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懸崖

陸驚雷的懷抱很暖,以至於他放下她時,讓她感覺片刻的失溫。

“小杏兒說,是她拒了你,你纔會搶我上山的。”斜倚在牀頭,看着爲她躬身脫鞋的男人,公孫筠秀忽地一問。

陸驚雷怔了怔,正色道:“豹叔身子不行了,豹嬸想爲他沖喜,小杏兒卻不准我用這個理由娶她,然後我就在山下遇到了你。”他神情坦蕩,言詞卻字字令人心寒,“成親以後,你早點爲了我生個娃,豹叔看到,也會走得安心點。”

難怪。難怪。

公孫筠秀想哭,眼淚卻像被體內沸騰的酒液給蒸乾了,只能紅着眼睛狠瞪着陸驚雷。這真是命嗎?怎麼剛剛好就遇上了?也許在別的時間,他會放了她,或乾脆殺掉,而不是將她拖入眼前這泓深潭,淹不死她,也不放她。

“我不信。”

公孫筠秀的意思是,她不信自己命該如此。陸驚雷卻以爲她是不信他的說話。他說的可都是大實話。當然,也有那麼一點點隱瞞。今天要是換一個女人被他遇上,他可不見得會這麼快做決定。若不是看順眼了,他哪能當機立斷就擄上山來?

公孫筠秀是一個讓他看着順眼的女人。沒什麼道理,全憑直覺。就像現在,她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裡,小臉紅得好像盛開的桃花,眉頭卻蹙得緊緊的,看上去心事重重。直到他伸手過去,揉了又揉,才一點點舒展開來。

果然是越看越順眼。這麼想着,陸驚雷便不由自主地笑了。

重回穀場,兄弟們已經捧着酒罈鬥開了,陸驚雷大步流星,正要加入“戰局”,卻被七哥秦生搖搖晃晃地攔住,抱歉道:“灌醉了你媳婦,對不住了!”

陸驚雷撫住自己的結拜兄弟,低聲道:“七哥,你醉了,先去休息吧。”

“我沒醉!”秦生推開他,神情有些悲憤,“我一直以爲你會娶小杏兒,怎麼突然就換了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爲你……我……”

“我知道。”陸驚雷淡淡一笑,“現在我與小杏兒已無可能,七哥沒了顧忌,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都已經錯過了!你要我怎麼辦!”秦生這一聲大吼,不意外地引來了衆人的側目。

不遠處的劉杏兒也看了過來,一對杏眼瞪得圓溜溜的。

陸驚雷掰過秦生的身子,面對她喊道:“小杏兒,七哥說他想娶你,你可願意?”

劉杏兒的臉蛋之前已經喝得紅彤彤的,此刻直接漲成了豬肝色,“瞎、瞎說什麼呢!就會逗我!不理你們了!”

見她轉身要跑,陸驚雷也不含糊,舉手一推,硬是將秦生給推向她的方向,兩人直直撞下,一同跌翻在地。

“你幹什麼?!”劉杏兒狼狽地爬起來,發現秦生抓着自己的腕子,頓時惱羞成怒。

“不是瞎說。”事情既然已經說開了,秦生藉着酒勁壯了膽,也不再退縮,“我想娶你,不是逗你玩兒,是真心想娶你。你可願意?”

姑娘面皮薄,遇上這樣直白的求娶,多少都會羞於應付。可這劉杏兒卻不是普通姑娘。全山寨的人都以爲她會嫁給陸驚雷,她的心思卻一早就落在了秦生身上。她很明白,若論人才長相,秦生的確比不上陸驚雷,可若論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十個陸驚雷都頂不上一個秦生。她不求顯赫,只求有心。就是爲了這個,她才一口拒絕了陸驚雷的求娶。只可惜秦生一直扭怩得很,顧忌這顧忌那,遲遲未有動作。劉杏兒的性子再怎麼奔放,也沒有奔放到去對男人主動示好的地步。如今總算是撬開了秦生的蚌殼嘴,她又豈會就此放過?

“你說的,要是騙我,就天打五雷轟,直接滾下十八層地獄!”明裡是狠話,暗裡是應承,劉杏兒今天也是豁出去了,誓將秦生擒拿在手。

乍聽這話,秦生卻是愣了。他連接下來該如何死纏爛打都想好了,可怎麼也沒想到劉杏兒就這麼輕易允了。還是另一個兄弟一掌拍在他的後腦勺上,嘲笑他的熊樣,他纔回過神來。當即抱着劉杏兒轉了三圈,指天發誓定不負她。

歪打正着地成就了一段姻緣,衆人一路鬨笑一路感動。陸驚雷在一旁,目光與豹嬸不期而遇。看懂了豹嬸眼中的憂慮,他溫和一笑,示意她安心。

“你叔叔累了,送他回去休息吧。”豹嬸隨即吩咐。

陸驚雷聽話地攙扶養父回屋,將他安置妥當。

油盡燈枯的老人,氣息微弱難辨,一閉上眼,就像已經死去了一般。

“那女娃娃是什麼來歷?”

當陸驚雷懷着沉重的心情準備離開的時候,陸豹拉住他。到底是養子要娶的女人,他多少有點擔憂。

陸驚雷立刻答道:“她家在順昌,家世很清白。因爲父母雙亡,邊境又不太平,才上芮城投奔親戚。”

知道豹叔必有顧慮,李克勇已經代替陸驚雷盤問過與公孫筠秀同行的老媽子和堂叔。

豹叔安了心,陸豹揮了揮手,示意養子離去。門外,豹嬸端着水盆和帕子,明顯已經等了一陣子,好讓他們爺倆說話。

“嬸子……”

陸驚雷把青梅竹馬的劉杏兒推給了七哥秦生,讓一直撮合他倆的豹嬸很不是滋味,但是兒大不由娘,她不悅歸不悅,心裡對養子的疼惜卻還是不變的。

“那筠秀姑娘到底不如小杏兒知根知底,你既要娶她,對她好是應該的,但也別丟了防人之心。”

“明白。”

祁風寨一夜喧鬧,直到後半夜才逐漸平息。

公孫筠秀睡得不沉,幾度被針札似地頭疼擾醒,聽着遠遠的人聲,煩躁難安。

等到窗外終於靜了,她又感覺屋裡多了一道亮光,緊接着牀塌一震,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在了被子上,直壓得她動彈不得。艱難地睜開眼睛,才發現是陸驚雷躺在了她的身側,單手撐着頭,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睜眼。

“以前沒有喝過酒?”原來是他點了燈。

燈光昏暗,映着他的臉龐,輪廓錯落。睡意瞬間消散,公孫筠秀搖頭,面露警覺。

“那你酒品倒是不錯。”陸驚雷笑着湊上臉來,一身酒氣,笑容刺目,“這麼安靜。”

十指一收,公孫筠秀捏緊身上被子,頓時牽動了指傷。傷痛連心,讓她不禁眉頭一緊。

陸驚雷連忙握住她的手瞧了又瞧,語帶責備:“小心點。”

看他關心的樣子,好像痛的是他自己。明明他纔是罪魁禍首。

“看你也睡不着了。走,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等公孫筠秀回答,陸驚雷便將她從牀上拉起來,找來外套替她穿戴,眉言之間透着一絲興奮。相遇不到二十個時辰,他在她面前從未避過男女之嫌,公孫筠秀羞憤難當,死死拽着衣服,不准他繼續,大有“孰可忍,孰不可忍”的架勢。

“你以爲之前是誰幫你脫的?”悍匪出身的陸驚雷哪裡會管那麼多,兩下就化解了她的反抗。

“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處境惹得公孫筠秀又是一陣悲慼。好在陸驚雷還算規矩,三兩下收拾妥當,便將公孫筠秀帶出了屋子。

時辰還早,晨光未現,四周景象模糊,勉強能視。

陸驚雷拎了什麼東西綁在腰上,便拉着公孫筠秀穿過之前的穀場。所有照明的火把已然熄滅,隱約能見點點火星在嫋嫋青煙之間忽隱忽現。

狂歡之後並未收拾,場中桌歪椅傾,杯盤殘羹一片狼藉。更有醉漢三三兩兩,或趴,或躺,倒是自在。陸驚雷走得很疾,公孫筠秀不留神絆了一下,他索性將她往肩上一扛,就像扛了個麻袋。公孫筠秀一聲驚呼,卻換得他在臀上重重一拍,頓時不敢再掙扎。

穀場後面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林中漆黑,鳥獸之聲隱約不絕,甚是可怖。陸驚雷卻完全不受影響,箭步如飛,走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

此時,天已經濛濛發亮。

公孫筠秀直到雙腳落地纔敢睜眼,只覺山裡涼颼颼的。定睛一看,發現自己居然被陸驚雷帶到了一處懸崖邊。

陡然開闊的視野中,遠山巍峨,連綿錯落偶有縫隙,隙間透出一抹含蓄的紅光,待到山體暗色轉青,一輪旭日探出頭來。雲朵纏綿,爲山峰挽留紅日。紅日不曾停下腳步,卻還是施捨了霞光縷縷,透雲染峰,盡顯醉人美態。

另一方天際,圓月半虧,揉在東方的魚肚色澤裡,無力與太陽一較光輝,卻又不願黯然隱退,磨磨蹭蹭,卑微流連。

日出豪邁,月落堪憐。很少出門的公孫筠秀從沒見過這般美景,不由睜大雙眼,不願錯過一分一毫。

十分滿意她的癡迷,陸驚雷脫了外袍墊在地上,扶她坐下,然後跑到一旁忙碌起來。

公孫筠秀並不想看他,可他在身後弄得嘩嘩作響,實在無法忽略。轉了頭,才知道他已經生了一堆小火,正低着頭拿着隨身的匕首在火堆裡撥弄着什麼。

察覺到公孫筠秀的視線,陸驚雷擡起頭,衝她微微一笑。山風微嵐,拂動煙火,讓他的面容略顯模糊,可公孫筠秀卻分明看見他脣邊的真摯與歡喜。突然想求他,求他放她走。若他心裡真有一絲憐惜,也許……

明白自己只是妄想,公孫筠秀頓時泄了氣,回頭將他拋在腦後,並起雙膝,雙臂抱緊,埋首臂間。

“怎麼了?”

陸驚雷走過來,用衣襬擦了擦弄髒的雙手,就在她身旁坐下,攬住她的肩膀,硬把她藏住的小臉給掰了出來。

不想與他對視,公孫筠秀眼簾低垂。外套墊在地上,陸驚雷身上只剩下一件白布中衣,領口鬆敞着,露出頸間一塊碧玉佛墜。那是公孫筠秀給他的,她的佛墜。回想之前經歷,她不由兩眼痠澀,於是趕緊闔上眼簾。

“累了?”陸驚雷輕聲問。

無言以對,公孫筠秀只好點點頭。

“那就躺一會兒。”

又是不由分說,陸驚雷直接將公孫筠秀按倒在地,同時長臂一伸,墊在了她的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