真的不知道,爲何會如此—— ”
“不必說了!”蓮妃轉眸望向惠妃,“惠妃娘娘,今日之事,敢問娘娘,究竟是怎樣審問才人的?”
盛惠妃冷冷一笑,語意裡並無絲毫的懼色:
“本宮自認並無用任何私刑,蓮妃娘娘,莫不是懷疑本宮,居心叵測不成?”
紀嫣然亦在笑,這笑,卻是雲淡風輕般沒有任何慍意:
“嬪妾自不敢懷疑娘娘,只是,才人如今這般,娘娘難道一句未曾用任何私刑就可交代過去麼?”
“蓮妃娘娘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紀嫣然收回笑意,俯低身眼見着,澹臺姮昏迷不醒,脣齒間確實有血意污濁,料秦昭儀所言不虛,只是,爲何會咬昭儀,這點,仍是頗非思忖的。
一家之言,豈能讓她信之呢?
宮中本是是非之所,殊不知,這合歡糕下毒一事,又引出其他的貓膩都未可知。
念及此,她直起身子,道:
“嬪妾沒有任何意思,只是,太皇太后如今下諭讓惠妃娘娘審查此事若因才人瘋顛,沒有辦法繼續問訊,再多的證物,亦不見得會有說服力。”
“娘娘是懷疑,本宮在證物上動了心思嗎?”盛惠妃說出這句話,行至紀嫣然跟前,一字一句道,“本宮自認在審理澹臺才人一事上問心無愧。”
紀嫣然淡淡一笑,迎上盛惠妃的目光,正待再說些什麼,忽聽得 ,澹臺姮低低吟了一聲,殿內諸人的目光,忙望向地上那人,只見她秀眸微睜,眼底,是血紅的一片,呀呀有聲,卻因着掌擱之力,再吐不出一個字。
“妹妹。”秦昭儀本跪着 ,見澹臺姮醒來,移動身子上前,纔要扶住她,突然,澹臺姮對準秦昭儀的手,就咬了下去,這一咬,只聽得牙齒入肉的咯咯聲,還有血腥味頃刻間再彌了上來。
一旁,早有跟在二妃身後的兩名宮人,費力將澹臺姮拉開,秦昭儀痛哭的聲音在拉開的瞬間隨即傳來:
“娘娘,她果真是瘋了!娘娘!”
澹臺姮血紅着眼,兀自掙扎,眼見着,兩名宮人是壓她不住。
“快來人,把才人先因去暗室。”盛惠妃不由得後退幾步,喚道。
“且慢 !”隨着這一聲喝止,緋顏步入殿內,她的目光,觸到澹臺姮時,終究,做不到波瀾不驚。
昔日,如花的模樣,今時竟變得如此顛狂。
她強壓心神,道:
“才人畢竟是五品的宮妃,怎能擅自押入暗室?”
“嬪妾參見皇貴妃娘娘。”盛惠妃、蓮妃二人欠身行禮道,秦昭儀在一旁哭着哽咽出一句話,想是行禮之言,卻是讓人聽不得真切。
“傳院正。”緋顏俯低身子,喚道,不顧澹臺姮的掙扎,眼眸凝向她,柔聲,“才人,稍安勿燥。”
她的攝心術對一般人都會有效,希望,澹臺姮也不例外。
此時,她和澹臺姮的距離很近 ,若無效,她想,她也不會害怕這名女子的瘋顛。
無論澹臺姮是否失勢,她終是狠不下心來。
澹臺姮觸到緋顏如水的眸華時,卻漸漸地安靜下來,不再掙扎,她的眼睛裡,慢慢地,湮上一層情愫,緋顏瞧得懂,那是關於恐懼的情愫。
是什麼,讓她這麼恐懼呢?
“你們先退下。”緋顏吩咐道。
“皇貴妃娘娘,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命嬪妾等人共同審理此事,皇帝貴妃這麼吩咐,恐怕不妥吧?”紀嫣然輕柔地道。
“若蓮妃覺得不妥,可以去回了太皇太后,再治本宮的罪,可現在,本宮以皇貴妃之尊,命令爾等退下!”
“是。”盛惠妃率先福身道。
紀嫣然淺淺一笑,只說了一句:
“皇貴妃娘娘記着分寸就好,既然娘娘覺得此時不是問訊的時候,嬪妾和惠妃娘娘就在側殿,等院正替才人上好藥之後,再繼續問訊罷。”
緋顏並不再說一句話,只站起身,吩咐兩名宮女將澹臺姮扶至內殿的牀榻之上,不過一會,在二妃及秦昭儀退出殿外後,院正已經拾着藥箱匆匆趕來。
緋顏坐在帳幔外,看着院正和醫女在裡面忙碌,殿外,已近黃昏。
黃昏的遲幕,讓人的心境,一併的無法舒坦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院正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
“皇貴妃娘娘。”
“呃—— 澹臺才人的傷勢如何?”
“回皇貴妃娘娘,掌摑之傷甚是嚴重,需靜養些許日子,才人主子方能繼續說話。但 —— ”
“院正在本宮面前不必有所顧忌。”
“才人主子,似乎,心智受損。”院正眉心蹙了一下。
“心智受損?是外因,還是 —— ”
“回皇貴妃娘娘,才人小主脈息滯緩,若是內因,也是有跡可尋。”
“本宮知曉了,今日之事,除了皇上,任何人,院正都不必據實回稟。”
“是,微臣明白。微臣已替才人小主上過傷藥,明日,會由醫女繼續替才人小主用藥。”
“有勞院正。退下罷。”
院正及醫女喏聲退下,緋顏起身,望向牀榻上的身影,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向澹臺姮的榻前。
殿內,只剩下她一人,一步一步走近牀榻,每一步,過往的種種就在她的眼前浮現。
但,面對現在的澹臺恆,她,依舊是狠不下心置她與不顧的。
縱然上了藥,澹臺姮的傷勢仍是不容忽視的紅腫,緋顏望着這名女子,入宮,對澹臺姮來說,不過是一場夢的破滅。
得不到帝王的憐惜,掙到頭,亦不過是正五品的才人。
如今,偏攤上這件事,無疑對澹臺姮來說,這宮裡的路,就是走到頭了。
自小澹臺姮是那般的驕傲,也是那樣的好強。
既爲姐妹,這十幾年間,卻並無一絲手足之情,反是關於傷害,落滿過往的記憶裡。
但,此刻的她,並不能對澹臺姮做到漠視,尤其是今日。
她是知道合歡糕裡,沒有任何毒,不過是太皇太后要治林蓁的罪,卻不想,反讓林蓁找了澹臺姮做替罪之人。
她素是知道,澹臺姮擅倚附後宮得勢的嬪妃,只這一次,卻是倚附錯了對象。
而她呢?她知道這一切原委,除了傳院正珍治,其餘,什麼都做不了。
玄憶,也希望她什麼都不做的,不是嗎?
撇清關係,真的很簡單。
可,她撇不清。
因爲,她仍是要弄清盛惠妃口中所說,丹蔻中的黃彤從何而來,這樣,她才能解了心底關於那次中毒的疑惑。
丹蔻,和之前她懷疑的口脂,都是女子的妝物,只是,在今晨得知此事後,聯繫前因後果,遣人問了內務府,才發現,擅聆在她清蓮庵出事之後,人就徹底地失蹤了。
檀聆的失蹤並不是偶然,也正說明,她也不過是別人的棋子,在完成使命後,消失是唯一的結果。
那人爲何沒有在她的背部紋繡下毒,亦是一處疑惑。
但,她相信,這些疑惑的解開,不會等太長的時間。
畢竟,黃彤又出現了,不是嗎?
緋顏收回心神,隨着榻上那人痛苦的低吟聲愈近,她終於走到了榻前。
驀地,她覺到榻上那人輕輕拉住她的手,她一低眸,卻看到,澹臺姮的手指都紅腫着,此刻,雖上了藥膏,仍觸目驚心地讓她覺得鼻子一酸。
自幼,貴爲上卿府的千金,又何曾受過這樣的苦呢?
她避開澹臺姮的傷處,卻發現,澹臺姮的手,越過她的手,徑直地拉住她裙上綴着的纓絡,拉得那麼緊,纏着金絲雀翔的纓絡眼見着就要被她拉扯下來,她有些訝異,旦見澹臺姮的嘴脣蠕動,恰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僅是艱難地發出幾個不辨其意的單音字。
澹臺姮越用力,越說不出話來,額際只沁出冰冷的汗水,緋顏執起自己的絲帕,替她輕輕拭去冷汗,柔聲:
“本宮知道了。”
她並不知道,澹臺姮的用意何在,不過是隱隱覺得,澹臺姮今日被掌捆至口不能言,手亦被用刑至不能說話,定是與這有着莫大的關係。
纓絡,纓絡,她在心裡反覆念着這兩字,一時間,始終不知道,究竟是何用意。
但,眼前,若讓澹臺姮繼續這樣,除了耗盡她的氣力外,並不見得還有其他的好處。
“待你養好傷勢,再說,現在,好生靜養着。”她握緊澹臺姮的手,澹臺姮的手鬆開,眼底竟蘊了一絲淚珠子 ,突兀地就滾落下來。
緋顏的鼻子愈酸,可,她不能露出任何的異樣來,表面僅能繼續淡然地用手中的絲帕一併把澹臺姮的淚水拭去:
“你的委屈,本宮會爲你做主。”
她真能做得了主嗎?
她不知道,只知道,她狠不下心。
面對今日的澹臺姮,除了酸楚之外,再無其他的情緒可言。
畢竟澹臺姮再怎樣驕縱,對於澹臺謹,仍是有着孝心的。
否則澹臺姮不會演那出雪地的戲,即便,戲的初衷是逼她向皇上求情,可最終,戲的代價,是澹臺姮臥病在榻半月。
而她呢?
她自認是做不到,爲了一場戲,和身子過不去。因爲,她對澹臺謹的心,根本沒有澹臺姮付出得多。
所以澹臺姮再怎麼不堪,至少,還是重孝勝過她的。
輕輕抒出一口氣,她覺到澹臺恆望着她,眼底,又蓄了淚意,這個女子,不是愛哭的人,甚至,在以往,她從沒有見過她哭,但今日,她的淚水,讓緋顏覺到更多的酸澀。
她把澹臺姮的手放進錦被內:
“先睡一會。睡醒,一切都會好。”
說完這句話,緋顏迅速起身,走出殿外。
她不知道,是否一切都會好,僅知道,她不能坐視着,再多一個人受屈而死。
甫出殿門,紀嫣然娉婷婷地站在那邊,凝着她,笑道:
“看來,今日的問訊是不能進行下去了。還有勞皇貴妃娘娘,隨嬪妾同去太皇太后處做個交代。”
“本宮自會隨你去。”緋顏眸華並不望向她,僅是攏緊臂上的披帛,吩咐殿外的宮人,“沒有本宮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擅自入殿,違者,誅!”
紀嫣然依舊笑着,日頭縱盛,她似乎也全然並不在意。
緋顏走下臺階,一旁佟兒早上前扶住她,緋顏冷聲道:
“才人的傷,究竟因何而起,希望蓮妃,一併給太皇太后一個交代!”
“嬪妾自然會將所知曉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細均稟於太皇太后。”紀嫣然眸華微轉,“帶秦昭儀一併往長樂宮。”
秦昭儀好不容易止了哭泣之聲由槿離扶着,跟隨在三妃之後,往長樂宮而去。
三妃的肩輦未走多遠,就見,遠遠地,顯是長樂宮的內侍奔來,口中急喚道:
“娘娘,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