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山一早便是去了官署拿了官印, 交了通牒,到了軍營巡視了一番,到了酉時方是回來。而我將此次帶來的衣物行李好好打理, 將他那府邸裡裡外外走了個遍。
“你怎麼就回來了?”按理說, 新官上任, 應是有官吏之間的筵席。
“日中時便吃過了, 夜裡便不去了。”他輕描淡寫。
我曉得他定是不適應與人插科打諢, 平日裡放縱隨意慣了,覺着那虛與委蛇的客套定是頭疼厭煩。而他身爲武官,武職裡的人更是論資排輩, 小山他既不是科舉察舉出身亦非戰功赫赫,同經戰十年的老將士相比, 多的不過是一份運氣與銳氣。
而這銳氣恰巧不易曲, 反倒容易折, 晏千山自知自己的不足,便是拒了這種種宴席。
樓奕恰是瞅出了這點端倪, 便是好幾次邀我同小山一道出遊,也“出其不意”“湊巧”地遇上了好些武將裡的達觀貴人,那些人看着樓奕對小山禮遇有加,便是也對之恭敬了幾分。
而晏千山自己卻是不露聲色,反倒有些惱意, 着家的時間反而少了, 我並沒有多問他。這樣連着好些時日, 每每夜了才歸家, 我皆困困欲睡。
一日我迷迷糊糊地嗅到胭脂味, 而身後一陷,他人已經貼上了我的後背, 摟着我,我被香粉薰得難受,心中忿忿終於開口道:“你去哪了?”
晏千山一貫也不撒謊,環住我的肩,濁着嗓子,有話便說了:“留香閣。”
嚯,一聽這名字便是煙花勾欄之地,而他絲毫不自覺,自小本是如此。一次被晏老爺發現,遭了一頓毒打,一次被我發現,捱了我的冷落謾罵。如今去了那地兒,我倒是能夠諒解,就是心裡頭不舒服,生怕小山與別家姑娘對上眼了,一來二去苟合了,這下我便是要下堂了。
“你不太能喝酒,也別亂吃花樓裡的東西。”我提醒了他一句,唯恐花樓煙食醉了人,來一場春風一度的好戲碼。
晏千山似是覺察到我的不愉,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耳垂,道:“我曉得的,睡吧。”
我被他抱得熱出了汗,但也稍稍放了心。
之後他雖然歸來晚,但大多皆是去練武場或是訓兵場,少有去煙柳巷子同人共飲。皆爲驍騎尉的幾位同僚,都言晏千山不似武將,看他這面貌反倒似文官模樣。
晏千山雖不如文人風雅,但總歸有所學識,談吐做派又怎會與粗鄙壯碩的猛漢一樣?
樓奕空閒了便是帶我去了幾處酒家,選了好些珍饈讓我嘗,感謝之餘,樓奕倒是笑笑提及晏千山,說:“聽聞小山有調令下來,不日即可晉升。”
我微微有些吃驚,覺得這來的太快,來京不過三個月的時日,晏千山便是擢升,其中定是有樓奕幫襯。
我口中塞着魚片,道了一句:“多謝。”
樓奕面色有些不自在,笑笑說:“你同我客氣什麼,我也並無做什麼。”
“小山脾氣犟,如今收斂了不少。”我附和,“他的努力我也看在眼裡。”
樓奕驀地道:“我的努力卻入不了阿禾的眼裡。”
聞此話,我倆皆是怔住。
樓奕有些難堪,故作釋然哈哈笑道,問我要不要見一面師父。
我低着頭點了點,“但不知是否能見上這面。”
樓奕夾了一筷子蘆筍,放入我碗裡,“明日你同我入宮去。”
都說世事萬般難測,風雲突變皆在一瞬之間。譬如爲了等到心心念唸了好久的松子蝦仁,排了一日長至街口的隊伍,夕日欲頹,終於輪到我時卻被告知已經全部售罄;譬如剛出門時還是萬里無雲晴空萬里,哪知出行到半路卻是遭遇了瓢潑大雨,而自己卻未帶傘;譬如謄寫了大半本一寸厚的書,時間緊迫,第二日便是要派上用處,哪料抄寫到最後一頁才發覺拿錯了一冊書。
是夜,天上忽的飄起了雪,後半夜又來了一場零星小雨。我難得睡不着覺,不知是爲明日見師父而緊張興奮,還不知是因一個人薄薄涼涼,難以成眠。
晏千山到了後半夜還未歸來,牀榻上衾被單薄,空氣中盡是蝕骨的溫度,我眼皮很重,但手腳冰冷,腦中生寒。眼看沒幾日便是要過年了,這年味卻一點也不濃。
翌日,我起了個大早,而宮中卻傳來消息:
聖上駕崩。
師父與我相差二十餘歲,但在我面前分明就是個頑劣幼童。與我爭奪食物,與我撒潑扯謊,全然不似傳道授業解惑的正經師父。
我素來愛惹他生氣,喚他:“師傅。”亦或是在他面前,喚隔壁阿毛、村口老王“毛師傅”、“王師傅”。
他通常氣得跳腳,而我樂在其中。
但在人前他卻是換了一副樣子,儼然一位謙謙君子,我實在捉摸不透。他教導我說:“身在外,則謙和循禮。”
我受教了,又問他:“爲何人皆將師父你視爲君子?”
他思了片刻,與我道:“君子不憂不懼,而我弗如。”
“那師父憂懼什麼?”我問。
他思緒飄遠,拇指輕摸胸口的芍藥玉佩,淡淡道:“憂人懼禮。”
我聞言,笑着立在了凳子上道:“師父憂心我搶了你的肉吃,懼怕我不守禮數。”
師父望了我一眼,眼中並非有嚴厲之色,但卻令我不自主地收起胡鬧的痞氣,乖乖地坐了下來,端起碗筷吃飯。
後來我方是知道,他所憂何人,所懼何禮。
而這“禮”,亦是同一把枷鎖一般,牢牢將人禁錮,卻無鑰匙輕易能解,無刀斧攔腰砍斷。
聖上暴斃駕崩。
我似是不願相信自己的耳朵,開始反覆思酌這聖上究竟爲誰,這聖上是不是我那師父?
出了府門,我撐起了一把傘,連綿冬雨如針,我心緒潮溼難平,街上無人叫賣做生意,皆掛起了白幡與白紙燈籠。
到了樓奕的官邸,敲開門卻被告知他連夜入了宮。
悵悵惘惘地又回了府,師父薨歿的訊息未等到,小山擢升調令沒等到,卻是等到一紙詔書。
詔我入宮。
有些時候我便在想,這過程如何曲折皆無關聯,亦無干系,這結局總歸是定好的,這命理也無法更變。正如昨日樓奕答應我入宮見師父,今日雖然見不得師父,但卻依舊還是入了宮城。
馬車駛入宮闕,我顧不得身周是有如何景色的磚瓦,只曉得這雨絲壓抑得很,紅色的漆牆暗沉,金色的雕欄蒙塵,一派委靡頹喪。
步入大殿,身後公公退下,殿門被重重關上。我擡頭,卻只見樓奕一人。
樓奕臉色陰鬱,眼睛紅腫,而他身側,躺着一副棺,上頭蓋着白布。
我望着楠木棺,幾乎就要窒息。
強撐着自己,咬着後槽牙,憋出了一句話:“阿奕,你是喚我來見師父一面嗎?”
樓奕苦着面,道了一聲對不住。
我更是不明他爲何要對我說這句對不起。
然而他嘴脣乾裂,聲音皆是啞的:“我……尋不見聖上。”
我險些咬住自己的舌頭,“你說什麼?”
他嚥了一口口水,疲憊着眼對我道:“不見二哥人影。”
“那這是什麼?”我指着棺木道。
樓奕張了張口,手按住了棺蓋,“我母妃。”
“夫人?”我驚呼。
棺木已釘,我亦是見不到她的面。
樓奕眼圈泛紅,滿是憔悴,對我道:“小山……小山已被緝拿。”
我一時腦中一片空白錯愕,怎麼也不能將兩件事交疊起來,顯然是難以置信,“這與小山何干?”
“昨夜二哥詔小山入了宮,而三更殿中有傳來動靜,哪知聽聞殿內有人喊說聖上薨了,高公公便是急急忙忙入了殿,卻發覺殿中早已沒了其他人影蹤,只見了我母妃倒在大殿內,身下一片血泊。”
“那夫人又是如何入的宮?”我卻是汲汲道,“那又怎能篤定與小山有關?”言畢卻覺得自己頭腦發熱,忘了此事對於樓奕來說方是最爲深重愁楚,連忙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樓奕眉宇淡然,脣角的弧度亦是有些尷尬,“因而我壓下小山這事,對外秘而不宣。”
“他現在人在何處?”我手心裡出了虛汗。
樓奕望了一眼棺木,對我道:“天羅獄。”
天羅獄乃皇家密牢,所守者皆爲禁軍暗衛。若非犯了極重之罪,也不會被關押至此。我曉得樓奕是定是心有寬恕,覺着毫無證據便不可直接下令通緝小山,但喪命之人偏巧是他母妃,而師父亦是不是所蹤,因而唯有此獄方可關禁晏千山。
地牢幽溼陰暗,鐵鏈鐵索之聲音音入耳。
樓奕帶我到鐵閘處,掏出了鑰匙將門打開。往裡頭走了十步,左側石門開,樓奕說在此等我,讓我進去則是。
我點了點頭,推門進入,石壁上點了一盞燈,而晏千山便在石屋內。
他盤着腿,蹙着眉,聞聲擡頭,望見是我來了眼中未有驚異,我隔着鐵欄瞅着他,抿了抿脣。
我還未開口,他便是撐了一把地,站了起來,我湊近了些,見他面色無瀾,壓低了聲音,“我不會死。”
我一愣,而他繼續輕聲道:“速去五常巷,若不想你師父真歿了。”
心中一驚一喜靠近了看他,卻是發覺他額角上滲出了一層薄汗,面色也極爲蒼白。“你怎麼了?”
他動了動喉頭,似是強烈隱忍着什麼,卻道了一句:“無事。”
“你師父受了病,身體極虛,只有一老先生幫忙看照。”而他勸我快走,末了又加了句,“你莫要讓樓奕知曉。”
“爲什麼你不與阿奕說,反要受這牢獄之災?”我全然不能明白。
他脣線生白,卻是不願言說,我恨極了他這犟脾氣。
而晏千山疏淡一笑,眼中多是無奈。
而我出了天羅獄,便是直奔五常巷。在巷內的一家破舊茅屋裡,尋到了受了一劍,虛弱不堪的師父。
與之同時,衆位朝臣上奏國不可一日無君,紛紛欲立樓奕爲新皇,樓奕皆以“聖上有嫡子,臣弟不敢當其重任”回絕。
而聖上嫡出的子嗣,不過是一位十歲左右的公主,一位還在襁褓中的皇子。單單看誰,皆不可上位。於是衆臣皆勸樓奕擔此大任。
三日之後,京城雪如鵝毛,積雪沒過腳面。聖上的棺木出殯,隨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同入皇陵。
而樓奕次日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