璽克說:「如果死刑侵犯生存權,那麼關起來同樣侵犯到居住和遷徙自由,罰款侵犯財產權。你乾脆把法院關起來,警察都遣散,開個良心呼籲院就算了!
「自由是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爲限!侵犯他人生存權者沒有生存權,侵犯他人財產權者沒有財產權!無視於個人作爲有無損害大衆性命,無條件都給予保護,這種做法已經無關法條怎麼寫了,這違反了保護良民,從惡人手中拯救國家的立國精神!」
闊略的回答並未反駁關於關閉法院的部分,聽起來反而像是他贊成的樣子,只是直接說出來一定會被反對,只好繞個圈子說:「因爲有刑罰纔有暴力,只要這個世界上沒有這種合法傷人的途徑,一定能成爲祥和安樂的理想國!刑罰真正的功能是教育,以傷害犯人爲目的的法律應該廢棄!」
「你以爲人類一開始就有法律嗎?」璽克反問闊略:「在『合法』這種概念出現之前,人類就已經會行使暴力了。法律從來不是暴力的必要條件,也從來不是保證暴力不會發生的關鍵。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標準』,刑罰是治安最後一道防線,最後防線是不能捨棄的!」
璽克不懂,無論是「自由是以不侵犯他人的自由爲限」,還是「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標準』」,都是本國國小課本上就有的句子,爲什麼闊略看起來像是根本沒聽過這種句子似的?他在很久以後才知道,闊略那種看法是洋人的產物。而且因爲那是洋人的產物,所以在上流社會裡比本國國小課本更受重視。對他們來說,那甚至「先進」到足以用來否決產自本國的一切思想。
「你這個沒有讀過書,什麼都不懂的鄉民,只憑你原始的暴力本能去胡亂解釋法律!」
「如果蹲在書店和圖書館裡看的不叫書,那我不知道什麼才叫書了。」
對闊略來說,大概作者不是外國人的就不算書。
「你以爲你可以對抗我嗎?」闊略打算威脅璽克。
璽克看着闊略,自從他走進艾太羅魔信,第一次看到員工關懷室的勵志標語、收到那一大本生活規約後,就一直鬱結在心的那個團塊突然解開了。他心想:有時候,像現在這種時候,我會覺得我和你根本就不是同一種物種。討厭別人受苦的人,和只要對自己有利就樂意促使悲傷發生的人。希望大家平安健康過日子的我,和給自己塞了滿腦子偏頗思想還據此採取行動的你,不可能共處在一片天空底下。
璽克堅定的說:「這不是能不能對抗的問題,而是生爲一個善良的人,一輩子對抗沒有良心的人,是我們的宿命。不管有沒有機會贏,正邪不兩立!」這段話璽克這輩子恐怕不會再說第二次了。他接着繼續刺激闊略:「你提倡愛與原諒的價值,是因爲你要別人愛你、要別人原諒你,你想要傷人卻不被報復的特權。死刑犯只是你滿足自己需求的犧牲品,你纔不愛他們!」
璽克終於戳到了闊略最看重的點,他無法自制的指着璽克大喊起來:「我沒有那種自私的想法,我是爲了全人類的利益奮鬥的大善人!像我這麼完美、這麼徹底爲他人着想的靈魂非常稀有!不像你,你只是數不盡的爛肉塊之一,你只能庸庸碌碌一輩子!像你這種滿腦子邪惡思想的人,看到好人就想抹黑他們!」
闊略的身體不斷擺動,說得口沫橫飛。璽克已經不需要再開口了,闊略自己都停不下來。
「我能包容人殺人,這是你們這些販夫走卒做不到的!你們這些賤民只懂些小情小愛,只能愛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偶爾幫一下陌生人就大驚小怪,還當成什麼偉大的情操。這大錯特錯!人類應該往更偉大的方向發展!爲家人和朋友付出不算什麼,不值得讚許!協助陌生人更是可恥的小事,不應該浪費報紙篇幅!
「所謂的偉大,就是去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所謂的成功,就是做到別人不能做的事!這就是我地位這麼高的理由,我就是這麼特別!
「你們這些人豆子般的目光就只能想到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真正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和仇恨對抗的!愛那些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太簡單了,誰都願意這樣做,就不值得去做!因爲別人幫助你、保護你,你就愛他保護他,又算什麼?這種有理由的愛一點也不純潔!
「愛的價值是不證自明的,它不能有理由,有理由就是玷污它的神聖性!只有去愛這世界上最垃圾的人,纔是無條件的愛!只有在那些人不斷毀滅自己,在世間散播痛苦,對自己和他人都極盡蹂躪之能事之後,我仍然愛着醜惡卑鄙的人,這纔是愛!偉大的人就是要不停的原諒過,要連殺人犯都原諒過,他的原諒才圓滿!他必須爲了惡人的幸福努力,這纔是高尚!」
說到激昂處,闊略眼眶閃着淚光,十足感性的大喊:「我,願意替殺人犯下地獄!」
璽克只是聽。闊略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行爲哪裡有問題,璽克也不覺得他能自己發現。他永遠不會承認,他努力去做的並不是讓世間充滿愛,而是奪取「定義什麼是愛」的權力。他的行爲只是強行在別人的字典裡塗改「愛」這個字的解釋,把愛的定義變成他的版本。
他只是希望人們會稱他是「愛的發揚人」、「原諒的啓發者」……他要的只是虛名。
所有能讓世間增加愛的作爲,那些幫助別人、關懷別人的實際行動,都不是他要的。
因此,他從未讓這個世間增加一絲一毫的愛。
「你有下地獄的自由,我們有拒絕奉陪的權利。你要去就現在去,沒人攔着你。殺人犯『大概』會記得幫你上香的!」蹲着的奈莫大喊。趁着璽克和闊略舌戰的期間,奈莫一直在施法。藉着長篇大論掩飾,他完成了相當複雜的法術。
地底下的光帶中浮現出一張人臉。那張圓滑無骨的人臉有四公尺寬,把四周的光帶都絞了過來,形成它的樣貌。就像水母一樣漂在地底。那張臉的眼睛睜大成圓形,眼珠沒有瞳孔,只有一個零點五公分寬的小黑點。鼻子是兩個洞,沒有鼻樑跟鼻翼。它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吸了一陣子火,接着打了一個嗝,寒風颳過房內,火海頓時熄滅。
闊略念出一大串璽克聽不懂的語言,遠方出現一尾魚,從虛空中游了過來。速度極快,轉眼就到了璽克跟前。牠身長十公尺,全身包着骨板,嘴裡有上下各五排獠牙,張嘴咬向璽克。
被咬到會只剩半個人!璽克往地上一滾躲開,祭刀順勢剖開魚肚,魚腸噴滿地。奈莫叫出來的人臉水母伸出青白色的舌頭,把魚腸都捲進它嘴裡。
魚像沒有受傷一樣活動。牠轉了一圈又回頭,再次張開大口撲向璽克。這次璽克對準牠放出冰箭。冰箭穿過魚嘴、穿透魚身,把牠釘到看不見的牆壁上。
這段時間裡闊略又完成一道法術,毒蜂聚集形成烏雲,蓋向璽克,螫到一下就會喪命。幸好他動作快,已經完成無接縫的球體護壁。但是他又要抵抗重力術,又要保持這個緻密的護壁,闊略要是再多放一道運作中的攻擊法術,璽克就擋不住了。
地底下的人臉又打了個嗝,這次是猛烈的火焰燒過全場。沒人受傷,只有毒蜂全部變成灰燼。人臉閉起眼睛,嘴脣左右嚅動。
「要唱歌了,大家注意!」奈莫大喊。
人臉眼睛睜大,變成上下拉長的橢圓形,同時臉往上方衝,隆起突出地面,高聲唱着:「沒有骨頭的孩子——不曾出生過的孩子啊——沒有得到祝福的孩子啊——埋葬在地裡我的血肉啊——是蛆蟲的糧食——」它的聲音稚嫩如同幼兒,曲調高亢卻帶有悲傷:「我的血肉啊——那無人知曉的葬禮——」空氣中響起像是木珠撞擊的笑聲,光帶一下子混亂起來,變成像碎玻璃的形狀不停顫動,地面也在搖動。
萊爾諾特女士裝作回頭看狀況,伊卡瑪立刻脫掉僞裝,六隻手臂從黛姊的皮裡穿出來,抓向萊爾諾特女士。萊爾諾特女士早有防備,回身一劍斬掉他一條手臂。斷臂冒出黑煙,伊卡瑪全身也燒起來,黛姊的皮燒焦脫落,露出本來面貌。他接着又繼續變形,皮膚上冒出許多小型尖刺,嘴一路裂開直到耳際,裡頭冒出森森利牙。伊卡瑪往地上一撲,變成一隻像蜥蜴的猛獸,往萊爾諾特女士撞過去。萊爾諾特女士閃開的同時用聖劍刺他,卻只造成很淺的傷口。雙方陷入纏鬥。
幼兒的笑聲逼近闊略,他一臉恐懼,在雙手纏上火焰揮舞,但無法趕走笑聲。他大喊:「不要過來!」
在一次大震動之後,光帶構成的景色中間出現一道縫,縫裡能夠看到牆壁的切面,和外面走廊的景像。莉絲娜背起奇茅大哥穿過裂縫,衝出房間,回到貼着「退一步海闊天空」標語的走廊上。
人臉一直往上隆起,終於像是把膠帶撕起來一樣,牽着細絲脫離地面。這隻巨大的人臉水母在房內遊蕩,吸食光帶,繼續唱歌:「看那站在旁邊的鏟子,就是爲我弔喪的身影——讓樹根作我的棺木,蘑菇是我的鮮花——有誰在嚶嚶哭泣啊——」看不見的牆壁被人臉水母的力量震盪,強化重力法術消失了,房間牆面和地板完全崩潰,所有人都往下掉。惡魔警報大響起來。
他們掉進接線室的其中一個垂直通道。闊略叫出來的怪魚連冰箭一起往下掉,始終沒有撞到底部的聲音傳上來。
璽克跳到一個小平臺上,立刻拔掉速限裝置的線。奈莫站在人臉水母的鼻子上,飄在通道中間。萊爾諾特女士和伊卡瑪不知道去了哪裡。
闊略振翅,持續飛在空中。他被璽克割斷筋肉的腿已經完全癒合了。
璽克施展法術,他的左手出現一隻身長五十公分,尾短頭大的蜥蜴,用四隻腳緊抱璽克的手臂,頭朝着璽克的指尖。牠身上長滿綠色肉瘤,眼睛是閃亮的鮮紅色,嘴沒有分上下顎,是一整個圓筒形的骨架,牙齒往外刺出,嘴裡冒出黑煙。璽克把蜥蜴頭對準闊略,從蜥蜴嘴裡噴出幾十公尺長的火柱。
闊略用完美的護壁阻擋,並朝璽克投出一道紫色的風刃。璽克操作小平臺急速下移二十公尺,閃開這記攻擊。紫色風刃不是物理攻擊法術,似乎是影響身體狀態的法術,打在牆壁上就消失了。
「裝我的袋子只需要十五公分——紫色是我的顏色——」人臉水母像是在海里被波浪推動一樣,慢慢的、忽左忽右的往下飄。奈莫一跺腳,讓人臉水母的中間凹下去,邊緣往上掀了一下,很快又恢復原狀。奈莫說:「把那個人打得半死就好。」一直沒有表情的人臉水母聞言笑了,看起來相當陰森。
「不自量力的東西。」闊略說着,雙手交握開始施展下一道法術。連同他背上的翅膀,除了人本身怎麼看都不像之外,整個姿態都像是某個外來宗教的神聖象徵。
空氣中出現持續不斷的微小劈啪聲,範圍極廣。隨便哪個小法師都知道這表示事情不妙。璽克、奈莫和人臉水母用他們所有的手段攻擊闊略,但怎麼也打不穿那個完美的護壁。法術能量一直往闊略這裡聚集,照這個規模看來,艾太羅魔信大樓恐怕會夷爲平地。
「直接撞上去!」奈莫對人臉水母下令。
在人臉水母執行命令之前,從很多方向傳來小平臺移動的嬰嬰聲。上百位穿着黑底金邊法師袍的法師,乘着小平臺從不同的通道趕過來,四面八方包圍住闊略。他們是法師第一情報部的法師部隊!
他們設置好的魔法樁壓制法術能量流動,從根源處阻止闊略的法術。闊略驚訝的張望,發現他不管往哪走都會栽進大批法師部隊裡。
其中一個部隊法師拿着擴音器對闊略說:「闊霍蓋姆凱惹勒大人,法師第一情報部要求您立即停手,跟我們走一趟。我們已經取得許可,將調查您殺人、殺人未遂之嫌疑,以及您作爲諾皮格共犯,爲他滅證的嫌疑!」
闊略嘶聲大吼:「伊卡瑪、過來!」
遠方的垂直牆面上有一個身影,拖着一條黑煙往這裡靠近。那是萊爾諾特女士。她乘着火焰,維持一腳在前,一腳跪着的蹲姿,劍插入牆面,貼着牆壁往這裡急速接近。更靠近後璽克看清楚了,伊卡瑪變成的猛獸正在牆壁裡往前衝,萊爾諾特女士在他背上,把劍插在他身上。
伊卡瑪快速衝過法師的包圍網,揹着萊爾諾特女士衝出牆面。在空中變回人形的同時也甩開萊爾諾特女士。萊爾諾特女士把聖劍伸長頂住牆壁,把自己推往璽克所在的小平臺上落腳。她在喘氣,衣服也燒焦了,幾處割傷流出些許紅色血液。
惡魔伊卡瑪展翅飛到闊略上方。他身上全是噴出火焰的傷口。六隻手臂只剩下一隻,****少了兩隻,眼珠少了一顆,頭也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