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就這些了,分兩章不夠,一章又有點多……

因爲字數的原因,這章有點小貴,給大家發個紅包吧……

今天不更了,明天開始將以每天三千字的龜速更新番外……

下週出差,沒網。如果出現斷更,回來的時候將會補上。求輕拍,反正拍了俺也看不見……

就醬吧,乃們想知道的幾個答案,番外裡面會有……

如果沒有,答案就在乃們的心裡……

寧兒捏着盼兒的小手招一招,隨時歡迎姐姐們回來……

(づ ̄3 ̄)づ╭?~

回覆(6)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

我叫韓五。

可我既不姓韓,也並非行五。

這個名字,就像我亂七八糟的人生一樣,隨意,卑賤,分文不值。

我是誰?

這是個完全不需要問的問題。

這天下,你可能不知道皇帝是誰,卻不可能不知道韓五是誰。

一手遮天,呼風喚雨。在天下人的眼中,這兩個詞,便是我的寫照。

看上去風光無限,是麼?

可笑。

這座宮城,本來應該是屬於我的。

可是此時我在這裡,卻只是個奴。

我的身份、我的名字,無不帶着恥辱的印記。

時間久了,竟也漸漸地習慣了。

三年時間,我從一個滿腔熱血的仗劍少年,變成了一個苟且偷生的卑微奴僕。

最初進宮是爲了什麼?我最初的底線是什麼?我心中的願望是什麼?

我已經忘記了,或者說,假裝忘記了。

最初我只是想殺盡奸臣賊子,可是後來,我劍下的冤魂卻越來越多了;

最初我是寧死不肯向任何人低頭的,可是後來,我所做的那些事……又豈止是低頭而已?

最初我心中的願望……

呵,這個是真的忘了。一個死人,哪裡會有什麼願望?

沒錯,我是個死人。

自從一腳踏進皇宮的那天起,世上便已不再有“段恩永”這個人了。

帝王之家,這個“恩”字從來不曾存在過,如何能“永”?

我知道我的存在已經漸漸地沒有了意義,可我還是要活下去。

就像當年葛家後院水渠裡的那個小丫頭一樣,在初春的冷水中泡了三天三夜,身子都泡腫了,卻從來沒打算放棄。

那時韓家早已獲罪,我初回京城無處可去,便假扮成小乞丐,被她撿了回家,成爲她園子裡一個粗使的小廝。

我的小主人,是個有趣的小丫頭,明明蠢得要命,卻總是自以爲聰明。

比如說,她的未婚夫,那個什麼齊家二公子,自十五六歲起便四處沾花惹草,那個蠢丫頭卻自始至終堅定地相信他,從不知道自己在他的眼中只是個長不開的小丫頭片子而已。

直到那齊家公子親自帶着官兵闖進葛府,那小丫頭還是沒能醒悟,險些便要衝出去向那個分文不值的浪蕩公子求救。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若不是我當機立斷,隨手把她丟進水渠裡,只怕——

可我當初爲什麼要救她呢?

如今已經記不起來了。我想,多半是因爲不想欠她的人情吧?

後來葛府被付之一炬,我只得離開,沒過多久便進了宮,也不知那小丫頭死了沒有。

唯有那一雙清澈的眼睛,還是時常在夢裡出現。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記住那一雙眼睛。

或許,只是因爲宮中的日月,實在太難熬了吧?

站在御花園的假山上看落日的時候,我時常會想,或許這一生,就只能這樣卑微地活下去,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轉機,出現在進宮三年之後,我已成爲這宮中的太監總管的時候。

眼看小皇帝漸漸長成,我便在宮外置了一所宅子,四處採買美貌少女,預備着送進宮裡來,以供他聲色之娛。

我並不想否認我的用心是惡毒的。他們毀了我的一切,我毀掉他一個小皇帝,不算過分吧?

那個女孩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被一個肥胖的女人揹着進來,隨手丟在桌下,就像是丟棄一個裝滿糟糠的麻袋。

然後,她被潑了一臉冷水,髮絲一縷一縷地粘在不施脂粉的臉上,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本該感到厭惡,拂袖而去的。

可是她睜開眼睛的一瞬間,我卻失神地站了起來,幾乎要從屏風後面衝出去。

不爲別的,只爲那雙眼睛裡,三年未曾變過的高傲和倔強。

她也是經歷了家破人亡的啊,這三年時光,還不夠磨平她的棱角嗎?

那一刻,我多年未曾波動過的心裡,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衝動。

留下她!留下她!!留下她!!!

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一定是一個很大的麻煩,但我不怕麻煩。

我要把她留在身邊。

我知道,可能的結局有兩種。

第一種,是由我來成爲她生命中最大的劫難。她的心中,連家破人亡都沒能摧毀的那一團火焰,由我來殘忍地踩滅。

第二種,是由她來成爲我生命中唯一的救贖。

一個行屍走肉般的我,哪裡還有救贖的價值呢?這種可能,我是不抱希望的。

我只盼着能親眼看到她眼中的那團火焰熄滅,看到她同我一樣,成爲一具沒有生命沒有靈魂的空殼。

那樣才符合她的身份,不是嗎?

毀滅一個人,是一件很讓人愉快的事。

還記得胡將軍被滅三族的時候,數百口人一排一排跪在刑場上,渾身發抖,面如死灰。

往往刀還沒有落下去,那些人眼中的神采便消失了。

那纔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啊。

眼前的這個小丫頭實在太不正常了,讓人生氣!

不過,相信她很快就會變得“正常”了吧?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我提出“定死契”的時候,那個小丫頭竟然絲毫沒有反抗。

可她的神情,又全然不像是認命。

這讓我對她產生了新的興趣。

蘭姑把她送去了刑房。

我知道那種程度的折磨對她毫無用處,可我並不打算阻止。

就算是給她一個下馬威好了。我還有很多有趣的遊戲要同她玩,希望她不要太早倒下才好。

三年以來,不,應當說是二十年以來,我的心裡,第一次隱隱生出了一種叫做“期待”的情緒。

次日一早,我沒有回宮,卻去了刑房。

她的狼狽,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時我才知道,她的身子是虛弱畏寒的。

不知是什麼緣故,看到她像一隻受傷的小貓一樣蜷成一團,我的心尖竟隱隱地刺痛起來。

她倒下去的那一刻,我本能地衝過去接住了她,完全忘了我是從不肯沾半點灰塵的。

我拼命地對自己說,我會那樣擔心她,完全是因爲很久沒有得到過一個有趣的玩具了。

後來,我選擇了把她丟進園子裡,同別處買來的十幾個女孩子放到了一起。

我知道她想進宮,只是目的與旁人不同罷了。

所以我給了她一個希望,然後,期待着她的變化。

園子裡要學的東西,她都學得很好。

琴棋書畫、刺繡女紅。

甚至,包括我原本以爲她寧死都不會肯學的那些東西。

那些就連青樓女子都未必懂得的媚人之術。

我開始時常喜歡找藉口接近她。

我想知道,那個倔強高傲的小丫頭,變成一個煙視媚行的妖姬之後,會是何種模樣。

可是,我失望了。

她一點都沒有變。

變了的是我。

我開始不肯回宮過夜,卻常常徘徊在她學藝的園子外面,從傍晚到午夜。

每每想到她要跟着一個從青樓裡出來的教習,一遍遍研習那些取悅男人的手段,我便覺得滿心煩躁,恨不能衝進去把她揪出來,責罵她生性放蕩不知廉恥。

可是,那些東西,不是我自己吩咐她去學的嗎?

婆子說,她學得很認真,也很快。她的悟性是很高的。

哼,悟性高?在那方面?

果真是個“不同尋常”的女子呢!

唯一讓我欣慰的是,那婆子對她十分不滿意,說她從來不肯用心。

認真,卻不用心?

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區別嗎?我不懂。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先懂了。

那天,秦彥同我一起進園子裡走了一圈,饒有興致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我的心裡莫名地煩躁起來。

秦彥卻讚歎着,給出了這樣一個評價:

無邪。

她並不天真,但確實無邪。

我很惱怒。

她是我的玩物,怎麼可以有人比我更懂她?

我越來越喜歡安排秦彥離京去做事,秦彥一定不知道這是爲什麼。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隨着園子裡的女孩子一個一個送進宮裡去,我的心裡漸漸開始發慌。

下一次,我該以什麼樣的理由把她留下來?

真的要送她進宮嗎?

真的要把她送給那個傻乎乎的小皇帝?

或許她會如我所願,用她那雙倔強的眸子贏得小皇帝的恩寵,夜夜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

可是,然後呢?

我真的會高興嗎?

我很清楚地知道,絕對不會的。

我並沒有毀掉她,可她也沒能救贖我。她成了我心頭的一根刺。

拔掉會痛,不拔也會痛。

新年過後,小皇帝纏着要來我的府裡玩耍。

我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個很惡劣的念頭。

我相信,叫她到書房來伺候的時候,我已經下定了壯士斷腕的決心。

我知道,只要她出現,就一定會吸引小皇帝的目光。那時,我便沒有理由再留她了。

可是她出現的那一瞬間,我便後悔了。

我真的不該叫她來的。

把她留在府中,我可能會日日心煩意亂;可她若是進了宮,我會時時悔不當初!

猜出眼前之人是皇帝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怨恨和掙扎。

於是,我的心裡又存了一絲隱隱的希望。

我想,她或許會拒絕的吧?

可我千算萬算,唯獨漏算了她報仇的決心。

我自己爲了報仇,可以把一切都豁出去,她又如何不可以?

那一刻,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我呆呆地站在桌旁,完全忘了思考,卻聽見自己清晰地喊出了兩個字:“不行!”

夢中說夢 說:

番外每天只有一章,三千字,嘿嘿\(^o^)/~

回覆(5)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2)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自己的心意。

惶惑,驚懼,傷感,更多的卻是如釋重負。

“這個女人,我要了。”我在心裡如是說。

可是下一刻,她卻跪在了小皇帝的面前,低眉順眼:“奴婢一切聽皇上吩咐就是。”

小皇帝自然是眉開眼笑,可是我的心裡,卻像是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劍,痛徹心扉。

這明明是我預料之中的結果,可是最不能接受的人也恰恰是我!

雖然最後我成功地轉移了小皇帝的注意力,可是她的順從,已經成了我心上抹不掉的傷。

她對我的折磨,並沒有到此爲止。

聽戲的時候,竟然好巧不巧地遇見了齊思賢——正是她的“賢哥哥”,那個與她有着婚姻之約的浪蕩公子!

對於這個志大才疏狂妄無邊的廢物,我本來是完全不放在眼裡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自從齊思賢出現之後,她的目光便沒有從他的身上移開過。

是生怕他認不出來、記不起來嗎?

我拼命同那浪蕩公子說話,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可他到底還是留意到了她。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並沒有認出她。

也是呢。三年時間,她那張圓圓的娃娃臉早已瘦得只有巴掌大,人也長高了足有半尺,齊思賢這種人如何能認得出她?

雖然沒有認出來,可是齊思賢眼中毫不掩飾的渴望,還是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的東西,豈是這種廢物可以覬覦的?

從那一刻起,我已知道自己是絕不可能放過那個廢物的了。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忽然下定了決心,要把這兩年漸漸遺忘了的使命,一件件完成。

因爲我忽然發現,即使那些事情都做完了,我也未必便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戲聽完了,那女人卻依舊失魂落魄似的,讓人生氣。

我狠下心,把她丟在了戲樓外面。

本來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卻不料回去的時候,恰恰撞見那個廢物在糾纏她。

如果我再晚回去片刻,她是不是就跟着那個廢物走了?

這種設想,讓我禁不住怒從心起。

我不客氣地嘲諷了那個廢物,卻忘了那個廢物頗爲精明。我的反應,恐怕已經泄露了我的心思!

這個女人,會成爲我的軟肋?!

這個發現,於我又是更大的一個驚嚇。

可我已經顧不得斟酌那麼多。

萬幸的是,那個女人最終還是追了上來,跟我回了家。

家?

我一直知道自己是沒有家的。廣廈華府,不過都是棲身之所而已。

可是那一刻,我心裡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回家。

有她的地方,就是家!

這個發現,讓我欣喜若狂。

或許,命運待我,至少還存了一分仁慈?

我這樣想着,忍不住滿心希望地試探她的心意,得到的卻是她冷冰冰的嘲諷和蔑視。

我滿心惱怒,卻並未氣餒。

她在我的身邊,我便不怕她跑掉。我既然認定了她,她便一定是我的人。我有的是時間和耐心來磨她!

我信心滿滿地設想着未來,卻輕視了小皇帝對她的興趣,更看輕了她進宮復仇的決心。

我真想不到,她竟有那樣的膽量,在明知我反對的前提下,還是義無反顧地跟了那個小傻子!

我恨她,卻拿她毫無辦法。

正如她所說,事情是因我而起,我哪有立場來指責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手促成這件事的秦彥狠狠地教訓一頓,再罰他在府中做賤役,隨時供我出氣。

可是那又能怎麼樣呢?

她已是鐵了心要走的了。

她甚至又自作主張地搬回了園子,重新去學那些骯髒的東西……

從前的她,是“無邪”的,可是現在呢?

我已不敢去想。

我日日徘徊在園外,心裡的掛念和懊惱,漸漸化作了對她的憎恨。

即使是當年得知自己身世的時候,我也沒有過那樣多的戾氣。

我迫不及待地向汝陽王示好,緊鑼密鼓地在朝中收買人心,只爲以最快的速度,把那個敢於給我添堵的小皇帝拉下馬來!

三個月後,她孝服期滿,我便沒有理由再留她了。

我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樣呢?

她的人、她的心,從來都不在我這裡。

命運對我,終究還是殘忍的。

這一場重逢,只是爲了讓我送她進宮,只是爲了讓我做一個過客、做一個旁觀者嗎?

爲什麼在我剛剛燃起希望的時候,又給我一個這樣的結局……

她走之後,我將如何面對這座沒有她的空宅?

今後在宮中遇到她,我又該如何自處?

她是主子娘娘,我要給她行禮問安,要看着她同那傻子皇帝卿卿我我,可以做到嗎?

自然是做不到的。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我已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

我這一生,從未放縱自己大醉一場。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師父就教導我,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資格酩酊大醉的。

可是這一次,我偏想嚐嚐大醉的滋味。

誰知平生頭一次醉酒,便惹出了一個大麻煩。

次日酒醒,我只能勉強記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卻怎麼也不能串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記憶中的那個女子,似乎是她。

可是褻衣上那一片刺目的血痕,又明明白白地否定了這個答案。

我的心裡,惱怒和恨意成倍地增長起來。

爲什麼不是她?

我只是需要一個理由說服自己留下她,可是她……

她到底還是無心留下!

如果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是誰進了她的房間?本該在房間裡的她,又去了哪裡?

我殺了齊雲兒,卻不想知道她去園子裡做了什麼。

我甚至已不願再看她一眼。

她到底還是變成了我曾經希望的那個樣子,弱質纖纖,楚楚動人,眼波流轉間,盡是風情。

這樣的女人,哪個男子可以抗拒?

放蕩如她,夤夜不歸是爲了什麼,已經可想而知。

爲了說服自己放下,我竭力把她想得壞一點、再壞一點,心裡卻在隱隱地盼着,期待她能給我一個解釋,期待她能告訴我,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誤會。

可她只是微笑着問我:“三個月期限,已經到了吧?”

那一刻,我清晰地知道,我是恨她的。比恨那個昏君更嚴重的那種。

我記起了當初留下她的初衷。

既然她不能成爲我的救贖,便由我來成爲她的劫難吧!

我要毀了她!

不僅僅是毀掉她眼中的倔強和高傲——如今她的高傲也已沒剩下多少了——更要毀掉她這個人、毀掉她所想要的一切!

我騙了小皇帝,也騙了她,不顧一切地把她留了下來。

我沒有想到會那樣順利。

沒等我想好下一步,她便已經倒下了。

心病。

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眼眶瞘?得嚇人,好像已經死去多時的殭屍。

這分明是個死人,卻偏偏還吊着一口氣,不肯嚥下。

我的心裡,並沒有預料之中的那樣痛快那樣暢意。

她要死了。

因爲絕望,一點點把自己煎熬到死,一定十分痛苦吧?

這不是正合我的心意嗎?    可是我的心裡,卻毫無預兆地痛了起來。萬箭穿心般的劇痛,刺得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竭力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精明如蘭姑,又如何看不出端倪?

我到底還是放不下她。

“去宮裡,叫最好的太醫過來。”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用最平靜的聲音吩咐道。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是怕她死,我只是做個樣子給莫丟丟看,我只是做個樣子給傻皇帝看……

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裡有多慌。

太醫來了,卻給出了一個讓我恨不能立刻剮了他的答案。

身懷六甲?她?

那傻子皇帝是不會有子嗣的,所以她肚子裡的那個孽種,到底是哪裡來的?

那一刻,我心中關於她的所有最壞的設想都得到了證實,我反而有些無措。

她確實寡廉鮮恥,所以呢?

我可以死心了吧?可以放棄了吧?可以狠下心來任她自生自滅了吧?

真可笑,我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裝着不在意的樣子,拂袖而去。

然後,把她的生死,交給命運。

我叫小遠以護送爲名,截殺了那個太醫。

明面上的理由是滅口,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殺一個人而已。

既然下不了手殺她,便只好由那個多嘴的太醫來做替罪羊。

她竟又半死不活地拖了半個多月。

我也跟着半死不活地熬了半個多月。

她終於要死了。

我盼這一天盼了很久。

我想,等她死了,我也就解脫了吧?

等她死了,我依舊是那個風光無限的韓大總管,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牽動我的心緒,我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一樣,在全天下人的矚目之中,忍恥偷生……

我急切地盼着她死,盼到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只至少我自己以爲是這樣的。

那天夜裡,燈光昏暗,我站在門外,卻匪夷所思地看清了她的臉。

我看到了她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到了她緩緩閉上眼睛。

這是個值得慶祝的時刻。她解脫了,我也要解脫了。

我的心裡這樣想着,腳卻不受控制地拖着我衝進了她的房間。

我發現自己緊緊地抓住了她乾枯如竹枝的手,我聽到了自己慌亂的嘶吼:“睜開眼睛,不許睡!”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經輸了,一敗塗地。

她不是我的救贖,她是我的劫。

回覆(16)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3)

那個女人,竟是異常的頑強。

我不記得自己守了她多久,彷彿只有一天,又或者有很多很多天。

這段時間裡,蘭姑找了很多大夫來看她,可是那些庸醫全都只會搖頭。

治不好病的大夫,要來做什麼呢?還是殺了乾淨!

我覺得我並沒有錯,可是後來,便沒有大夫再來了。

蘭姑說,京城裡的名醫死的死、逃的逃,一個都沒有了。

偌大的京城,竟沒有一個像樣的大夫;這麼大的天下,竟沒有一個人能治得好一場微不足道的心疾?

我怒不可遏,可是蘭姑只會跪着磕頭。

就連柔嘉和小遠也不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有那麼可怕麼?

後來,秦彥回來了。

巴蜀之地遭遇洪災,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正是收買人心的大好時機,可是那個小子,居然棄那數十萬流民於不顧,星夜兼程奔了回來。

簡直荒唐!

更荒唐的是,我非但沒有憤怒,反而爲他的歸來而欣喜若狂。

他的醫術雖比不上子產,但較之尋常大夫還是高明幾分的。

果然,他開過藥方之後,僅兩三日,那女人便能嚥下一兩勺湯藥了。

之後的幾天,我依然守在那個女人的牀前,寸步不離。

我知道宮裡已經來催過很多很多次,我知道小遠已經在外面心急如焚,我也知道蘭姑看我的眼光越來越奇怪,可是我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那幾天裡,我的心裡反反覆覆地想着,如果她真的撒手去了,我該怎麼辦?

我一直是個亡命之徒,因爲一無所有,所以也從來不怕失去。

可是這一次,我是真的怕了。

如果失去了她,得到了天下又如何?

那幾天裡,我時常疑神疑鬼。

燭光搖晃一下,我便以爲是她醒了;園子裡的鳥叫一聲,我便以爲是她在說話;丫鬟過來給她喂藥,我卻往往以爲是她動了……

或許正是因爲這樣,在她真的醒來的時候,我反而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如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怔了許久才意識到,她在向我微笑。

我的怒火,毫無預兆地衝了上來。

她在笑?在把我的生活搞成一團糟之後、在把我所有的計劃都打亂之後,她居然還敢若無其事地向我微笑?

我拼命提醒自己,我是恨她的、我是厭憎她的、我是鄙夷她的……

可我還是差一點便淪陷在了那個很難看的笑容裡。

該死!她就是用這樣楚楚可憐的、這樣倔強的笑容,來迷惑那些男人的嗎?

我不願承認我是個凡夫俗子,我不願承認我抵抗不了那樣的笑容,所以,我只能逃離。

我知道我的反應太可笑,可我已顧不得事事周全。

又過了兩日,秦彥告訴我,她的性命保住了。

我顧不得旁人的疑惑和詫異,硬是派了兩個丫頭在她房中伺候。

我瘋狂地想知道,我不在的時候,她都在做些什麼?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相安無事。

她沒有再偷偷倒掉藥湯,也沒有尋死覓活,更沒有……私會情郎。

她只是像個死人那樣安安靜靜地躺着,終日不發一語。

心如死灰麼?爲什麼?

是因爲錯失了進宮的機會,還是因爲——那個人並沒有來看她?

我已多日不曾進宮。這段時日,我尋了各種名目,將府中出入的侍衛和小廝徹查了一遍。

但是,一無所獲。

直到那天夜裡,侍衛告訴我,她鬼鬼祟祟地避開了丫鬟,似乎是要出門。

終於還是忍不住了麼?

我怒不可遏地衝出去,截住了她。

可是那個沒良心的女人,卻依舊是一派風淡雲輕的模樣。

說什麼“來世再報”?

我從不信什麼“來世”!

她已把我整個人、把我的整個世界全部搞成了一團糟,又豈是輕巧的“來世再報”四個字可以敷衍過去的?

她連今生都吝於施捨給我,我又如何敢奢望“來世”!

我不喜歡別人欠我東西,一絲一毫也不行。

“嫁給我。”我說。

我想,她一定會覺得我瘋了。

我閉上眼睛,等着他破口大罵。

我已經想好了幾百種方法來應對她的質問和嘲笑。

可她只是木然地低下頭,說了一聲“好”。

好?哪裡好?

她到底知不知道,嫁給我,意味着什麼?

我的身份,是一個爲人所不齒的宦官!

嫁給一個太監,意味着她一輩子都要被人指指點點當笑話來看;意味着她再也不能享受到一個正常的女人應該享有的魚水之歡;更意味着她的孩子這一生都只能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永遠都見不得光!

那一刻,我差一點便要因爲不忍而放棄了。

可她卻擡起頭來,坦然地看着我。

爲什麼?

我知道門外並沒有人在等她。難道那人果真已經死了,她打算用這樣的方式,爲那個人守節至死麼?

我的心裡,疑慮和憎恨一點點增長起來。

既然如此,也便怨不得我了。

我很快就會讓她明白,什麼叫做“悔不當初”!

三日後成親。

我並不打算給她太多的時間用來反悔。

時間雖然倉促,婚禮卻絕不可能敷衍了事。

我偏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

我偏要讓她知道,我要定了她,從未打算給她逃離的機會!

她的今生,我要了。

如我所料,婚禮很熱鬧。

那些人雖然不屑,卻不得不來。我喜歡看他們敢怒不敢言、忍着噁心拼命恭維我的樣子,有趣。

她顯然是極不情願的:先是自己揭了蓋頭,又是不肯下轎,後來又是不肯拜堂……

可笑,她不覺得現在纔開始抗拒,實在太遲了嗎?

我並不怕她後悔,因爲我知道,她逃不掉。

可是婚禮上還是出了事。

不是來自那個女人本身,也不是來自我最擔心的齊思賢,竟是來自我從不肯放在眼裡的那個傻子小皇帝。

我怎麼也沒想到,在我的面前一向唯唯諾諾的小皇帝,竟然膽敢闖到我的婚禮上來大鬧!

他當着一衆賓客的面,又哭又叫,逼着那個女人在他和我之間,做一個選擇。

他向那個女人揭穿了我的謊言,也向所有的賓客坦承了他和那個女人之間的過往。

我知道,明日街頭巷尾,那些閒人又有了新的談資。可是,誰在乎呢?

天下人都知道,我搶他的江山只是一揮手的事。既然如此,我搶他一個女人又算得了什麼?

在場的賓客並沒有讓我失望,但那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個女人竟然作出了一個令我十分詫異的選擇。

出嫁從夫。

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我的心臟竟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她說“出嫁從夫”,是不是意味着,她的心裡,已經承認了我是她的“夫”?

這個發現,簡直讓我欣喜若狂。

小皇帝問我是不是要抗旨。

真可笑,我便是要抗旨,他能拿我怎樣?

我要定了這個女人,漫說抗旨,就算是爲她傾了這天下,又有何妨!

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她的面前,向她要一個明確的答案。

可是她的答案,讓我剛剛開始雀躍的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你說過你會幫我的。”這就是她的答案了。

就這麼簡單麼?

不是因爲出嫁從夫,不是因爲夫婦一體,只是因爲需要我幫她報仇,所以才選擇留在我的身邊?

她把這場姻緣當成了什麼?一場交易嗎?

結髮同枕蓆,黃泉共爲友。我向她許下的,是生死不離的承諾。可是她,卻把我對她的承諾,當作了交易的籌碼?

我對她的厭憎,成倍地增長了起來。

這場婚禮,我已經沒了繼續下去的興致。

我回了書房,卻暗中叫人留意着她的動靜。

我對自己說,或許她只是故作堅強,或許她只是訥於表達,或許她只是一時口不擇言……不管怎樣,只要她表現出一點後悔或者傷心難過的樣子,我便原諒她。

後來柔嘉告訴我,她只說了一句話,卻是囑咐丫頭們招待賓客。

在她的眼中,連那些趨炎附勢的賓客,都比我重要嗎?

這個女人,她一定是沒有心的吧?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善待於她?

我在書房中呆坐到了半夜,沒有點燈。

府中的奴才盡會察言觀色。婚禮只進行了一半,如果我今夜不進新房,他們必會懂得,這個所謂的“夫人”既無其名又無其實,依然只是個奴婢罷了。

那些人慣會拜高踩低,那女人今後的處境,必定格外悲涼。

我反反覆覆地想了很久,卻終於還是進了新房。

她果然沒有在等我。

是篤定我不會來嗎?還是認定我即使來了,也不可能對她做什麼?

新房之中,紅燭紅帳,喜氣洋洋。

就連她的臉上,也塗了厚厚的胭脂,嬌豔可人,遮住了她慘白的臉色。

只是她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大煞風景。

我本想狠狠地給她一個教訓,卻在與她目光相觸的時候,心尖倏地顫了一下。

竟然……還是無法抗拒那樣的目光。

是她太有心機,還是我太沒用?

我強作鎮定,撫過她的腮邊、頸下,不出意料地看到了她驚慌失措的神情。

果然還是抗拒的麼?

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地跳動着,渾身的血液都在奔突叫囂。

我卻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面無表情地撫過她的身體。

我想知道,她這般抗拒我的碰觸,究竟是爲了替那人守節,還是習慣性地欲迎還拒?

回覆(1)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4)

試探的結果,並不出乎意料。

牀笫之間,她並沒有多少羞赧和抗拒,隨手啼囀,宛如慣情的花娘。

我該讚歎園裡的老媽子們教得好嗎?還是該讚歎她的“悟性”高?

她這般模樣、她這番手段,究竟給幾人看過?

我的心裡,恨意如潮水一般,接連不斷地涌了上來。

我總是假裝不在意,假裝從未認真過,假裝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玩具……可是,如何能不在意呢?

我對她的厭憎,不可避免地又加深了幾倍。

我狠狠地嘲諷了她,用我能想到的最直接乾脆的方法,給她以最大的羞辱。

看到她傷心驚詫的神情,我的心中生出了難以言說的快意。

傷心嗎?意外嗎?那就對了!

若非如此,我還能用什麼手段,才能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我?

我要她永遠都不可能忘記,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我以爲我可以大獲全勝,卻不料最後落荒而逃的人,依然是我。

她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無所遁形。

“你是在折辱我,還是在羞辱你自己?”她的神情語氣,一如既往地倔強可憎。

她是個精明的女人。一句話輕描淡寫,卻不偏不倚地刺進了我的心臟。

我是在折辱她,還是在羞辱我自己?

她知道答案,我也知道。

所以這一局,我依然輸了,依然一敗塗地。

其實,我何嘗贏過呢?從我踏進這宮門的那一刻開始,我的人生,便註定是完全失敗的了。

我丟下一些殘忍的話,狼狽地逃開,生怕她發現我的色厲內荏。

可是這一夜,註定無眠。

次日一早,宮裡便傳出消息,說是太后召見,點名要我帶她入宮。

那個老女人……

她一向以折磨我爲樂,此時自然是不肯消停的。

這兩年我已漸漸不懼她。可是,如今我已經有了家人,不能再做亡命之徒了。

我有了軟肋。

作爲我的妻子,寧兒不可能逃出那個老女人的視線。我把她保護得越好,她的處境便越危險。

除了依言進宮,我別無選擇。

我保持着波瀾不驚的冷臉,悄悄注意着身旁的這個女人。

她是極有分寸的。衣飾簡單、舉止嫺雅,處處小心地保持着一個“奴婢”該有的小心謹慎。

也虧了她的小心謹慎,那些刁鑽的奴才們纔沒有挑出她什麼錯來,替我省了不少的麻煩。

只是,那個老女人那裡,卻不是單憑“小心謹慎”便能敷衍過去的。

我知道那老女人並不會存着好心,卻依然無能爲力。

至少明面上,我只是壽康宮的一個奴才罷了。

我能做的,只有反覆警告她主意分寸,卻始終不敢明言。

此時我忽然有些後悔。

我要折磨那個蠢女人,本可以有一千種方法讓她有苦難言。我爲什麼一定要娶她呢?

娶了她,便是徹底將她拉進了這個泥潭,以後再想洗脫乾淨,可就難了。

非但如此,我還要小心地提防着那些小人亂說話給她聽,小心防備她胡思亂想……

我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此時後悔,也已遲了。

老女人堅持要留她說話,我只得告辭。

不是爲了去看那些惱人的摺子,而是爲了提醒那個始終不肯安分的老女人:適可而止,莫要因一時口舌之快,失了萬里錦繡江山!

上書房中,我手中捧着八百里加急的奏章,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心裡反反覆覆地想着,我帶她進宮,是不是錯了?

那個老女人會不會爲難她?她畢竟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此番會不會言語失當,被尋出錯處來?那個老女人的眼光十分毒辣,會不會看出她已經有孕在身,會不會疑心到……會不會爲難她?

另一個不得不擔心的問題是,那個老女人會不會對她說一些不該說的話,會不會讓她知道那些事……

任何事情,我都不怕她知道,唯獨那一件。

我無法想象,她知道之後,我該何以自處。

我不怕任何人的嘲笑和鄙夷,只她例外。

那個老女人,該不會連這點分寸也沒有吧?

女人心,海底針,誰能猜得準呢?

我拼命想收攝自己的心神,卻始終無能爲力。

我裝着不在意,卻欺騙不了自己。

想到種種變數,我再也坐不住,丟下奏摺,奔了回去。

顧不得旁人會猜測什麼了。

即使我恨她厭她,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不允許任何變故,是因爲別人插手而出現的!

我心急如焚,恨不能背生雙翼,卻不想半途之中,卻偏偏被段御鋮攔下。

那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雖然我竭力掩飾,卻還是瞞不過他。

他只三言兩語,便揭穿了我的僞裝。

他說:“三年來,你何曾有過今日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

我沒法子靜下心來細想,卻也知道他說得對。

三年來,我幾乎與死人無益,無喜無怒,冷心冷情。

可是如今……

我擦擦額頭上跑出的汗,不禁苦笑。

爲了那樣的一個女人,我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是瘋了吧?

段御鋮卻在笑。

他說:“恩永,三年了,我終於有一次看到你像個活人了。”

我想狠狠地嘲笑他,卻說不出話來。

我也找不出藉口,來爲此時的自己辯解。

此時的我,只想遠遠地甩開他,只想不顧一切地去把那個女人揪出來,帶回府裡去關在房中,哪兒也不許她去。

可我還是不想被人看透心思,段御鋮也不行。

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我已經表現得這樣明顯,他如何能看不透?

段御鋮反拉住我,笑道:“她這會兒只怕已經不在壽康宮了,你去園子裡找吧。”

不在壽康宮?她去了園子裡?

我的心臟驟然狂跳起來。

變故到底還是發生了嗎?

我狂奔而去,全不顧段御鋮會如何猜想,也顧不得理會是不是撞上了旁人。

她怎麼會不在園子?是誰帶她出去?她會不會迷失了方向、會不會衝撞了旁人?會不會有不長眼的奴才給她難堪,會不會有假山亂石害她受傷?

我一路胡思亂想,擔心得心臟都幾乎要跳出來。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臟倒是落回了原處,怒氣卻又飛快地增長起來。

她竟膽敢同那小傻子拉拉扯扯……她究竟將我放在何處?

到了這個份上,她還是不肯安分,還是沒有放棄過進宮的打算麼?

難道她以爲,我帶她進宮來,是爲了給她機會勾三搭四麼?

我冷冷地看着她,也看着那個小傻子,心裡忽然敲響了警鐘。

小皇帝剛纔的表現,可不像是一個真正的傻子該有的!

如果他一直只是在裝傻……

我忽地被這個念頭驚出了一身冷汗。

記憶之中,這個小皇帝似乎一直是傻的。

可他真的傻嗎?

那老賊殺孽太重,少不得要報應到子孫身上。宮裡宮外不知有多少冤魂無主,如果這小皇帝不傻,只怕早已被忠臣義士砍爲齏粉!

可他是傻的,所以從來無人肯在他身上用心,他竟得以在那把龍椅上安坐至今。

真的是傻人有傻福嗎?

我細細回想他的一言一行,悚然心驚。

看來,是時候探一探這個小傻子的底細了!

至少剛纔,他懲處嶽影兒的時候,思路清晰言語得當,帝王威嚴分毫不落,可實在不像是一個傻子!

我怔怔地看着那兩道親暱地纏在一處的身影,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更大膽的猜測:這個女人,會不會一直是小皇帝的棋子?她出現在我的身旁,會不會只是爲了擾亂我的心神?

這個念頭,讓我的心裡越發冷了下去。

天知道,我耗費了多少力氣,才忍住當場將那二人捏死在一處的衝動!

我強行帶了她走,那個小傻子並不敢有異議,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那女人表現得越是小心,我心裡的疑慮便越重。

但目前一切都只是猜測,我自然不會打草驚蛇。

段御鋮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竟然特地備了馬車等我——他是嫌我還不夠煩麼?

他在也好。那傢伙的眼光一向毒辣。我幾番向他使眼色,盼着他能幫我盯住這女人,試探她是否別有用心。

可是我竟忘了,那傢伙一向是見了女人便走不動路的。在女人的面前,他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哪裡還有半分聰明可用?

於是我只得作罷,暗暗盤算着回府之後,再怎生想個法子來試探那個女人。

不料那女人竟是極精明的。幾句話工夫,她便已能同段御鋮談笑風生,我竟轉眼成了插不上話的外人。

就連那老妖婆說的一些怪話,她也故意當着段御鋮的面說出來,是生怕我發怒,所以拿那個傢伙做擋箭牌麼?

這些小聰明,究竟是誰教她的?誰允許她在我的面前耍心機,卻將外人當做大樹來依靠的?

果真是我待她太仁慈了麼?

這個女人,果然還是太欠教訓!

我冷冷地盯着她掩不住得意的臉,心中的疑慮伴隨着憎恨一點點生長着。

我就知道,上天從不肯仁慈待我,又豈肯把一個清白無辜的女子送到我的面前?這女人的出現,多半也不過是另外一場陰謀的開始罷了!

回覆(7)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5)

我無意討好她所謂的“家人”。

葛府回門,是我對她最後的試探。

而她,給了我一份意料之外的答卷。

憶及她初進府時身上那深深淺淺的傷痕,我多多少少是有幾分不喜的。

或許她確實有很多難處,或許她過得確實極不容易,但我看不起任勞任怨的受氣包。

我的未來,必定是充滿了艱辛和險阻的。如果她只懂得逆來順受,如何能安然地陪我走下去?

我身邊的女人,不該是那個樣子的。

回府之前,我見她敢怒不敢言,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中難免有些失望。

不想她竟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馬車停在葛府門前,她並不着急下車,反而拿足了架子、擺足了陣勢,把“狐假虎威”四個字發揮到了極致。那張繃得緊緊的小臉,竟是意外的神采飛揚,差一點點便讓我失了神。

我也樂得配合,挽着她的手假扮一個寵妻無度的丈夫。

這種感覺,居然很不壞!

我看着她高傲的側臉,心裡竟也感覺到了滿滿的自豪。

我這是怎麼了呢?

我無瑕多想,因爲那個毒婦的臉色又變青了。

我的小女人居然十分牙尖嘴利,隨隨便便一兩句話,就能把那個毒婦氣得七竅生煙?

倒也有趣。

我饒有興致地看着,脣角不知不覺地便帶上了笑容。

事後我才記起,我似乎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

葛從忠不在府中,我和我的小女人都不願多作停留。但我偏要裝着饒有興致的樣子,在葛家院中四處看遍。

她從前住的地方,不管是後院之中那間頗爲精緻清雅的廂房,還是被那毒婦竭力掩飾的柴房,都不是十分清靜的所在。

一處是閨閣內室,一處是奴僕們常常往來之處,應當不會有人能不動聲色地出入這兩處地方吧?

如此看來,她大約不會同小傻子早有往來……

我的心裡稍稍鬆快了些,卻還是不免隱隱地刺痛着。

我們在府中停留的時間並不短,可是除了那些聒噪的女人,並沒有一個人來問候。

不管是她的堂姐妹,還是府裡的丫鬟婆子,並沒有一個人肯來看她一眼。

她在這府裡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已經可想而知。

回去的馬車上,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我想,我應該在回去的馬車上試着告訴她,只要她今後安分守己,我便可以做她的依靠……

可是一上馬車,她便找了個離我最遠的角落坐着,假裝閉目養神,再不肯看我一眼。

我的勇氣一點點消耗殆盡,也只得沉默下來。

或許,我和她還是沒有走到可以同心同德的那一步吧?她始終是不肯同我親近的,我又何曾信任過她?

我沒了折磨她的心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同她相處,只得儘量避免同她見面。

後來的日子,我索性不常回府,每日只在宮裡留宿。

度日如年。

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不願再熬下去了。或許,是時候收拾一下那個老女人了吧?

不久之後,葛從忠調回京城。

這是我的主意,我卻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

聽說那小女人又病了。

我不懂得如何陪伴她,只得裝作不知道。

這樣病歪歪的,實在不成樣子。希望葛從忠回京,能讓她心中稍稍開解幾分吧。

她回府看望葛從忠的那一天,我在宮中坐立難安。

從早晨到正午,我一直魂不守舍,不敢在壽康宮多待,只得回府。

不料未及進門,便見元哥兒張皇失措地迎了出來。

她說:“葛府留下夫人了!”

留下?

我知道葛從忠性情暴烈,卻還是沒想到,他竟敢公然同我過不去。

他該知道,我破例將他調回京城,可不是爲了給自己添堵的!

我馬不停蹄地趕往葛府,不出意料地受到了冷遇。

我並不在意葛從忠的冷言冷語,但寧兒是我的女人,我必須帶走!

葛從忠將我帶到書房,先是厲聲痛罵,再是引經據典,最後幾乎已是苦苦哀求。

說來說去,無非是爲了一件事:要我離開她。

我只覺得好笑。

如果我可以輕易放棄那個女人,當初又何必頂着全天下人的嘲笑娶她過門?

整整一個下午的對峙,我沒有被他說服,卻在他的責罵之中,漸漸地看清了我自己的心。

直到此時我才知道,在我決定娶她的那一刻,或許更早,我的心裡便已經認定了那個女人!

其實我早該想到的。

若是真的厭她恨她,叫人拉去杖斃就是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何必把我自己牽扯進去?

我一向自詡冷心冷情,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掉進了那個女人的陷阱……

僵持了整整一個下午,葛從忠依然在慷慨陳詞,試圖說服我放過他的侄女。

我只能報以苦笑。

我可以放過那個女人,可是誰來放過我呢?

天色漸晚,我不願再聽他聒噪。

中秋節,我並未與我的小女人共度;今日是八月十六,我定要帶她回府,補上這個團圓節!

我繞過喋喋不休的葛從忠,直奔進後院,將那女人拽了出來。

葛從忠竟然仍不罷休,帶着奴才在迴廊上截住了我們。

依着我的性子,我本該砍了那些攔路的奴才,從這園子裡一路殺出去纔對。

可是此時我卻不得不加倍小心,爲了那個嬌氣的女人,也爲了她和葛家那一點點僅存的血脈親情。

從前雖然無人敢當面罵我,我卻也知道他們背後說些什麼。今日難得有人敢當面斥罵,倒也新鮮。

可是,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罵了整整一個下午,我早已聽膩了。

我不怕捱罵,只怕那個女人心裡,也在罵着同樣的話。

我娶她爲妻,本來便是一廂情願。

今日她有了叔父撐腰,會不會藉機同我翻臉?她會不會不願同我走?

我裝着漫不經心的模樣,偷偷地窺察着她的臉色。

她遲遲未開口,我的心裡早已亂成了一團糟。

某一個瞬間,我想,何必勉強呢?她若不願,也便算了吧……這世上比她溫柔懂事、比她嬌美可人、比她聰明伶俐的女子未必沒有,我又何必一定要勉強一個水性楊花、四處招蜂引蝶的女人?

可是下一個瞬間,我卻又會忍不住想,這世上的好女子再多,又有誰能替代她呢?她的心裡沒有我,甚至……她或許是根本沒有心的,可是那又如何呢?我若能放得下她,又如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葛從忠見說不動我,只好從那女人的身上下手。

他搬出葛家的家訓來,用什麼大義、什麼正道之類的混賬話,強迫我的小女人妥協。

我假裝不在意,卻緊張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那女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慌張。她用力把手從我的掌中抽出來,卻馬上又反握住我的手掌,語氣淡淡:“嫁乞隨乞嫁叟隨叟……”

我的心臟在跳出喉嚨的前一刻得到了解救,“咚”地一聲落回了原處。

她說,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她說,我從未強迫過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說,她已進了韓家門,不可能吃兩家茶……

我想,此時這種心口發熱、渾身充滿了力氣、忍不住想振臂高呼的感覺,便是人們常說的“狂喜”吧?

我不知道這女人的這番話能有幾分真心,但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我喜出望外。

即使她的叔父願意拼上全家性命爲她撐腰,她依然不肯離開我!

我原本已變得冰涼的掌心,莫名地發熱起來。

我緊攥住她的手指,竭力穩住顫抖的手臂。

那一刻,我想,只要是她口中說出來的話,我便願意相信。即使有朝一日證實了這些都是謊言,我只怕也會甘之如飴!

我一定是中了這個女人的毒。

葛從忠的震驚,顯然更甚於我。

或者,用“震怒”來形容更貼切一點。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世代忠良的葛家,會出了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竟甘心同我這樣的亂臣賊子糾纏不清吧?

我的心中生出了難言的快意。

趁葛從忠和奴才們愣神的工夫,我帶着寧兒徑直出府上車。

透過車簾看到葛從忠追出來時震怒而傷感的神情,我的心中百感交集。

同我相比,這個女人到底還是有福氣的。至少她還有一個耿直的叔父,既願意爲她捨棄身家性命,又肯苦口婆心地教她做人……

而我,什麼都沒有。

我只有一身的仇恨、一腔的怨憤,以及,一段永遠不敢提及的過去。

我的心中亂成一團,見馬車已經開動,我便想同她坐到一處,把先前從未說過的那些話,一句一句地說給她聽。

可是,她看到我起身,卻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一下,再不敢擡頭。

她的眼睛只遙遙地看着葛府的方向。看着葛從忠蹣跚地追馬車的身影,她竟毫無預兆地紅了眼圈。

我的心下不禁有些惱:她果真還是不願的嗎?若她不願,我該如何自處?

看着她淚眼汪汪的模樣,我的心裡忽然又開始焦躁起來。

回覆(4)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6)

我與她,似乎掉進了一個怪圈。

每次見到她之前,我都會勸自己,儘可能待她好一點。

但她總是怕我,總是下意識地躲避,而我總是生氣。

於是每一次見面,都成了一種折磨,對她,對我。

這一次依然如此。

我狠狠地嘲諷了她,而她居然毫不示弱。

最後的結果,自然還是不歡而散。

回府之後,大夫找到了我。

她的身子依然虛弱不堪,偏又素性畏寒,此時有孕,可謂險象環生。

我裝着不在意,可是那大夫說的每一句話,都深深地刺進了我的心裡。

他說,那女人此時要想保住性命,唯有靜養一途。若再生些閒氣、再受些勞累,沒了孩子是小事,只怕連大人也難保……

我恨她不愛惜自己的身子,更恨自己放不下她。

時至今日,已是無可奈何。

我想去看她,每次都是走到半途便折返回來。

她見了我便要生氣。可是她的身子已經受不得氣了。

我不敢再見她,最後索性不再回府,只吩咐丫頭細心照看,每日把她的情形告訴我。

她終於安分了下來。

如此,也算是相安無事吧?

葛從忠剛回京城便不安分,竟異想天開地叫人去搜集汝陽王的罪狀,險些便落到了那老賊的手中。

我本不想管他的閒事,卻又不忍那女人傷心難過,只得叫人尋了個由頭把那蠢傢伙送進獄中去,先保住他的老命再說。

本打算等過了風頭再放他出來,不料蠢奴才走漏風聲,竟把消息傳到了那女人的耳中去。

那個該死的女人!她竟敢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一路奔進書房來找我理論,結果怎樣呢?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看見她跌進門來,被昂駒用刀架住脖子的那一瞬間,我有多麼驚慌失措!

昂駒是殺手,一向以快刀著稱。如果他的手一時收不住,她早已身首異處!

那個女人……她便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我看着她蠟黃的臉色,一時氣急敗壞。

她卻看也不看我一眼,便直直撲向了昂駒,扯住他的衣襬,求他放過她的叔父……

她寧可求一個素不相識的殺手,也不願來求我嗎?

我竭力壓住的怒氣,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瘋長起來。

我忍不住嘲諷了她幾句,她卻渾不在意似的,只肯反反覆覆地替她的叔父求情。

她甚至對我說,如果我恨她厭她,只折磨她一人就夠了。

難道在她的眼中,我除了折磨她之外,就不會做一件旁的事情了嗎?我就那樣不值得她信任和依靠嗎?

我實在已憋了一肚子的怒氣,卻偏偏不能發泄出來。

看到她蒼白無力的模樣,我便知道她的身子依然不容樂觀,只得胡亂應着,打發她走。

七個多月,她的腰身已經變得滾圓,起身十分艱難。我強忍着過去扶她的衝動,冷眼看她艱難地掙扎。

她終於艱難地爬了起來,我正要鬆一口氣,卻被一道刺目的紅色,灼痛了雙眼。

我想我一定愣了很久,因爲等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了門口。

我驚慌失措地叫住了她,她的神情卻比我更加驚恐。

難道,她到了這個時候,還以爲我要害她嗎?

我艱難地抱起她,一路飛奔,顧不得再生她的氣。

她的身子很輕,我卻每一步都邁得艱難。

腳下是府中平坦的甬道,我卻像是踩在棉花堆裡一樣,每一腳下去都是軟的,深深淺淺,總也找不到一處平坦的地方。

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敲得胸口發痛;我長大了嘴巴用力呼吸,卻還是覺得喉嚨那裡堵得厲害。

初時她還瞪大了眼睛驚慌失措地看着我,後來目光便漸漸地黯淡了下去。

我看見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腳下忽然一軟,險些栽倒。

但我並不敢有絲毫停頓。

這個女人一向倔強,我不信她會輕易放棄,所以我唯有堅持……

回到房中,大夫竟然不在。

我將她放到帳中之後,便只能發瘋一般地四處亂轉。

從未這樣恨過自己的無能爲力。

爲什麼我當初不肯學醫?哪怕學一點點也好,不必學到子產那樣的本領,只要能像秦彥那樣略懂皮毛,我也不會像此時這樣束手無策!

大夫終於來了,卻在一番慢吞吞的望聞問切之後,給出了一個讓我恨不能掐死他的診斷:“叫產婆來吧!”

於是又是一番令人心焦的等待,終於等到了產婆,我卻又被他們毫不客氣地趕出了門外。

這一番等待,分外漫長。

從正午到傍晚,從傍晚到深夜,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煎熬過來的。

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又好像已經把自己這一輩子所有的事情反反覆覆地思量了幾遍。

這五六個時辰,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光。

柔嘉一直勸我回書房歇息,我只得沉默以對。

不是不想去,而是我不願讓她知道,我已經連走到書房的力氣都沒有。

我叫人杖斃了明珠、翠玉,又囑咐小遠處理大夫和產婆,隨後便徹底無事可做。

只能側耳聽着房中的動靜。

可是,房中實在並沒有什麼動靜可聽。

若非大夫和產婆一直沒有出來,我簡直要懷疑她已經……

不知煎熬了多久,直到月上中天的時候,產婆才抱了一個小小的襁褓出來,向我道喜。

呵。

我有何可喜?

我生生忍住衝向房中的腳步,轉過來看着那個小小的襁褓,看着那張皺巴巴的小臉。

他太安靜,剛纔竟沒有聽到他的哭聲。

憐兒說,這個小東西先天不足,未必能活下來。

我的心裡莫名地痛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了過來。

那小小的一團,幾乎沒有重量,這便是那女人的孩子麼?

我的心裡忍不住憤恨傷感,手上卻始終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我並不是一個會心軟的人,可是對這個孩子,我卻偏偏下不了手。

我終於還是進去看了那個女人。

她依然沉沉睡着,蒼白的小臉藏在凌亂的髮絲之間,看得人莫名心酸。

九死一生。

但畢竟還是活了下來。

這個女人,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

憐兒勸我找個乳母過來,以養子的名義,把孩子放在她的身邊。

我知道這是最好的辦法,卻沒有答應。

容許這孩子活着,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爲了這個女人,我已把我的底線一次次放低了。這一次若再退讓,我到底要退到何處纔算完?

我並沒有那麼大度的。

思來想去,我終是叫憐兒把孩子送給了府裡的馬伕。

本想把他遠遠地送走,又怕將來孩子失了蹤跡,脫離了掌控……

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瞻前顧後,越來越優柔寡斷了。

這還是我嗎?

明明恨極了這個孩子,我卻還是要把他養在府中,到底是在折磨誰?

我恨自己心軟,卻再不能做得更絕了。

只有看到那女人傷心流淚的時候,我的心裡才能感覺到一點點報復的快意。

我故意支開了知情的憐兒和心軟的元哥兒,點名派了蘭姑去照顧她。

看到她被蘭姑責罵嘲諷,傷心欲絕,我便覺得胸口的那股悶氣稍稍舒緩了幾分。

可是,看到她跌跌撞撞地下牀,想要衝出門去的樣子,我的胸口又劇烈地痛了起來。

說不出是恨還是怒。

爲了確認孩子的消息,她竟連自己的性命也顧不得,那個孩子真的有那麼重要?

我在門口截住了她,她竟敢掐住我的手臂,尖叫着質問,是不是我殺了她的孩子。

果然。

我果然還是不該心軟的。

她的心裡已認定了我是惡人,已認定了一定會殺她的孩子,我還能說什麼?

到了這個地步,我竟然還會爲她而心軟,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掙脫了她的手,卻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怕與她對視的時候,我連這一點點堅持都會崩塌。

我怕我會忍不住再次退讓,我怕我會忍不住叫人把那孩子抱來給她……

在這個女人的面前,我一向是沒有辦法的。

萬幸的是,她從來都不肯向我低頭服軟,從來都只肯用戒備的、驚恐的、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我。

對付這樣的她,我只要假裝生氣,逼她避開我的目光就可以了。

她產後虛弱,竟連半點力氣也沒有。我掙脫了她的手,她便狼狽地跌在了地上。

我狠心轉過頭去,不肯看她無助的模樣。

走出房門,我聽到了她痛苦的聲音,分辨不出是哭是笑。

此時的她,必定是恨極了我的吧?

我靠在門外的石欄上,自嘲地苦笑。

豈止是現在?只怕她的心裡,沒有一刻是不恨我的!我執意將她困在身邊,又害了她的叔父,如今又害了她的孩子……

我果然只能做個惡人。難怪她恨我,難怪她從來不肯把我看作她的依靠。

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是誰的錯?

我實在分辨不清。

小丫頭們躲在不遠處竊竊私語,我已沒有閒心去管。

這時房中響起了什麼東西翻倒的聲音。我忽想到她的身子受不得涼,萬一跌在地上爬不起來,只怕又是一場麻煩。

於是我只好又忍住了滿腹怒氣,忙着吩咐小丫鬟進屋去看她。

我是不是沒救了?

回覆(6)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7)

謝天謝地,她終是熬過了這一劫。

那孩子雖極弱小,卻也一天天地熬了下來,實在令我頗爲意外。

我見她一天天失魂落魄的樣子,終是不忍,又吩咐元哥兒到她身旁去伺候。

因爲我知道那丫頭藏不住話,過不了多久就會把實情說給她知道的。

我恨那個孩子,卻又不得不靠那個孩子牽着她,逼她活下去……是不是很可悲?

她剛剛能起身走動,便求着我帶她去獄中,看望她的叔父。

我實在不願她同那蠢傢伙來往,可是爲了讓她安心,我又不得不如此。

我早料到了她會無功而返,卻怎麼也沒想到,葛從忠竟然異想天開,以死逼迫她來殺我。

他是不是太看得起他的侄女了?

我忍不住冷笑,心裡卻一陣陣慌亂。

我不怕死,卻怕死在她的手中。

她一向敬畏叔父,這一次會不會真的對我動手?

我知道她的身上一直藏有一枚精緻而鋒利的匕首,也知道莫丟丟留給她許多奇怪的瓶瓶罐罐。她要殺我,其實並不難。

她會動手嗎?

或許會的吧?她一向是恨我的。

看到她出來,我竭力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她微笑。

她的臉色蒼白似鬼,腳下竟走得極快,幾乎是一下子撞進了我的懷裡。

她的身子顫抖得厲害,一如秋風中的枯葉。

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不願?

我暗暗猜想着,心裡稍稍鬆快了些。

可我還是想探探她的心意,於是我尋了個由頭,自己下去會見那位葛侍郎。

她破天荒地拉住了我。

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出了真切的擔憂。

她在擔心我,卻不肯承認,只肯說是憂心我傷她叔父。

真是個彆扭的小女人啊!

那一刻我的心裡忽然暖了起來。

有了這個眼神,即使她真的殺了我,我也會甘之如飴的吧?

葛從忠依然十分可憎,但我已改了主意,不打算再同他對峙下去了。

我向他坦承了我與汝陽王的交往,然後打出小皇帝和那個老女人的旗號來,謊稱一切都是太后和皇帝的旨意,叫我刺探汝陽王的底細。

葛從忠相信了我。

當然,也許是假裝相信了我。

他不再對我橫眉豎目,也肯恭敬地稱我一聲“韓總管”了。但他並沒有提起他叫寧兒殺我的事。

所以,他還是希望我死?

也好,這樣纔有趣不是嗎?

我回到外面,看着那女人小心翼翼的模樣,忽然起了玩心。

我開始耐着性子哄她,朝她微笑,盡我所能地寵着她。

我越是這樣,她越是忐忑不安。

我看着她像驚弓之鳥一樣,隨時保持着落荒而逃的姿態,便覺十分有意思。

她一定不知道,此時她眼中流露出的驚恐戒備有多麼惹人憐愛!

我堅持同她一起用膳,好像我們一直是十分恩愛的夫妻一樣。

她顯然心不在焉,卻還要強作歡顏,實在辛苦。

我的歡喜卻是發自內心的。

這樣寵着她、逗她玩笑,居然十分有趣。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她沒有打開妝臺下面的那個盒子。

我給了她動手的機會,她爲什麼沒有好好利用?

或許,這個女人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心的吧?

這個晚上,是我與她成婚以來,唯一一段可以稱得上“其樂融融”的時光。

我知道這只是假象。可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如果能把這樣的假象一直維持下去,我今生已經別無所求了!

入夜,她蜷縮在我的懷中,像只凍僵了的小貓一樣瑟瑟發抖。

第一次嘗試擁着她入眠,我的心裡莫名地覺得溫暖。

可她似乎極不安寧,一直輾轉難眠。

我以爲她只是不習慣,不料夜深時候,她竟從我的臂彎裡鑽了出來,悄無聲息地起身出了門。

我剛剛開始覺得溫暖的心裡,倏地冷了下去。

她又在瞞着我做什麼鬼鬼祟祟的事?

難道她這一整晚的心不在焉,都是另有隱情?

我跟着她到了廂房,然後又去了園子裡。

她竟在偷偷地燒紙錢?

府裡是忌諱燒紙錢的。她在祭奠誰?

我終是忍不住斥責了她,不料她竟喜笑顏開,還說什麼“你終於正常了”。

難道在她看來,我待她稍稍好一點,就是“中邪了”?

我實在不知道該怒還是該笑。

訓斥過她之後,我忽然又爲她而感到悲哀。

其實,我也並沒有待她多好。尋常人家的夫妻,不都是那樣的嗎?

僅僅是和顏悅色地同她吃一頓飯,她便覺得我中了邪祟……平時的我,待她是有多差?

我忽然覺得無地自容。

但我是不會道歉的。沒有人教過我那些。

我只好把她拎回屋裡去,命令她老老實實地睡覺。

第二日要有大事發生,如果我能活着回來,今後一定要待她好一點。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次日,是汝陽王起事的日子。

我一早便去了軍營,預備着按照汝陽王的吩咐,帶兵圍城,逼宮。

我自然不是要做汝陽王的走狗。

朝中大半是我的人,我有信心能讓汝陽王那老賊有去無回。

到時候我自有辦法脫身,甚至還可以給自己掙一個功名回來。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便是要做那漁翁,坐等汝陽王與小皇帝兩敗俱傷。

可我沒想到的是,起兵之前,便有壞消息傳了過來。

那老女人抓了寧兒,召我回京。

那道語氣極爲和緩的懿旨,於我卻不啻晴天霹靂。

我自以爲我的心事已經隱藏得很好,卻還是沒有瞞過她嗎?

她竟敢動我的女人!

我又急又怒,卻不得不按照她的吩咐,丟下汝陽王和他的十萬將士,單騎狂奔回了京城。

看到那個老女人甜膩的笑容,我才意識到我又犯了錯。

我這樣火急火燎地趕回來,不是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嗎?

以後——如果還有以後的話——寧兒的處境只怕會更加艱難了!

可是,如果我不會來,以這個老女人的心腸,她是不會放過寧兒的。

所以,這是一個死局,無解。

我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那個老女人的面前,微微皺眉:“你又在鬧什麼?我馬上便要查清汝陽王的底細了,你知不知道?”

那老女人微微一愣,隨後便吃吃笑了起來:“原來你去軍營是爲了查那老賊的底細?我只當你要同他一起造反。”

她支開了宮女,笑嘻嘻地纏了過來。

我忍着噁心,熟門熟路地挑逗着她的身子,將她擁進帳中。

我和她的事,在壽康宮根本不是秘密。

但在外面,我的身份成了一塊極佳的遮羞布。世人雖知道我是靠着她才得以呼風喚雨耀武揚威,卻極少有人想到,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和這個女人是什麼樣子。

這樣的日子,我已熬了三年。

很可笑,是不是?

冷面冷心生人勿近的韓大總管,居然是靠取悅一個女人活着的。

三年前,我進宮刺殺那老賊失敗,險些死在亂箭之下,是這個老女人救了我。

後來,所有的事情都順理成章。

她喜歡的,無非是我的臉,以及我能給她的欲死欲仙的快樂。

我需要的,是她的縱容,以及我所能借着她的威風爭取來的,掌控這天下的權力。

我曾經認爲這樣的交易很公平。

段御鋮知道這件事之後,曾經問我:“難道你就甘心任她把你的尊嚴踩在腳下?”

我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

尊嚴是什麼?抱歉,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東西。

我的存在,似乎一直就是爲了被別人踩在腳底下的。

我的態度,是一切都無所謂的。能傾覆了這天下最好,若是失敗也不算什麼;若能滅了那些奸賊、恢復正統最好,若不能也算不得什麼;若能一直保有富貴榮華自然不錯,一朝淪落街頭也不算什麼。

壽康宮的這些骯髒事,我也並不怕人知道。

我如今的身份已是人人可以唾棄的,再加一條惡名又如何?

我從未標榜過自己清白高貴。是非對錯,都是旁人的臆測罷了。

但是這半年,我忽然開始在意起來。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免與這老女人獨處;擁着這具身體的時候,我越來越覺得噁心和不耐;我開始在意宮裡的流言蜚語,有一次甚至一舉杖斃了十餘個喜歡嚼舌根的宮女。

我開始害怕,怕被人發現我是假太監的秘密,更怕一些不好聽的話傳到外面去……

我當然知道這是爲了什麼。

我的變化,這個老女人未必沒有察覺。

所以,此時的寧兒,處境一定十分艱難。

越是這個時候,我越是不能急躁。

我在壽康宮住了四五天,沒日沒夜地同那老女人尋歡作樂,卻連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寧兒。

那老女人竟也隻字不提。

我知道她是在試探我,或者說,是在刻意折磨我。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除掉她,但是此時,還不到時候。

第五天的時候,她終於放過了我,可我依然不敢冒險,只好求了段御鋮替我去救人。

直到晚間,我才如願出宮,回到了我的家裡。

柔嘉已經告訴我,她被囚在霞影殿五日之久,飲食不周,獲救的時候已是十分虛弱。

我的心裡澀澀地疼着,看到她的時候,愧疚幾乎將我整個人淹沒了。

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精神也有些恍惚。我以爲她會向我哭鬧,可她只是幽幽地笑着,添湯佈菜,細心妥帖地伺候我用飯。

她越是這樣,我的心裡便越是煩亂。

我知道,我努力地想要靠近她,最終卻還是越走越遠了。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8)

她越是什麼都不問,我越覺得無顏面對她,只好躲出去。

但心裡卻總是放不下。

她是極畏寒的,這般寒冬臘月,她一個人如何熬過長夜?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蜷成一團瑟瑟發抖的樣子。於是論多忙,我都儘量趕回去,與她同宿。

她漸漸地不再那樣排斥我,只是依舊不怎麼說話。

我也同樣無話可說,於是這樣一天天相處下來,非但沒有變得親近,反而日漸疏遠了。

汝陽王同我反目,這一陣我頗有些手忙腳亂。

漁翁是做不成了,我只好另尋出路。

恰趕上春節,我決定在府中設宴,招待朝中的一干重臣。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所以朝中人人驚詫不已,有些鼻子靈的早已嗅出了苗頭,開始暗中向我示好。

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我的手中,能光明正大地拿出來的勢力並不多,所以我只能靠前朝的那些老臣。

只是我萬萬沒想到,齊思賢那個廢物有那麼大的膽量,竟敢明目張膽地上門約見我的女人。

先時聽到門上的小廝說是齊思賢來過,我並未放在心上。

親眼看到他倉皇地避開人羣溜走,我也只是稍稍有些詫異而已。

直到元哥兒又提起他,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對。

他是汝陽王的走狗,此時上門,自然是沒有好心的。他應當知道我絕不會歡迎他,所以他來做什麼?

他對寧兒的覬覦之心,我一直知道。

所以,聽元哥兒說起他二人在後園相見的時候,我的怒火便不受控制地衝上了頭頂!

僻靜的後園,他們支開了丫鬟,孤男寡女能做些什麼?

我實在不願那樣想,可是那個女人是有前科的,齊思賢更是有名的浪蕩公子,讓我如何能信他二人清白?

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那個女人嬌弱無力地半躺在榻上的樣子,深深地刺痛了我。

她竟然……

她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報復我嗎?

她倔強的姿態,徹底摧毀了我僅剩的理智。

她是個放蕩的女人,哪怕是在初次見面的男人面前,也未必不能寬衣解帶,偏偏在我的面前倔強冷傲,裝什麼三貞九烈!

是因爲看不起我,是嗎?

既然看不起我,當初又爲什麼要答應嫁我!

這樣的相處方式,我已不打算再繼續下去。我太累了!

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我做不到若無其事地看着她跟別人好,我沒那麼慷慨。

既然我得不到她的心,又留不住她的人,這樣一天天折磨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不如,一了百了吧!

我伸出手,準確地抓住了她纖細的脖頸。

她還是瘦得厲害,我的手裡握着的,彷彿是一把稻草。

我下意識地加大了力道,她痛苦地仰起頭,張大了嘴巴。

我冷笑地看着她徒勞地掙扎,看着她擡起虛弱的手,似乎想掰開我的手指。

我知道這只是垂死掙扎而已。她的指甲掐在我的手背上,已沒有多少力氣。

也許在下一個瞬間,她就會無力地垂下手……

她再也不可能離開我了。

我冷冷地看着她,想要欣賞她此時絕望的神情。

先前她似乎是想求我的,但後來竟又恢復了倔強的神態。

此時她正努力地瞪大眼睛盯着我,眼中滑出一滴清淚……

該死!

我的心臟劇烈地抽痛了一下,手指竟下意識地鬆開了。

我還是下不了手!

她從牀上滾了下去,捏着喉嚨劇烈地咳嗽了很久,我看到她的嘴角流出了一道黏涎,帶着刺目的血色。

真髒。

我嫌惡地退後了兩步。

她努力擡起頭看着我,喉嚨裡幾乎已發不出聲音,卻還是倔強地問我:爲什麼?

爲什麼?她居然問我爲什麼?

我倒是小瞧了這個女人!難道她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後,還以爲我可以像從前一樣強裝作不在意?

我對她的容忍,實在已經夠多了!

我揭穿了她與齊思賢的事,她沒有辯解。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這一刻我才終於意識到,我想把她留在身邊的想法是多麼荒唐可笑。

民間一直有種說法叫做“強扭的瓜不甜”,我卻一直一廂情願地以爲,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

該是時候放手了。

我強留了她這麼久,確實也是極對不住她的。既然她無意留下,那便放她走吧。

說出那三個字,我已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可她居然說,她不走。

爲什麼不走?

是因爲葛從忠吩咐的事情還沒有做完,還是因爲齊思賢給了她新的任務?

這段時日,我一直在等她給我泡一杯毒茶,或者用匕首刺進我的胸膛。她一直都沒有動手,我以爲她還是有幾分人心的,誰知今日竟又出了這樣的事。

她到底在想什麼?

罷了,我已不想知道了!

我揭穿了她痛齊思賢舊年的糾葛,以及葛從忠吩咐她的那件事。

她顯然十分意外,再無話可說。

我給過她機會的,她放棄了,以後便不會再有了。

她終於同意離開。

我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心裡驟然空了一大塊。

她在妝臺前看着鏡子,我在門口看着她。

她爲什麼要磨蹭那麼久?是因爲折磨得我還不夠嗎?

我卻是已經受夠了!

天色已晚,我叫人支開了後門的張老頭,要她從後門走。

後來我獨自一人在臥房裡站了很久。

她沒有回來,府裡的奴才也沒有提到她,所以她應當是出門了吧?

這樣冷的天,她出府之後會到哪裡去?她並沒有帶衣服,也沒有帶銀兩,會不會很麻煩?

我狠狠地搖了搖頭,甩掉那些可笑的念頭。

她自有她的去處,又用我操什麼心?

從今之後,我與她,便是各不相干的路人了。

她從來都不屬於我,那一段時日的相聚,不過是我給自己編織的一個夢境罷了。

我站在空蕩蕩的房中,看着她睡過的牀帳,她用過的妝臺,她躺過的軟榻……

每一處否彷彿都有她的影子,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緩緩地轉過身去,吩咐人把臥房的門鎖上。

我不會再來這個房間。

如果我說害怕自己會睹物傷情,似乎顯得太矯情了。但我真的很擔心自己會在某個不經意轉身的瞬間,產生“她還在我身邊”的錯覺。

秦彥說的沒錯,我是中了那個女人的毒。

死不了人,卻又讓人活不下去的那種。

現在她走了,我需要留一點時間給自己。

哪怕是刮骨療傷也好,我總要把她留下的痕跡徹底抹去,才能若無其事地繼續過下去。

這真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在廊下站了一夜,聽了一夜的北風。

天亮了,又是一個熱鬧的日子。

賓客比昨日還要多,卻沒有人替我招待了。

我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戲臺下,同那些庸俗的官員談笑風生。

這本來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此時更加不是。

聽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恭維話,我無數次生出把他們轟出門去的衝動。

那些天下大事與我何干?這清平盛世,又與我何干?那潑天的富貴,於我又有何用處?

我只是希望,漫漫征途有人同行,悽風苦雨有人相伴……終究只是奢望罷了。

這一天午後下起了雪。

夜裡,風小了些,耳邊只聽到簌簌落雪聲,攪得人心煩意亂。

書房裡的火盆已將要燃盡,我並不打算過去添炭。

那個怕冷的人不在了,我還講究那麼多做什麼?

這一整天,我總存着一線奢望,盼着她會忽然轉回來,告訴我,她不想走。

我或許會恨她,或許會厭她,但至少我的心裡不會這樣空。

沒錯,我後悔了。

從她跨出房門的那一刻起,我便後悔了。

天知道我費了多少力氣,才頓住了追出去的腳步!

我知道,追出去是沒有用的。

她多半要去找齊思賢,我追她回來,又豈能捉得住她的心?

讓她去找吧!

給我半年,不,三個月足夠了!

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等我打垮了尚書府,除掉了齊思賢,她還不是要乖乖地回到我的懷裡來?

只有這樣想的時候,我才能覺得心裡安定了幾分。 Wωω★ttκΛ n★c o

希望那女人能活到那個時候吧!可別沒等到我動手,她自己先伸腿去了!

我這樣想着,不知不覺竟又熬過了一夜。

早上,地上的積雪已經很厚,而天上依然紛紛揚揚。

她是喜歡雪的,只是身子太弱,似乎從未痛痛快快地玩過一次雪。

今日這一場——

或許她會很高興吧?只是她的笑顏,我無緣看到了。

兩夜未眠,我強撐着疲憊的身子,依然到前面去待客。

不是因爲願意見那些聒噪的老傢伙,而是希望可以藉着戲臺上的鑼鼓聲響,掩住自己的滿腹心事。

忽然明白了爲什麼那麼多人會喜歡熱鬧:因爲熱鬧的時候,人就會忘了孤獨忘了寂寞啊!

哪怕入夜的時候仍然只能獨對青燈,至少在白天,可以假裝自己很快活。

小廝過來報說是淮南王來訪,我並未感到詫異。

帶人出去迎接,也不過是爲了給足他面子而已。

直到我看見了那輛牛車、看到了牛車之中那道熟悉的瘦小身影……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9)

才一天多的時間,她怎麼會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樣子?

她沒有去找齊思賢嗎?

段御鋮說,他是在斜陽巷北邊的林子裡撿到她的。

那可不是去尚書府的方向!她去那邊做什麼?

我百思不解,可此時不是我胡思亂想的時候!

我看着她毫無血色的臉、青黑色的脣,只覺自己身上的血似乎也已凝固了、結冰了。

我怔了許久,經人提醒纔回過神來,忙抱她回房,叫大夫來看。

段御鋮在一旁冷嘲熱諷,我怒不可遏,下意識地伸手想掐他的脖子。

隨後恍悟。

我似乎是有些瘋了,怎麼會動不動就想用蠻力殺人?那個女人的頸下,還有我的手指留下的青色痕跡!

段御鋮見了,對我更加鄙夷,我卻已沒有心思同他爭執辯解。

這時大夫來了,我便放下了心。

這女人一向命大,我已習慣了她隔三差五給我來一場驚嚇。

可是大夫說出來的話,卻讓我一時有些難以回神。

“元氣已經耗盡”“只剩一個空殼子”,是什麼意思?

油盡燈枯?

我只聽到耳中“嗡嗡”亂響,細聽之下卻又什麼聲音都分辨不出。

我只知道我不想被段御鋮嘲笑,於是我若無其事地回了戲臺邊,依舊與那些官員們說笑。

段御鋮跟了過來,又開始說些瘋瘋癲癲的混賬話。

他的瘋話,我一向是不在意的。

但是這一次,他居然說,要我把那個女人送給他!

我勃然大怒,等意識到他只是在說笑,已來不及收回。

那混賬傢伙笑嘻嘻地看着我,神情一如既往地欠揍。

他說:你現在這個樣子,騙得了誰啊?

我有心反駁,卻無言以對。

真的有那麼明顯嗎?

我一直以爲自己已經掩飾得很好……

被人窺破心事的窘迫蓋過了我的理智,我衝口而出:“隨你處置就是。”

不出意料,他狠狠地臭罵了我一頓。

一轉身,他卻又闖進了臥房,煞有介事地要帶那個女人走。

我跟了進去,恰看見那女人含笑應聲:“好啊。”

小丫頭們嚇得跪了一地,那女人卻一派坦然。

我靠着柱子站定,苦笑連連。

又不是第一天看清這個女人,爲什麼心裡還是這麼酸苦呢?

我知道段御鋮在看我笑話,所以只得故作大方,放他們走路。

我只當這是一場鬧劇,誰知段御鋮竟果真在外面備下了轎子!

他是真的要接這個女人走?

我再也沒法子假裝漫不經心。

段御鋮這個人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什麼荒唐的事情沒有做過?我雖不信他是認真的,可是萬一呢?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那也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眼看段御鋮毫不避諱地俯下身去,竟要抱她起身,我再也忍不住,衝上去攔在了前面。

“她生過孩子,你也要嗎?”

我知道說出這句話之後,很多事情都會脫離我的掌控,可我還是不得不說。

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來阻止他了!

段御鋮果然十分驚愕。

可他竟不肯放棄那個女人,反厚顏無恥地要我把孩子一起送給他!

世上怎會有這樣胡鬧的人!

我恨得咬牙切齒,他卻始終嬉皮笑臉,纏着我鬧着要見那孩子。

我已徹底沒了主意。

不,還有一個辦法。

雖然很卑鄙,卻很有效。

我對那女人說,如果她要走,我便殺了那孩子。

段御鋮自然是氣得跳腳。我看到他二人變色的臉,心裡頓覺舒暢許多。

可是下一刻,我便看到了那傢伙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頓悟,可是已經遲了。

那傢伙竟大叫大嚷地衝了出去,說要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個兒子。

我明知他不會說出去,卻還是止不住心亂。

一切都是因爲那個女人。

關心則亂。

那個女人什麼時候成了我的底線?我對她的容忍,究竟能到什麼程度?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絕不可能再放她走的了。

這一次,已經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哪怕說我自私也好,總之今後,這個女人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我的屋子裡!

我的胸中激盪着一股怒氣,沖刷着我原本已經所剩無幾的理智。

我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慌亂和驚恐,心中更覺暢意。

我扯落了她的衣衫,盡我所能地抓咬着她單薄的身子。

她的臂上竟然有傷,而且傷勢不輕。

我有些詫異,但她既然不說,我也無心多問。

我只是殘忍地欣賞着她驚恐絕望的神情,粗暴地掠奪着她身上殘存不多的溫暖。

她終是放棄了掙扎,我並沒有憐惜。

成親半年有餘,我對她的容忍已經到了盡頭。

她是我的妻,我該得到的,已經忍了這麼久,難道還要遙遙無期地忍下去?

既然註定得不到她的心,我總該得到她的人再說!

我終是佔有了她。

她的身子雖瘦弱,卻極溫軟嬌美,令人心醉。

這樣的身體,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吧?難怪……

我正帶着恨意在她的身上撕咬,忽覺腰下一痛,竟是她格開了我。

她竟敢?!

我怒不可遏。

可她此時的神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冷冽。

她死死地盯着我,嘶聲喊道:“是你!”

是我?什麼是我?

我不解。

此時我也不願意費心去思考她在說些什麼。未能得到滿足的慾望正叫囂着,驅使着我依舊禁錮住她,去追求我所想要的快意。

可她竟而膽大包天,再一次阻住了我。

她說:“三月三那夜,是你!”

“三月三”這個日子,像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照亮了我的夜空。

我的理智迅速回攏。

三月三……

她爲什麼會提到這個日子?

我忽然開始慌亂。

她的質問、她的斥責,她的怒罵,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這個日子對她而言,有什麼特殊之處?

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一些奇怪的話,語焉不詳,並不連貫。

可我卻從中聽出了很多不對勁的地方。

反覆斟酌、反覆推敲、反覆猜測,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意識到她這番話意味着什麼。

那夜的女人,是她?

可是……

我反反覆覆思量了許久,始終不敢相信這個答案。

可是,只有這一種解釋,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說通!

我驚愕地看着她,她嘲諷地看着我。

我忽然發覺自己很可笑。

她從未跟過那小傻子,更沒有跟別的什麼人糾纏不清……

我恨了幾乎整整一年的那個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呆呆地靠坐在牀角,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很顯然,她也被這個答案驚住了。

我與她相對無言,忽覺命運之詭譎,簡直令人無所適從。

許久之後,我終於回過神來,整個人徹底恢復了清明。

既然她並沒有與旁人私通,那孩子……

那是我和她的孩子!

我竟然因爲一個子虛烏有的罪名、因爲我自己莫名其妙的嫉妒之心,把我的女人、我的孩子,害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

看着她請冷冷的眼睛,我忽然感到無地自容。

如果當初我不是妄下結論,如果我肯再細心一些,如果我肯選擇信她,事情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從不知道什麼是“後悔”的我,忽然無師自通地理解了一個詞,叫做“悔不當初”。

因爲我的武斷,事情已經鬧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我該怎麼辦?

我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可是都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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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許不是沒有喜歡過我的,可那是過去的事了;我曾經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同她修好,可是我都錯過了;我知道了她的剛烈果決,知道了她臂上那道傷痕的來歷,可她已不會接受我的撫慰了。

錯過了的,還能彌補嗎?

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她的心意,可是她只肯給我一個嘲諷的眼神。

或許不只是嘲諷,還有鄙夷、不屑、厭惡、憎恨……

曾幾何時,我正是用這樣的眼光看着她。此時易地而處,我才知道當初她的心裡是何種滋味。

錐心刺骨,無地自容。

她受了那麼多委屈,爲什麼不肯說?

我一面質問她,一面嘲諷我自己。

我何曾給過她解釋的機會?事情一開始,我便先入爲主地給她定了罪,此後不管出現什麼事,我都先把她往最不堪的方向猜想……

高傲如她,又怎麼可能會向我乞求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的心裡,悲喜交集。

我想求她原諒,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但是此時,只要能在她的身邊多停留片刻,於我都是莫大的幸福。

可是,她卻冷冷地對我說:“你出去吧。”

我的心裡,霎時冰涼。

她終是厭了我的。

從前我對她存着誤會的時候,她或許會有幾分不甘心。如今她的冤屈已經洗清,她便再也不需要委屈自己在我的面前小心翼翼了吧?

她的心事,如今是可以放下了。可是我的心事呢?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可是這件事,如何能放下?

我對生活所有的希望,都只在她一個人身上。可是此時的她,可還肯施捨給我一點溫暖?

她扯了扯被角,蓋住自己的身子,縮到了牆角。

我懂她的意思。她是徹底厭了、倦了,一刻也不願同我共處了。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0)

我一刻也不願意離開她。

可是她的臉上,露出了那樣陌生那樣嫌惡的神情。

我賴在她的身旁,也不過是自取其辱而已。

我只能依言走開,卻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放不下。

比如她臂上的傷,比如我們的孩子……

她一向堅強慣了的,那道猙獰可怖的傷口,她竟絲毫不放在眼裡;我的關心和擔憂,對她而言也不過是多餘的攪擾罷了。

我知道他盼着我快快離開,可是我如何甘心?

我想同她說說孩子的事,不料反而激起了她的怒氣,越發弄巧成拙。

提起孩子,她更加有理由恨我了。

那孩子在胎裡便受了許多委屈,一時受驚一時受寒,本已十分兇險,偏偏又早產那麼久……能活下來實在是奇蹟中的奇蹟,我偏偏又把他送給一個衣食不周的馬伕……

世上怎會有我這樣惡劣的父親!

等那孩子長大,知道了這些事,他一定也會恨我的吧?

如今過去了兩個多月,也不知那孩子怎麼樣了。

寧兒的言下之意,似乎已經悄悄去看過他。

可是那也並不值得欣慰。

母子連心,她卻連光明正大地抱一抱孩子的機會都沒有,只能悄悄地去看,還要瞞着旁人……箇中心酸,豈是外人可解的?

即使此時把那孩子抱過來養,他先前所受的種種委屈和苦楚,也都已是彌補不來的了。

寧兒現在恨極了我,所以我無論說什麼都是錯。

自作孽不可活。我也算是罪有應得。

雖然如此,我還是想盡我所能做一點小小的彌補,比如想法子讓那孩子的處境好一點,比如常常找藉口把那孩子帶到她的面前……

可是她只說了一句話,便讓我所有的努力都顯得蒼白可笑。

她說,現在已經沒有奶了,帶回來也沒什麼用。

她的語氣很淡,一如往常。  我的心裡卻已痛不可當。

她的意思,我懂。

那孩子的成長,我們終究是錯過了。

如果我只傷害了她一人,或許尚有挽回的餘地;可我傷害的,是她和孩子,是那一段再也無法重來的天倫之情!

她永不可能原諒我了。

我也不敢奢求她的原諒。

我只盼她能給我機會,允我用我的餘生,來彌補她和孩子所受到的傷害……

朝中的局勢一日緊似一日,我卻忽然對那些勾心鬥角的事情沒了興致。

此時的我,更願意把心思放在旁的地方,比如靜靜坐在房中看她讀書刺繡,比如遠遠站在廊下看她憑窗而立,比如悄悄吩咐匠人趕製她喜歡的燈籠,比如偷偷在她畫的雪景上添一枝梅花……

她依然不願見我,我卻漸漸習慣了賴在她的身旁,趕也趕不走。

有時實在纏得緊了,她不耐地呵斥一聲,我非但不覺惱怒,反而甘之如飴。

是我變了嗎?

如今,哪怕只是遠遠地看着她,我也會覺得胸中滿滿地溢出幸福和滿足來。

如果她肯對我和顏悅色,我便是即刻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了!

我開始變得毫無原則,只要她高興,我什麼都肯做——除了讓我離開她。

轉機發生在不久之後,上元節夜宴上。

汝陽王當衆列數我結黨營私、干涉朝政諸多罪狀,擺明了想要置我於死地。

我並不在意那些罪名,他們卻盯緊了寧兒,逼迫她揭發我的罪行。

那時,我緊張得幾乎連呼吸都忘了。

我不怕獲罪,卻怕那些罪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

她已恨極了我,汝陽王又向她承諾會保她平安、會妥善安排她今後的生活……這對她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她會放過嗎?

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瓦解汝陽王的陰謀,可是如果連她都盼着我獲罪,我還有辯解的必要嗎?

我站在門外,靜靜地聽着殿中的喧鬧,心慌意亂。

我做的事情,她所知不多,但總有一些。

如果她說了出來,我該怎樣?是按照原先的主意逐條辯駁,還是直接乾脆地認了罪,祝願她離開我之後生活得平靜安寧?

我真的不知道。

沒等我想出一個答案,她已悠悠地開了口。

她說:“只怕,要讓諸位大人們失望了。”

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胸中一塊巨石落地的聲音。

連小皇帝和汝陽王在內,殿中那麼多人勸她“棄暗投明”,那麼多人勸她“重獲新生”,可是她卻說,要讓他們失望了。

我的脣角悄悄地彎了起來。

汝陽王顯然大爲惱怒,可是我的小女人並不畏懼。她露出了一個極溫婉的微笑,侃侃而談,絲毫沒有受到汝陽王那番威脅的影響。

她說,在她視線所及之處,並未看到我有作奸犯科之事;她說,她嫁與我,完全是心甘情願;她說,生死與共,絕無怨言。

生死與共,絕無怨言!

我緊緊地抓住廊柱,手臂仍是止不住顫抖。

我以爲她對我只有憎恨,可是她卻說,生死與共,絕無怨言!

那一刻,我想,即使今日便死,我這一生也已是滿足的了。

這個答案,我是喜歡的,但汝陽王顯然大爲惱怒。

我豈會容許他傷了我的女人?

我衝進殿去,向那女人展顏而笑:“我都聽到了,以後可不許賴賬。”

她重重地在我的胸口打了一拳。

我卻絲毫不覺得疼。只覺被她打到的地方,都是滿滿的喜悅。

後來的事,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葛從忠歷數了汝陽王的二十餘條大罪,條條皆有實據。

汝陽王暴跳如雷,當堂翻臉,終於露出了他的狐狸尾巴。

可是我既然早知他的陰謀,又豈能束手無策?

宮中朝中俱是我的天下,汝陽王一旦造反,便必定是身敗名裂的結局!

小皇帝至此纔看清了我的手段,再不敢有絲毫異議。

真是難爲他了。看樣子,他還是需要繼續裝一陣子傻。

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是我的對手。

眨眼之間,反賊伏法,兵不血刃。

我看着那些震悚的朝臣,看着那些服服帖帖的侍衛和士兵,志得意滿。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有什麼理由不高興呢?

這天下,到底還是我的天下!

我緊緊擁着懷裡的小女人,片刻也不肯鬆手。

即使是這整個天下,也絕不可能比這個女人更重要!

今日最令我歡喜的,不是扳倒了汝陽王,而是聽到寧兒說了那幾句話,發覺她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同我彆扭下去……

她依然想推開我,但我並不想讓她如願。

我用力將她擁緊,不留一絲空隙。

見她走得艱難,我索性一把抱起她,腳下依然十分輕快,彷彿懷中的女人絲毫沒有重量一樣。

她似乎想要推開我,但並沒有十分用力。

我知道她的心裡已經鬆動,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或許,從今之後,我們便可以舉案齊眉,再不用似先前那樣互相折磨了吧?

夜已經深了,我抱着她在園中慢慢走着,細細品味着難得的平靜和安寧。

我沒想到的是,路上居然遇到了那個老女人。

她沒有帶宮女隨行,獨個兒提着一盞燈立在寒夜之中,顯得單薄無助,楚楚可憐。

可惜,她是什麼樣的人,我已是再清楚不過了。

今日宴上,汝陽王敢挑釁我,必定是小傻子的授意。可是那小傻子的“聖意”,哪一件不是出自這個女人的主意?晚宴開始時,她急召我到壽康宮,難道不是爲了給汝陽王留出時間?

她早已開始忌憚我了,到如今終於忍不住了呢。

正好,我的忍耐,也早已到了盡頭,是時候清算一下了。

我這樣想着,便覺心中憤懣不已。

她卻只是幽幽地笑着,問了些無關緊要的閒話,眼睛只盯着我的寧兒看。

我的心裡不免又慌張起來。

她的神態大異尋常,寧兒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未必不會察覺到什麼!

我不耐起來,三言兩語地打發了那個老女人,再也沒了欣賞夜景的閒情。

可是寧兒卻只盯着那老女人的背影,怔怔地看得出神。

我的心臟緊揪起來。

如果她問起,我該如何回答?

我是不能說謊騙她的,可是實情是那樣不堪,我又如何能說給她知道?

看到她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知道她是一定會問的。

幾番思量之後,我決定先發制人。

我裝出氣惱的樣子,悶聲說道:“你再這樣盯着別人看,爲夫可就要吃醋了。”

這番“飛醋”吃得莫名其妙,我的小女人果然被轉移了注意。

我鬆了一口氣,忙岔開話題,同她說些旁的事,暫時支應過去。

至於以後她會不會知道、我能不能解釋,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我只知道,此時的我,絕不會有向她坦承一切的勇氣!

馬車上,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

只要不是與那個老女人有關的,我都樂於聽。

可她偏偏還是提到了那個老女人。

我不敢打斷她,只好安靜地聽着。

看到她疲憊的容顏,我心裡的隱憂,悄悄地滋長了起來。

我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就像牆角的鹹菜罈子一樣,你可以假裝它不存在,也可以把它裝飾得光鮮亮麗,但總有一天,它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悄悄地散發出一點酸臭的氣息來。

到那時,我的寧兒會不會傷心生氣?如果她氣我恨我,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1)

我想,應該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產生了急流勇退的念頭。

段御鋮說我是亡命之徒,這種說法並沒有錯。

但我已經不想再繼續做亡命之徒了。

如果生活在京城、追求權勢名利就必定會傷害到寧兒,我爲什麼還要過這樣的日子?

我知道寧兒不喜歡京城、不喜歡朝中宮中那些勾心鬥角的骯髒事。

所以,我希望在心願完成之後,可以陪着她遠離京城,找到一處氣候溫暖、風景怡人的地方,做一對不問世事的神仙眷侶。

原本枯寂悲烈的生活,忽然間有了盼頭和希望,我忽然覺得整個世界煥然一新,就連路邊的乞丐似乎都變得格外可親起來。

當然,這些話,我是不會對她說的。

在離開京城之前,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比如,她的仇、我的恨,以及我段家天下的未來……

後患不除,我們是走不了的。

連續幾次遭遇刺客,我早已看透了這些門道。

要殺我的人,必定是小皇帝無疑。

我的宅子裡已經是戒備森嚴,刺客卻還是能隔三差五地混進來,還有哪裡是安全的?

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宮裡。

這實在是一個很冒險的決定。

我知道那老女人已經漸漸沉不住氣,寧兒搬進宮裡去,簡直是自投羅網。

可是除了那羅網之中,還有哪裡能避開小皇帝無處不在的暗殺?

我實在沒了更好的辦法,只得求了莫丟丟,把寧兒送進昭陽宮裡去。

有皇后和國師照應,想必那老女人動手之前,總要思量再三吧?

寧兒顯然極不願,但她拗不過我。

她搬進宮中的第二日,整座宅子便被刺客放火燒了個乾乾淨淨。  想起此事,我便不免一陣後怕。

我和她逃過一劫,自然是萬千之喜。可是盼兒下落不明,又給我二人心中蒙上了一層重重的陰影。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是越來越無法收拾了。

小皇帝的陰損的招數層出不窮,但我並不打算疲於應付。

戰場上,我最喜歡的打法叫做“以攻爲守”。

所以我並沒有理會小皇帝的挑釁,也沒有在意太后的陰謀。我只管每日泡在上書房裡,整理奏章、拉攏羣臣……

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小皇帝的朝堂,早有大半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這段時日的忙碌,使我避開了許多麻煩,卻也給我帶來了一些困擾。

寧兒在生我的氣,我是知道的。

她怨我把她丟在昭陽宮不管不問,更恨我不肯用心打聽盼兒的去處。

我實在無法向她解釋,只得沉默以對。

不想她竟悄悄溜出宮去,歷經幾番周折,終於得到了盼兒的消息。

相比之下,我簡直是個極不負責任的、冷心冷肺的廢物!

她是怨我的,但這一次,她竟沒有朝我發脾氣。許是因爲她知道我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吧?

過了幾日之後,她那裡終究還是出了事。

那老妖婆竟然膽大包天,放任她那個廢物侄子折辱我的寧兒……

齊思賢那個廢物倒也算是個人物,死纏爛打的功夫一向不錯。

只是,他實在不該招惹我的女人!

我終於還是對他出手了。

雖然這會讓我同齊家徹底翻臉,但我並不在意。

那老妖婆顯然也未料到我會動真格的,一時也被嚇住了。

我發現我其實早該如此的。

先前我一直想假裝不在意寧兒的安危,不料最終非但沒有保護她,反而讓她受到了許多不必要的委屈。

橫豎已經刺了那老女人的眼,我爲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地寵她愛她呢?她忍氣吞聲這麼久,實在已經夠了!

這一次,寧兒受了不小的驚嚇。我本該時時陪在她身旁安慰,無奈漠北戰事起,朝中越發忙了起來,我只得暫且壓下心中的擔憂,先去照管那些雪片般飛進上書房的摺子。

這時我不知怎的又得罪了莫丟丟,局勢變得越發微妙。

對此,我倒並不十分擔憂。

只要寧兒是安全的,餘事全都不值一提。

很久都沒有再聽到過關於刺客的消息,我終於放了心,帶了寧兒回家。

舊宅已經燒燬,我們的新家,是我多年前買下來的一座宅子,先前一直空置着,如今只得收拾出來,暫且安身。

之所以要收拾這麼久,是因爲這宅子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不是我喜歡的,更不是寧兒喜歡的。

終於抹除了有人在此居住過的痕跡,我興沖沖地帶着寧兒搬了過來。

可是次日便要出發往漠北督軍,我竟沒有時間陪她在園中走一走。

看得出來,寧兒是極不捨得我走的。

這讓我在心酸之餘,又感到了一絲微微的暖意。

她終是捨不得我去“送死”的。這個女人,她或許並沒有那麼冷情呢!

等我順利回來,剷除小皇帝之後,我們就再也不用分開了。

我期待着同她雙宿雙飛自由自在的日子。

離京的馬背上,我已經開始瘋狂地思念。

先前在宮中,雖然未必每日都有時間見面,我至少可以知道她過得如何、人在何處、想些什麼。

可是出了京城,我能做的就只有坐在馬背上發呆、思念。

還沒有到漠北,我已經在瘋狂地盼着凱旋之後與她團圓的日子了。

我沒有料到的是,我還是低估了小傻子殺我的決心。

一出京城,我便連着遇到了幾撥刺客。

軍中的主帥,那個穆小將軍,顯然也並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同那些人相處,我依舊不得不打疊起十二分精神。

昂駒傳消息給我,說是寧兒又回了宮中居住。

我又急又怒,卻無計可施。我想寫一封書信給她,提筆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並不是一味任性的女人。這次回宮,她必定有不得不回的理由,我若橫加指責,會不會又傷了她的心?

反覆思量之後,我終於還是隻得裝着不知道,什麼都沒有說。

到了漠北,戰事吃緊,我更加照管不到京城裡的事。幸而傳到我這裡的消息,一直只說一切順遂。

如此過了數月,眼看勝利在望,我卻知道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等到敵人已經不足以成爲威脅的時候,他們就該對我動手了!

果然,刺客出現得越來越密集起來。

好在那些三腳貓成不了什麼器,對我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我沒有料到的是,寧兒竟然會千里迢迢追到漠北來。

她住在昭陽宮中,我的人無法知道她的去處,竟被他從眼皮底下溜走,一走就是將近一個月!

幸虧她選擇的是來我這裡,如果她選擇的是遠走高飛,我該怎麼辦?我該到何處去找她?

想到這些,我便覺得一陣陣後怕。

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正躺在客棧的牀上,動彈不得。

我受傷了。中箭,而且是帶毒的那種。

若不是老傢伙來救我,我或許真的會死吧?

那真是一件很可怕事情。

想到我可能會再也沒有機會陪她走下去,想到我們的孩子的成長之中將會沒有“父親”這個角色,想到我竟是當着她的面中箭倒下,我便覺得心中痠痛難當,滿心愧疚和不捨。

幸而我終是醒了過來。

看到她緊握着我的手,我幾乎喜極而泣。

我的寧兒,她竟拖着病弱的身子,冒着寒風奔波過來看我!

從未被人牽掛過的我,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馨和歡喜。

我也是有家人的!我不再是一個沒人管沒人問的孤魂野鬼……

想到這些,我便覺得心裡多了一點點期待和喜悅,看她的時候,越發感慨萬千。

這一路奔波,她顯然已是吃不消,可她還是來了。

非但來了,她還利用一點小小的聰明,救了我的性命,順便除掉了幾十個刺客!

這個女人,終是不尋常的。

我的傷不久之後就好了,可我並不知道傷好之後該做什麼。

小皇帝早已下了旨。說是我戰死沙場,按照規矩破格封侯厚葬。  這實在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小皇帝似乎忘了,從京城到漠北,快馬加鞭也得二十來天的時光。

如今我剛中箭沒多久,他便這樣迫不及待地讀了聖旨,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帶着聖旨來的嗎?

這可就有趣了。

仗還沒有打,他就知道我一定會死,提前寫好聖旨以備不時之需?

我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學會預見未來的?

呵呵。這麼盼我死嗎?

真可惜,我又要讓他失望了。

很想知道,等我回朝的那一日,他的表情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帶着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得意地暢想着。

寧兒卻似乎很不高興。

她開始頻頻提到“離京”。

我早知道她不想留在京城,可是她從前尚能忍得的。這一次,是因爲被我嚇到了吧?

其實朝中宮中比刺客更可怕的東西還有很多。我何曾怕過什麼?

我已經作了那麼久的努力,如今只差一點點就成功了,我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放棄?

雖然很心疼那個被嚇壞了的小女人,但我還是狠下心來,反反覆覆府解釋:現在還不是離開的時候。

寧兒,你再等等,很快我們就可以避開這些紛紛擾擾了……

回覆(1)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2)

我沒有料到的是,回京路上,竟又出了事。

這次受傷的不是我,是寧兒。

一開始,我雖心痛,卻並不如何擔憂。

我是見慣了外傷的,看她傷勢,只是失血而已,應當不至於傷及性命。

直到秦子產告訴我,她最大的麻煩,並不是頸後的傷。

不久之後她便醒了過來,身子雖弱,卻還是能行動如常。

到了這個地步,她依然不願意給我添麻煩,依然習慣強顏歡笑,小心翼翼地掩飾着她的虛弱無力。

可是她黯淡的臉色,如何能掩藏得住?每每看到她眉間鬢角微微的青色,我便覺心底發冷。

我竟是被她騙了。

這大半年來,她一直以我爲重,從不肯顧惜自己,以至於我竟忘了她一直是帶病之身。

究竟該怪她掩飾得太好,還是該怪我太過粗心大意?

生下盼兒之後,她的身子已經極弱,大夫千叮萬囑要好好調養的。

可是她何曾“調養”過!

我先是送走了孩子,害她傷心傷神;再是關起了葛從忠,害她多思多慮;再後來我又在寒雪天將她逐出門去,害她險些凍死在荒郊野外……

即使是所有的誤會都已解除之後,我也總是讓她勞碌奔波,何曾有過一日安寧歡悅?

時至今日,本該青春正好的她,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我總以爲我可以保護她、可以給她一生的幸福安寧,卻從不肯承認,她這一生所遭遇的苦難,完全都是因我而起。

寧兒。

我們怎麼會到了這個地步?

秦子產說,她至多還有半年的時光。

難怪她總是心心念念想要離京隱居——她只怕早已知道自己剩下的時光並不多了吧?

我不敢再趕路,同她一起住進了薊縣縣衙的後院。

回京的事,只好拖一拖了。

哪怕我得了這天下又如何?沒有了她,萬里江山也不過是一座華麗的墳場而已。

我本來已經爲我們的未來,想到了幾千幾萬種可能。

我們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要做,一百年根本不夠用。

可是,她能陪我的時間,只有不到半年了。

就連這一點點時間,她還要拿出一大半用來生病……

留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

我恨不得每時每刻纏在她的身邊,即使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做。

記憶之中,我似乎一直在忙碌,爲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而疲於奔命。我一生之中,似乎從未有過如此安閒的日子。

每日擁着她睡去,再擁着她醒來,我的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安心和滿足。

或許,這纔是我想要的生活吧?

我忽然發現,我先前所執着的那些事,彷彿都已經不重要了。  這段時日之中,除了那個縣令的小女兒有些礙事之外,一切都很美好。

可是這樣的美好,並沒有持續太久。

那些該死的刺客如影隨形,竟連這幾天的安寧也不肯留給我。

昂駒傳了京城裡的消息給我,一語驚醒夢中人。

只要我一日不死,小傻子就一日不會罷手,我和寧兒如何能有真正平靜安寧的日子?

寧兒病成那樣,難道我能帶着她東躲西藏,去過逃亡的生涯嗎?

想擺脫現在這種局面,只有一個辦法,便是把那個小傻子皇帝拉下馬來!

我在朝中苦心孤詣地籌劃了那麼多年,可不是爲了功虧一簣的!

半年時間……

足夠了!

我反覆思量了一番,發現我完全可以在兩三個月之內,把整個朝堂搞得天翻地覆!

既然如此,我何必帶着寧兒縮頭縮腦地過日子?那小傻子既然想逼我出來,我如他所願就是了!

朝中局勢緊張,我又不忍當面告別,便趁着寧兒未醒的時候,悄然離開。

對於寧兒的安全,我並不十分擔心。

我帶了羅有才上路,說是爲了替我作證,其實更重要的是要讓羅家姐妹有所忌憚,不敢怠慢了她。

何況寧兒一向很懂得照顧自己,在一座小小的縣衙裡,應當不會再出什麼意外了吧?

等到事實證明我的想法太天真的時候,爲時已晚。

我實在沒想到她會任性地回到京城裡來。

她病得那樣厲害,實在是不適合趕路的。幾百裡的路程雖不長,可對她而言卻必定是連續幾日的煎熬!她是如何熬過來的?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喉頭髮梗,痛不可當。

我知道這次又是我害了她。

可是我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敢問。

她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額上一道血痕,不知是在何處撞傷了。

雖然如此,她卻還是直直地站着,神情冷傲地看着我。

那樣單薄的一副身軀,姿態越是倔強,便越顯得孤寂可憐。

我心慌意亂,只得將她擁緊在懷中,生怕下一刻她便會羽化而去。

她掙扎了幾下,似乎想推開我,可是那力道,卻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她竟已虛弱到了這個地步!

我心痛如絞,她卻神態安詳。

她低下頭避開我的目光,語氣淡淡:“我什麼都沒看到。不過,如果你只相信死人的話,滅口也無妨……”

滅口?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難道她以爲,我叫人攔住她,是爲了滅口嗎?

我的胸口一陣抽痛。

我沒有辦法向她解釋,只好緊緊地擁住她,不敢放手。

心慌意亂。

我怕,萬一放手,便再也抓不到她了。

此時我已忘了所有的顧慮,只想抓緊她。

可是這時候,那個老女人冷笑了一聲。

我只能選擇放手。

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我沒有理由在最後的關頭毀掉前面所有的努力。

宮中、朝中,萬事俱備。

但小皇帝手邊還有一隊死忠的親兵,那是這場博弈之中唯一的變數。

我不允許出現變數。

而那個老女人,是我必不可少的一道護身符。

我忍痛退後兩步,怔怔地看着我的寧兒。

只見她平靜地後退,垂首跪地,向那老女人行了大禮。

我不知道她的心裡想了些什麼,卻知道我與她,中間已隔了千里萬里了。

即使是在這個時候,她依然記得替丫頭們求情。

傻女人,你可知道,此時處境最危險的人,正是你自己?

那個老女人妒心甚重。這一次我有求於她,她是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從她陰陽怪氣的語調之中,我已知道寧兒今日在劫難逃。

寧兒若是落到那個老女人的手裡,必定是死無葬身之地的。我既保護不了她,又不能毅然決然地帶她離開,眼下的局勢,似乎已經走入了絕境。

此時我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便是搶在那老女人的前面,先發落了她。只要那老女人沒有異議,寧兒的性命就算是保住了。

一番折辱之後,我叫人把她拖去了柴房。

那老女人顯然對這個結果並不滿意。我只得裝着無意地提起葛從忠,提醒她主意分寸。

本來,我該把這齣戲唱得更逼真一些,可是寧兒的身子,顯然已經承受不了更多了。

曾經,她是足夠堅韌的,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依然堅強地活了下來。

可是,先前的那些磨難到底還是摧垮了她的身子,以致今日只是跪久了些,她便已是難以支撐,竟在我的面前昏了過去。

我險些要衝過去抱她,最後還是被那老女人的一聲輕笑驚醒了神智。

我不能衝動。

寧兒,別怪我。再等幾天,幾天就好……

熬過這幾日,我們便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了。到時候你要生氣,怎麼懲罰我都好。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堅持住!

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吶喊着,可是我的寧兒只是癱在地上,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醒着,也不敢猜想。

爲了取信於那個老女人,我說了許多殘忍惡毒的話,如果她聽到了,她會作何感想?

我和那老女人當着她的面翻雲覆雨,如果她聽到了,心中又會是何種滋味?

那時我的心裡已經隱隱知道,我恐怕,要徹底失去她了。

但我仍然沒有想到,她的離開,竟會是以那樣決絕的方式。

我以爲她會選擇逃出府去,或者選擇永遠不再認我,卻未料到,她的選擇,竟是徹底告別了這個人世。

我是不信的。

那女人的命不是很硬嗎?

幾次在生死線上徘徊,她最終不是都回來了嗎?她不是說,閻羅殿前的小鬼都不願意見她嗎?這一次,爲什麼會這樣?

這一次,爲什麼同之前都不一樣?

爲什麼一聲不吭便走了?難道她不該痛罵我一場嗎?

爲什麼走得那樣輕易,她不是很堅強嗎?

她並沒有受到責打,只不過是多跪了一會兒,聽了幾句冷言冷語,怎麼偏偏就……

我無法相信!

我再也顧不上什麼“大業”什麼“大謀”,只管一路狂奔去了她所棲身的柴房。

一路上,我反反覆覆地想,如果這只是一場鬧劇,我便原諒所有配合她說謊的人。

可是,她並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

小遠說,她是早晨去的,此時身子早已經冷透了。

我拼命地摩挲着她的手,想傳一點溫度給她,可她依然沒有醒來的跡象,手指卻漸漸僵直了。

她竟然,真的走了!

我呆呆地擁着她,百感交集。

她是那麼怕冷的啊!難道牆邊的那一角薄毯,便是她昨夜躺着的地方?

我悔恨不已,痛不欲生。

沒有了她,我先前所堅持的那些事,還有什麼意義!

回覆(3)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3)

我總不信她就這樣走了。

秦子產不是說,她還有半年的時間嗎?

或許她只是在跟我賭氣,所以不肯醒來……我要把秦子產叫過來,最好再把師父叫來……那老頭子號稱連死人都可以救活的,總不至於沒有辦法吧?

一向善解人意的憐兒忽然變得可厭起來,口口聲聲勸我早些將她下葬……她只是因爲太冷昏睡過去而已,爲什麼要下葬!上一次段御鋮在雪中救她回來的時候,不是也以爲她死了嗎?後來她還不是很快就醒了過來!

想到此處,我心下大定,忙要叫人將她帶回臥房裡去。

我相信,只要身子暖和了,她就一定會醒的。

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個老女人又來了!

我知道府中有她的眼線,卻還是沒想到她會來得這樣快。

她的甜得發膩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來的時候,我立刻便清醒了。

寧兒已經走了。

如果我在這個時候因爲傷慟而亂了方寸,功虧一簣,豈不是白白害死了她?

我已經犧牲了那麼多,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我咬牙忍下喉頭的腥甜,強裝出漫不經心的笑容來:“我這就叫人把她拉出去埋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裡抽痛,眼前一片混沌,腳下虛軟得像是踩在雲上。

我只得咬牙緊繃着身子,祈禱自己不要倒下去。

可是那老女人竟還是不肯放過我。

她竟連寧兒生過孩子的事都知道……

這麼說,眼線必定是我身邊親近的人了。丫頭們是沒有那麼多機會出門的,這麼說,是小遠?

我做過的事,那奴才知道太多。如果他叛變……

我不寒而慄。

先前那老女人仰仗我的地方太多,想必已經忍了很久。如今時局逆轉,她自然不會輕易饒過我。

她竟要把寧兒的屍身,丟到老宅的後山裡去。

我的寧兒生前受盡了折磨,死後竟連一具全屍都不能保留,竟要被那些狼蟲虎豹分而食之嗎?

我覺得我一身的血都衝上了頭頂,怒火幾乎便要噴薄而出。

可我還是忍住了。

我只能忍住,因爲現在,我還沒有發怒的資格。

眼看着小遠像拖一條破麻袋一樣把我的妻子拖了出去,我清晰地知道,我這一生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已不會再回來了。

終於打發走了那個老女人,我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滑落到了地上。

我的寧兒,她必定是恨我的。

我對她的承諾,最終還是一件都沒有兌現。

江南煙雨,塞上牛羊,她所向往的那些美好,終究只能留在夢裡了。

老宅,後山。那個陰森可怖的地方,她一定會怕的。即使我有心去陪她,她也必定是不願意見到我的吧?

我怔怔地看着這座空宅,失魂落魄。

憐兒走了過來,說元哥兒哭昏過去了,問要不要請大夫。

我想笑那個沒用的小丫鬟,最後卻成了嘲笑自己。

你看,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尚懂得爲她而傷心痛哭,而我……

那個女人今生遇到了我,是何其不幸!

我的心裡還存着一線希望,試探着向憐兒打聽她臨終的情形。

憐兒不懂我的意思,也可能是假裝不懂。她沒有給我任何安慰,只是低眉順眼地說:“夫人是一早走的,很安靜。”

安靜?

是因爲心灰意冷,已經什麼都不想再說了嗎?

即使她肯罵我一句,我也可以得到幾分安慰,可她竟然連一句話都不肯留下。

是徹底對我死心了,所以連一句話都不願再說,是嗎?

那女人的性情,一向是足夠果斷的。

憐兒不知道我的心思,還在笨拙地安慰我:“夫人病成那樣,餘下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早些走了,也免得受那些零碎苦楚……”

苦楚?

我痛極而笑。

是啊,跟着我這樣一個惡劣的丈夫,她的哪一日不是苦楚?

走了也好。

走了,就不必再受我的折磨了。來生,願她再也不會遇到像我這樣的人。

我想許她生生世世,卻發現我並沒有這樣的資格。我只是她的劫難,放過她,纔是對她最大的仁慈。

至於我,今生已作惡太多,今後的生生世世,必定都是要受盡磨難的。

若不如此,天理何在?

自始至終,我連一滴眼淚都不肯掉。

她死了,我也便丟掉了顧慮、丟掉了包袱,可以輕裝上陣了。

夜裡,我召集了所有的黨羽,在蝶夢樓歡宴。

剩下的事情,他們會幫我做得很好。

我自己什麼都不需要做,只需要日日混在壽康宮中,同那個老女人沒日沒夜地尋歡作樂。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朝臣懶政帶來的惡果已經無法收拾。天下初具亂象,百姓流離失所,朝政已經是一團糟。

小皇帝終於沉不住氣,授意了一個叫“林忠”的新任工部侍郎,歷數我的幾十條罪狀。

他一向裝傻,眼睛倒看得清楚,知道一切都是我在背後搞鬼。

可我並不怕他。

老女人已把那支親兵的令旗交給了我,我還有什麼可忌憚的?

林忠彈劾我的那些罪名,自然樁樁件件都是實情。

但我根本無需與他對質,自有朝臣替我辯駁。

那老女人處處維護我,根本無需我開口。我只需要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把那些吠吠不已的朝臣當作戲臺上的戲子來取樂就好。

把持朝政、草菅人命、貪贓枉法、藐視宮規……條條罪狀都被那老女人和朝臣顛倒黑白地替我駁了回去,我連一句辯白的話都不必說。

直到一個姓葉的言官跳了出來,給我加了一條“穢亂後宮”的罪名。

這自然是出於我的授意。

名聲於我分文不值,對於把臉面看得比性命還重的皇家而言,卻是致命一擊。

那老女人果然大驚失色,小皇帝也早已怒不可遏。

這一條罪名,我二話不說便認下了。

然後,一切交給那個老女人就好。

這件事情,越抹越黑。

“壽康宮中,人人難保乾淨。太后頤養天年的壽康宮,不過是一個藏污納垢之所。”

姓葉的言官說的這番話,是我逐字教過的,字字都是實情,毫無辯駁的可能。

壽康宮是藏污納垢之所,我可以證明,壽康宮裡的每一個沒有淨身的小太監都可以證明。

一國之母竟放蕩如斯,這是一國之恥,而絕不只是一人之羞。

朝臣們羣情激奮,叫嚷着要把壽康宮的小太監召過來,驗明正身。

這一刻,那老女人已是必死無疑了。

此時不死,難道要等到“鐵證如山”的時候、等到朝臣們親眼看到她的男寵們胯下的東西麼?

看到那張妝容精緻的臉漸漸變得蒼白扭曲,我的心裡滿是復仇的快意。

那老女人倒也有趣。

臨死之前,她竟還不忘咬我一口,說是我凌逼於她,而她只是爲了皇家顏面,忍辱偷生。

一些正直的大臣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了我,我卻無心辯駁。

結局已經定了,何必在意真相如何?

認真說起來,我倒是還要感謝她如此顛倒黑白,給我留了一分顏面呢。

如我所願,她終於死了。

看見她順着柱子滑下去的那一刻,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寧兒,你看見了嗎?  當年鎮國將軍一案,這個女人沒少推波助瀾,今日她終於死了。

我們的最後一個仇人也死了,心灰意冷,身敗名裂。

揹負了那樣的污名,蓋棺論定之後,她是絕對不可能進得了宗廟的。

寧兒,你高興嗎?

我悵然擡頭看着殿外的天空,心中悵然若失。

至此,我還有一件事未完。

那老賊雖死,但他從我手中奪走的江山,我不可能讓他的後人穩穩坐着。

五年忍恥,我原本是要奪回屬於我的東西。但是現在,我忽然不想要了。

這骯髒的江山,要來何用?

這天下已亂,小皇帝的江山已不可能坐穩,我的目的算是已經達到了。

我認了“穢亂後宮”的罪名,那些道學先生或者假裝道學先生的朝臣們必定容不下我。小皇帝想治我死罪,易如反掌。

我並沒有打算逃走。

我不求死,但也懶於費心求生。

我已只剩孤身一人,活着也無甚趣味,何必白費那些工夫?

不知道我的寧兒肯不肯在奈何橋頭等我,但我總是要去看一眼的。

殿上的侍衛是我的人,聽到小皇帝的命令,人人心存猶疑。

我忽然有些不耐。

其實我原本不必預備得這樣周全。作爲一個“亡命之徒”,我給自己準備了太多後路,反而有些名不副實了。

我正猶豫要不要乾脆認罪領死的時候,段御鋮卻來了。

我竟忘了,這不也是我原本計劃之中的一環嗎?

進退行止,我處處都已謀劃周全,爲的就是在傾了這天下之後,還可以全身而退,還可以平安無事地離了這朝堂、離了這京城,同我的女人一起四海逍遙。

可是,事情還沒有完,寧兒便丟下我走了。

我先前所有的籌劃,早已沒了意義。

餘下的事情,就交給段御鋮吧,我只管看戲就好。

段御鋮難得這樣認真,一板一眼地照着原定的戲本子唱了下去。

當年的真相一點點浮出水面,那老賊害父弒君的罪名已經昭然若揭。

小皇帝大勢已去,這天下,終於是要易主了。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4)

但,此時的我,對這些事情卻已經毫無興趣。

段御鋮揭穿了我的身份,那些剛剛還在罵我“亂臣賊子,罪不容誅”的大臣們,臉色實在有趣。

我滿心煩躁,只盼着這裡快些結束,勝負存亡,聽天由命。

後來的事情,卻是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小傻子負隅頑抗,國師竟聲稱手中有世祖皇帝遺詔。

有趣。

那遺詔,我已找了那麼多年,若真的存在,如何會至今未曾出世?

我想,便是有遺詔,十有八九也是僞造的吧?

小皇帝顯然也有同樣的疑問。而國師的回答,卻讓我大吃一驚。

他說,世祖皇帝將遺詔留給了陳鴻坤,後來傳到了寧兒的手上。

這簡直荒唐!

寧兒身上藏有遺詔的事,只是我爲了哄騙那老女人而編造的說辭罷了,怎麼可能真的有那樣一份遺詔存在?

我是不信的,小傻子和他的朝臣們也同樣是疑慮重重。

寧兒已經不在了,即使真的有遺詔,又該到哪裡去尋?

我這樣想着,卻見大殿偏門那裡,一道熟悉的纖弱身影,緩緩走了進來。

因爲背光的原因,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可是那舉手投足,分明是我的寧兒復生……

怎麼可能?!

我急切地想衝上去看個究竟,雙腳卻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任我拼盡全力,卻完全無法移動半分。

燦爛的陽光在她的背後,聚成一道道絢麗的光圈。那一刻的我,如墜夢中。

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走進來,看着她向國師盈盈施禮,然後在旁邊站定。

從始至終,她的目光完全沒有落到我的身上。

我看見她拿出那枚傳聞中以帝王之血養成的白玉;我看見那白玉映着日光,顯出世祖皇帝的遺詔來;我看見她在羣臣跪地痛哭之時依然神色冷淡,絲毫不爲所動……

過了這麼久,她依然沒有看我一眼。

我終是忍不住衝到了她的面前。

可她,卻只是嫌惡地橫了我一眼,隨即躲到了國師的身後。

她甚至在悄悄地擦拭她的衣袖,只因我碰觸過那裡。

我的心裡,尖銳地痛了起來。

她嫌我髒。

我知道她會厭我憎我,可是親眼看到她的反應,我還是禁不住心痛如絞。

早知如此,我定不會走那一步!

我要毀掉那個老女人,未必沒有旁的辦法,爲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置於那樣不堪的境地?

我不該讓她撞見那樣不堪的一幕,不該認下那一條罪名,甚至一開始就不該同那老女人牽扯不清……

可是,再多的悔恨又有什麼用呢?過去的事,已是無法改變的了。  我怔怔地看着她,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關心旁的事。

可她卻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鼻尖,好像我這個人根本不存在一樣。

自進門開始,她的神情便沒有絲毫波動,就連目光,也只是清清冷冷,連一絲溫度也沒有。

我的寧兒,一向是嬌美靈動的,她怎會變得如此清冷淡漠?

這段時日,她究竟身在何處?是誰救了她?當日她分明已死,如何又會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心中有千百個疑問,可她顯然是一個都不會回答的。

國師從她手中接過白玉,奉到了我的面前。

我對那白玉並無興趣,但既然是她收藏過的,我自然願意接下。

誰知國師見我接過,竟然便起鬨叫羣臣跪我。

可笑。

接過那白玉,便是接過這江山嗎?

他以爲我不懂,他只是在算計我罷了。

爲了這江山,多少人無辜丟了性命,多少人變得喪心病狂,多少人日夜寢食難安,多少人時時枕戈待旦……

這骯髒江山,我是不稀罕的。

我只要我的寧兒。

我曾允諾過要同她雲遊四海,如何能將她困在這黃金牢籠之中?

眼看小皇帝的退位詔書已經擬好,寧兒轉身便走,我毫不遲疑地追了出去。

身後似乎傳來了國師的叫嚷,但我並不在意。

我只怕晚了一步,我的寧兒又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已失去了她一次,如何能忍得第二次?

眼看她已走出門外,我慌忙加快了腳步,急急追出。

誰知那個沒眼色的國師,竟還是搶到了我的前面,堵住了門口。

他在說些什麼,我並未留意,想來無非是勸我坐那把椅子罷了。

我取出懷中的血玉,隔空丟給了段御鋮。

然後推開國師,疾奔出門。

可是已經晚了。

耽誤了這一兩句話的工夫,出門已不見了寧兒的身影。

殿外有許多條小徑,她究竟是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了一番,一無所獲。

我知道越耽擱下去,追到她的機會越小,不禁急得心慌意亂,腿腳發軟。

正在我猶豫要不要隨便選一條小徑追下去,賭賭運氣的時候,那些聒噪的老臣便已經追了過來。

我又急又怒,忍不住拔劍相向。那些老臣竟都是不怕死的,一層又一層地圍了上來,嚴嚴實實地攔住了我的去路。

後來,段御鋮也被人“押送”了過來,我知道我是走不掉了。

段御鋮反覆安慰我,說是他已將宮門封禁,寧兒不可能走出宮去。

話雖如此說,我卻始終無法放心。

重回朝堂之後,我和段御鋮互相推諉,誰也不肯坐那把討人嫌的椅子。

朝中衆臣也是爭論不休,吵吵嚷嚷,直到入夜仍未吵出一個結果來。

這時,殿外卻有了動靜。

一個侍衛蹭了進來,說是嶽影兒在外面,吵嚷着要送一份大禮給我。

那個女人一向不知進退,我實在無心理會她,是以一直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譙鼓敲過二更,段御鋮還是推脫不肯接詔書。我在殿中待得實在憋悶,便想出去透一口氣。

誰知剛出門外,便看見我的寧兒被幾個宮女反剪雙手架着,嶽影兒正擡腳踹在她的腿上。

我的心中來不及驚喜,便已被憤怒填滿。

看來,嶽影兒是活得太久了!

一番周旋之後,我終是救下了寧兒。

至於嶽影兒,看在她幫我把寧兒找回來的份上,留她一具全屍吧。

我發現我真是越來越仁慈了,這當然是寧兒的教化之功。

可是我的寧兒並沒有因爲我的仁慈而對我稍假詞色。她依然神情冰冷,固執地躲開我的手,不許我碰觸她。

我不甘心再讓她溜走,只好強硬地箍住她的腰肢,努力將她圈在懷裡。

可她仍是倔強地探出半截身子,不肯依靠我的胸膛。

我的心中酸苦,卻只得強作歡顏。

她終是提起了霞影殿,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我就知道,她一直是在意的。

我想向她解釋,卻無從說起。

事實便是那樣,我還能如何洗脫乾淨?

她若不肯原諒,我實在已全無辦法。

我強擁着她回到殿中,感覺到她的僵硬不自在,我只得在心中暗暗悲苦。

但我並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既然命運將她送了回來,那便是還給了我一分希望的。無論如何,我都要將她留在身邊,哪怕死乞白賴也好,軟磨硬泡也罷,我總要讓她知道,我不會放棄她的。

可她依舊只想着逃離。

她終於肯認真對我說話,卻是冷冷地告訴我,她累了,不想陪我玩了。

玩?

難道在她看來,我待她,只是遊戲嗎?

我的寧兒,你怎可以這樣不留情面……即使我有千錯萬錯,你也不該否定了我的真心!

既然一時無法讓她回心轉意,我只好先留住她的人。

強拉着她住進了倚翠園,她卻對我處處設防,連房門都不許我進。

我相信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她消氣,卻不想這一等便是許多日子。

毫無進展。

她始終不肯正眼看我,我雖有一肚子的話,卻連一句也不敢說。

天下大事,沒有一件是我不能一言而決的,偏偏遇上她的事,我只能一籌莫展。

莫丟丟來看她,我才知道那小傻子已經被封了個什麼“安平侯”,處境倒也算是不壞。

國師一向視莫丟丟如珠如寶,自然是不會爲難那個小傻子的。

寧兒見了莫丟丟,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我心中雖酸澀,卻也欣慰,忙求着莫丟丟幫我做說客。

我真是病急亂投醫,只顧盼着寧兒回心轉意,竟忘了莫丟丟早已不肯與我同心同德了。

她帶了寧兒走,我只當她是好心,沒想到……

發現寧兒出逃的時候,我正抱着我們的孩子,滿心歡喜地幻想着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

可是,她已經出宮了。

就連最後的告別,也只是一張無字的白紙而已。

她果真是連一句話都不願同我說了。

懷中的盼兒已經牙牙學語,正奶聲奶氣地喚着“孃親”。可是他的孃親,卻已經毅然決然地拋下了我們,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天下之大,我該到何處去找她?

死別之後,轉眼又是生離。那個女人,果真是要把她這兩年所受的苦楚,一點一點還給我嗎?

如果只是這樣……

我願意承受十倍百倍的苦,只求她能早些回來!

我的寧兒,你是不是果真如此決絕,是不是真的連一線希望都不肯留給我?

番外之韓五篇——因生緣滅經千劫(15)

我自然是想要去找她的,可是這天地之大,我該到哪裡去尋找?

她既然要躲我,必定是要找個隱蔽的地方,不會讓我輕易尋到的了。

我強“借”了段御鋮的親兵和御林軍,將整個京城和附近的村鎮翻了個底朝天,依舊一無所獲。

國師的手段,到底還是高明的。

我一向自詡手眼通天,可是他們一行人,竟像是插翅飛走了一樣,再沒有半點音訊。

最後,還是段御鋮幫我想了一個損招。

雖然我很懷疑他是故意借這個機會公報私仇,想盡了法子來折磨我,但只要寧兒能回來,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被關進了大獄,對外說的是通敵叛國,論罪當斬。

除了幾個極有分量的重臣之外,就連我的親信,也不曾知道事情的真相。

所以這一場戲,假假真真,旁人是看不出的。

如果國師有眼線在京城,他不可能聽不到這個消息。

如果寧兒還肯關心京城的事,還肯關心我的事,這件事便遲早會傳到她的耳中去!

如今我能做的只有這些,餘下的事情就只能拜託給命運了。

我曾經把很多人關進過刑部大牢,但我自己住進來,卻還是第一次。

在獄中的那幾個月,我想了很多。

如果寧兒已經躲到十分偏遠的地方去,很可能一年半載都聽不到外面的消息。

如果那樣,等她回京的時候,我可能已經連屍骨都湊不全了。

當然,我更擔心的是,即使她知道了我獲罪下獄的消息,也未必肯回來看一眼!

她肯回來才叫奇怪呢。她已恨極了我,不肯回來,完全在情理之中。

如果她不回來……

不回來也罷了。

她多半會尋一個幽靜之處隱居,或者找一處民風淳樸之地住下,畢竟那樣的生活一直是她所向往的。

她會活得很輕鬆自在。隨着時間的流逝,她會漸漸地忘記我和我所帶給她的痛苦;她會逐漸恢復她活潑開朗的個性,重新變回那個靈動俏皮的小丫頭,奔跑在田野間、山林裡,灑下一路笑語歡聲……

那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

只是那樣的美好,已經與我無關了。

我是個註定只能在黑暗中生存的人,死在牢獄之中,未嘗不是我最好的結局。

我今生作孽太多,生前多受些苦楚,或許稍能償還一二。

沒有她的地方,對我而言都是煉獄;沒有她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相比內心的苦楚,這牢獄之中的刑罰其實也並不十分難以忍受。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眼看已到了年底,京城裡依然沒有她的消息。

段御鋮放出去的消息,是說開春問斬。如果到時候她依然不回來……

我不願再想下去。

段御鋮是不會真殺我的,可是如果她到那時還不回來,我便是活着,又與死人何異?

秦彥對我說,越是習慣忍氣吞聲的女人,最後離開的時候便越是決絕。

言下之意,是勸我不必再等下去了。

沒有人相信她會回來,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我住在獄中,不僅僅是爲了唱苦情戲騙她回來,更是爲了用身體上的痛苦,來掩蓋心裡的空寂和悽楚。

無法想象,如果她不回來,我的餘生該如何度過。

柔嘉常帶盼兒進來看我,可我越來越不願見到那個孩子了。

孩子是寧兒留給我的唯一一個念想。她曾說過盼兒生得像我,可她不知道,那孩子頑皮的時候、耍小脾氣的時候、玩鬧的時候,那雙眼睛顧盼神飛,根本就是一個縮小的她。

她當初肯爲了這個孩子而拼上大半條命,如今卻也毫不留戀地舍下了。

可以想見,她是不會心軟的了。

眼看離春節只剩幾天,段御鋮開始經常過來看我,卻不常說話,每次都只對着我長吁短嘆。

我知道他的意思。在把我關進來之前他就說過,我只是個沒人要的可憐蟲。

事實也確實如此。我這種人,是註定要衆叛親離的。如今連寧兒都拋棄了我,我不是可憐蟲是什麼?

唯有一個孩子是血脈相連的。可是等他長大,問起他母親的時候,我該如何回答?

年關將近,我的心裡也已漸漸地絕斷了希望。

她若有心,即使住得再遠,也該回來了。

也罷了。我一直奢望她會回來,可我何曾給她留過什麼好的念想?她沒有親手在我身上砍幾刀,已經是極善良仁慈的了!

臘月底,我已經開始設想不久之後被拖上刑場的場景。

偏偏這時候,她卻忽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於是我的世界,一下子亮了起來。

就連這陰冷潮溼的牢籠,似乎也生出了融融的暖意。

我看到了她難掩的疲憊和惶急,也看到了她眼中隱忍的痛楚。

所以,她畢竟還是念着我的,對嗎?

或許她的心裡還有不甘,但我不管那些。只要她回來,我的餘生是決計不會再放開她的了。

我離了那牢籠,抱起她,如同抱起一件稀世珍寶。

在此之前,我曾經爲了種種可笑的理由棄她於不顧,曾經無數次傷她害她,等到傷害既成之後又追悔莫及黯然神傷……

難道以後還要繼續那樣愚蠢下去嗎?

自然是不會的。我的餘生之中,已經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比她更重要了!

京城裡的雜事一向不少,段御鋮又喜歡把那些費力不討好的苦差事推到我身上來。所以我思來想去,這京城,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答應寧兒的事,一直拖到如今,難道還要繼續拖下去嗎?

受了那麼多苦楚和煎熬,也該輪到我們逍遙自在了!

逃脫了上元節宴的重重陷阱,帶着我的妻兒遠離京城之後,我才知這世上竟有那麼多的樂趣。

原來脫去名繮利鎖之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可以是詩意而美好的。

至此,我才終於願意相信命運待我不薄。

半世坎坷,終於還是有了一個完滿的結局。

只因有她,我曾以爲註定會慘淡收場的今生,竟已奇蹟般地滿全了!

我的寧兒,我何德何能,竟得以有你相伴?

回覆(1)

番外之段御鋮篇——落落曾經居浪子(1)

殘冬未盡,太和殿上的這把椅子依然冷得刺骨。

真不知道這樣一把寂寞的椅子,有什麼可爭的。

我倒是巴不得把它讓出去,卻不知道該讓給誰。

先前在戲樓聽戲,那些嫋嫋娜娜的坤伶們捏着身段,柔柔地唱着“何苦生在帝王家”的時候,我是不以爲然的。

直到那一日,我坐在了這把椅子上,才忽然懂得了那些戲詞之中的辛酸。

生在帝王家,便註定了這一世的身不由己。

在這把椅子上坐久了,我竟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可以縱情詩酒、醉眠花樓的浪子。

在宮中的時候,我不敢發這樣的感慨。

因爲每每說起此事,那些端麗高貴的妃嬪們總是掩口而笑,說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事實或許確實如此。

在天下人看來,我實在算得上是上天的寵兒。

因爲年紀幼小,我幸運地躲過了那場奪嫡之戰,幸運地在夾縫之中長大成人,然後又幸運地撿了一把龍椅來坐。

從始至終,我似乎一直沒有如何努力。

甚至直到如今,高坐在殿上的我,也從不肯在朝政上下太多工夫。

所以,如今這個海晏河清、四海昇平的天下,只能說是上天的恩賜了。

登基以來,我聽慣了種種阿諛頌聖之辭,卻從無一人肯說,我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

或許,我確實做得不夠好吧?

可是,還能如何好呢?

天下太平,無災無難,實在沒有什麼大事可以讓我大展身手的。

至於那些小事,難道朝臣們會做不好嗎?

如果連小事都做不好,我養着他們做什麼?我總不能爲了表現我的勤政愛民,拼命把下頭的那些小事攬過來親力親爲吧?

這實在是一件很費腦筋的事情。

這一日我又誤了早朝,在一個偏妃的住處睡到了日上三竿。

毫無懸念地,皇后又帶着一羣宮女和嬤嬤們,氣勢洶洶地“殺”了過來。

說到這個皇后,我便不得不提那個不負責任地丟下江山逃跑了的臭小子。

初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十七歲,我十六歲。

論輩分,我是他正兒八經的親叔叔,可是他只肯叫我“段御鋮”。

無所謂,只要我知道他是我的大侄子就好了。

他跟我不一樣。我是個只會吃酒賭錢玩女人的浪子,他卻滿心裡只想着奪回天下、恢復正統。

我雖不解,卻敬佩他。

於是接下來的幾年,我陪着他在朝中收買人心、在各地招兵買馬,陪着他揚名立威,陪着他建功立業。

短短五年,他便將那“那老賊”煞費苦心地鑄造起來的一切腐蝕得千瘡百孔。

推倒那小傻子之後,他奪回天下,穩坐龍庭,似乎已是順理成章。

誰知到了這個份上,他卻忽然撂了挑子,把一個爛攤子甩給了我!

甩給我就罷了,他竟連個王爺都不肯做,留下一封書信,便帶着老婆孩子逃出了京城!

哼,可別以爲他心裡還有什麼偉大的事業!他丟下江山,丟下親叔叔一個人在京城不管,只是爲了討一個女人歡心!

我段家怎麼會出了個那樣的敗類!這天下,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他若做了王爺,甚至做了皇帝,想要漂亮可愛的女人,那還不是一抓一大把?

他竟然爲了一個纔不驚人貌不出衆的女人,連他苦心孤詣經營了多年的朝廷都丟下了!

每每想起他,我便恨得牙根疼。

而想起他給我選的這個皇后的時候,我又怕得腦仁疼。

平心而論,這個皇后生得很好看,甚至比那個拐走了我侄子的病秧子更清麗幾分。

可是好看又怎樣?不過是一個呆板的木頭美人罷了。

這一刻,我忽然有些懂得我那個任性的侄子了。

天下的好女子那麼多,有幾個是真正有血有肉的、鮮活生動的?

這些女人,一行一動都是由專門的教引嬤嬤教導出來的,骨子裡更是早已被《女則》《女訓》《列女傳》這類陳詞濫調給薰染得面目全非,有哪個敢以真面目示人?

只有那個刁鑽放誕的小丫頭!

也難怪那臭小子肯爲她放棄江山,如果是我……

看着眼前這個雖然氣苦不堪,卻依然恭謹有禮的皇后,我的心中一陣煩躁。

我寧可她大吵大鬧一番,寧可她砸了這處宮殿裡的擺設,寧可她叫人把我的衣裳丟出去,讓我大大出糗!

至少那樣,我纔可以相信我枕邊的女子,是一個活着的人……

那終究只是我的奢望罷了。

老生常談地奉上一番勸諫之後,皇后依然低眉順眼,親自幫我換上了朝服,便要送我往上書房去。

我只得唯唯應着。離了她的視線之後,我便把那身笨重的明黃色袍服脫了下來。

上書房,我是不去的。

朝臣都是臭小子留下來的棟樑之臣,忠心和才能都是靠得住的,我何必去多管閒事?

有那點時間,我還不如出宮去喝一杯花酒,打發一下這寂寥的時光!

這個念頭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我叫上一個忠心的小太監,便悄悄地出了宮門。

宮門之外,似乎連空氣都是清冽的。

終於逃出那座金頂牢籠,我的心情大好。

先前當王爺的時候,我總以爲出門幾步都有人跟着是一件很煩人的事;直到做了皇帝,我才知道可以“出門”已經是莫大的幸福!

他們說,一個正常的皇帝,或許是一生都不必出宮門的。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險些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

不出宮門?難道要困死在那塊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裡嗎?

如果那樣,我寧可掛印出走。這皇帝,誰想當叫誰去當好了!

看看已甩掉了侍衛,我一面抱怨宮中生活的枯燥乏味,一面四下東張西望,無論看見什麼都覺得親切無比。

久違了的人間煙火,久違了的自由自在!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閒遊,看看那邊小攤上的香粉荷包,在茅草搭成的小亭子裡喝一杯又酸又苦的茶水,忽覺人生至味,也不過如此。

轉眼到了傍晚,小太監一疊聲地催我回宮,可是我卻越發邁不動步。

回宮?那多無趣?離此二里之外,便是京城裡最大的花樓,我好容易出宮一趟,怎可錯過!

番外之段御鋮篇——落落曾經居浪子(2)

正當蝶夢樓最熱鬧的時分,滿樓紅袖,燕舞鶯歌。

我熟門熟路地上了樓,頓覺身心舒暢,連腳下都輕快起來。

但我很快就產生了新的煩惱。

因爲鴇母是認識我的,此次我來,她顯然大爲慌張。

這實在是一件咄咄怪事。我還是那個我,當王爺和當皇帝,有什麼區別麼?難道當王爺的時候可以眠花宿柳,當了皇帝就一概不許了不成?

簡直可惡!

酒菜倒是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可是沒有佳人相伴,這酒菜有什麼趣味?

我再三催問之下,鴇母終於替我尋了幾個女孩子過來,卻仍是不肯陪我喝酒,只敢在桌旁侍奉,隔着一張桌子唱些幽幽怨怨的小曲,聽來也沒什麼趣處。

我的心裡,不由得越發煩悶起來。

當皇帝,簡直是一樁太虧本的買賣!半點兒好處都沒撈到不說,連這最後的一點樂趣,居然也都給我剝奪了!

不行,我還是要想個法子把那個臭小子捉回京城來!這個皇帝,我若再當下去,非發瘋不可!

這樣想着,花酒也變成了悶酒。我自斟自飲,等到酒水已冷,也沒能找到什麼有趣的消遣。

難道今夜註定要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我想,再這樣寂寞下去,我大概也要效仿古時候的昏君,乘船南下,到江南去漁色了。

到了後半夜,我終於坐不住,推桌而起,預備擺駕回宮。

恰在這時,忽聞佩環聲響,似乎有女子走過來了。

我起先並不在意,直到珠簾動處,一個白紗蒙面的女子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

她的身段極美,舉手投足,儀態萬千。

白紗雖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卻沒有遮住那雙靈動慧黠的眼睛。

她靜靜地看着我,眉眼微彎,似乎是在笑的。

我很沒出息地迷失在了那一雙眼睛裡。

妃嬪和宮女的眼睛不會這樣靈動,尋常豔女的眼睛卻又不會如此純淨。

我正要讚歎,卻見那女子盈盈上前,屈身施禮。

起身時,我彷彿看到她的眼中有一道寒光閃過。

這應該是錯覺,因爲再看的時候,她早已恢復了眉眼盈盈的溫婉模樣。

我終於來了精神,瞪大眼睛瞧着她,失手打翻了酒盞都不知道。

那女子“嘻”地一笑,毫不掩飾眼中的揶揄和嘲諷。

我並沒有感覺到羞愧或者尷尬。看到她含笑的眼睛,我便已癡了。

忽然懂得了當年周幽王敢傾一國博一笑的心情。爲了這樣的一個笑容,便是傾盡了天下又何妨?

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響如擂鼓。

那女子眉眼彎彎,竟是一直帶着笑的。我聽見她開口,聲音宛若黃鶯出谷:“院裡的姐姐們都說皇上好色如命,先前我只不信,今兒纔算是見了!皇上,您看夠了沒有?”

我只覺得她的聲音好聽,卻並未留意到她說的是什麼。此時聽見她問話,我卻依舊渾渾噩噩,只管“嗯,唔”地支應着。

這時香風微動,她竟風擺楊柳似的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及多想,手已下意識地捉住了她的衣袖。

她竟毫不扭捏地任我牽着,含笑在我的身旁坐定,隨手斟了一杯酒送到我的嘴邊:“相逢是緣,請皇上滿飲此杯。”

單聽這鶯聲嚦嚦,我便已醉了。

酒雖然已經冷了,但既然是美人相勸,焉有不飲之理?

她總有許多名目勸我,於是片刻之間,桌上的兩隻酒壺已經見了底。

俗話說“酒壯色膽”,我從未想過,我竟也有一日落到只能靠酒來壯膽的地步。

最後一杯酒送到嘴邊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推開了酒盞,乘着酒興伸手到她的腮邊,試圖摘下那一角薄薄的面紗。

她並未躲閃,依然眉眼含笑,坦然地看着我。

我以爲她會在最後一刻躲開,或者推開我,但是她並沒有這樣做。

隨着面紗揭開,我終於看到了她的容顏。

果真是雪膚花貌,芳華絕代!

原來世間真的有一種女子,只憑容顏就可以征服了天下……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時不知道今夕何夕。

直到,一陣尖銳的劇痛,在我的腰間毫無預兆地炸裂開來。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而那個女子,不知何時已奔到了門口。

劇痛之中的我幾乎已經站立不穩,但我最本能的反應,卻是向着窗外斷喝:“攔下那女子!”

隨行的暗衛飛身而下,眨眼便已將沒來得及出門的女子困住在門邊。

那女子毫不遲疑,舉起手中沾血的髮簪,便要刺向自己的咽喉。

我的暗衛豈會讓她得逞?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已將她的髮簪奪下,反剪她的雙手,按着她跪在了地上。

我的心裡忽覺十分不忍,忙吩咐暗衛小心些,莫要傷着她。

這時暗衛們才發現我受傷,立時亂成一團。

我自己反倒無所謂。除了最初的那一瞬間之外,傷處其實並不十分痛,或許是因爲喝了不少酒的緣故吧。

我更擔心的是那女子的處境。我知道暗衛們的手段,對待刺客,他們一向是毫不留情的。

出於這樣的擔憂,我只得一直叫他們押着那女子,在我的身旁跟着。

至於蝶夢樓中會亂成什麼樣子,我已經無心去管了。

回宮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大亂。

我聽到那些女人在耳邊吵吵嚷嚷,便覺得心煩意亂,只得叫小太監把她們全部轟了出去。

那些嬌生慣養長大的女人,慣會小題大做!我若真的受了重傷,早已死在路上了,又怎麼可能活着回來聽她們聒噪!

被一個女人用簪子刺一下腰,能有多重的傷?連血都沒有流幾滴,也值得侍衛、太醫和嬪妃們大驚小怪?

對於她們這種小題大做的陣仗,我實在有些吃不消了。

太醫來過,果然沒有什麼大事,只塗了一點兒藥膏,叫我少沾水就無事了。

自始至終,那女子再未發一言,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眼中再無半分柔軟,只有寒光閃閃,鋒利如刀。

我越發來了興致。等太醫退下,我便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女子冷哼一聲,轉過臉去。

“喂,你拿簪子傷了我,該生氣的似乎是我吧?”我有些無奈。

那女子並不理會,只高傲地昂起了頭,一副寧死不屈的姿態。

我的心中既覺好笑,又不禁有些無奈。

僵持許久,我漸漸地有些尷尬了。

這時那女子卻忽然轉過頭來,冷笑道:“今日殺不了你,是我無能;但你若不殺我,是你無恥!”

我想不通殺人跟無恥有什麼關係,但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肯主動同我說話,對我而言便是春暖花開了。

我湊到她的身旁,腆着臉笑道:“你或許應該聽說過,我一直都很無恥。”

那女子的臉上微微一僵,顯得愈發惱怒。

我覺得我似乎是說錯了話,只得在一旁陪笑道:“你今日殺不了我,可以等明日再殺。我可以留你在宮裡,只要你想殺我,隨時可以動手。”

“無恥!”那女子橫眉豎目,怒喝一聲,身子往旁邊避讓了幾分。

我見她的身上被繩子勒出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心中不禁痛惜,忙上前替她鬆綁。

不料她竟毫不領情,狠狠地甩開了我,怒吼一聲“滾開”!

我只得訕訕退開。

不是怕她傷到我,而是怕她生氣,怕她一怒之下傷了她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在意一個陌生的女人。

即使她對我有着毫不掩飾的敵意,即使此時橫眉豎目的她已經減損了大半的美貌,我依然不忍傷她。

那女子見我退開,立時鬆了一口氣。

我覺得有些好笑。

這實在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女人。

她或許有些小聰明,但也並不十分高明。她若真是存着殺我的心而來,至少應該知道,靠一根簪子殺人是異想天開的。即使沒有刀劍,剪刀總能找到一把吧?

真不知道這個愚笨而柔弱的女人,是如何會生出“弒君謀逆”這樣大膽的念頭來的?

我努力擠出最真誠的笑容,試圖問出她的底細,最後卻以失敗告終。

她不肯說出她的名字,只肯斥責我昏庸無道,草菅人命。

我或許確實昏庸無道,但是……草菅人命?

我並不記得我殺過誰啊!

那女子顯然沒有興致向我解釋什麼。問得急了,她便板起面孔不肯開口。

這件事其實難不倒我。我只需要叫人去把蝶夢樓的老鴇叫來,打聽一個女人的來歷實在並不困難。

但我還是想聽她自己告訴我。

於是,我不顧妃嬪和朝臣們的反對,執意將她留在了宮中。

枯燥乏味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生動有趣起來,我的心境彷彿雲開月出,整個人都變得明朗了許多。

雖然她還是喜歡對我怒目而視冷嘲熱諷,但時日久了,她已漸漸不再尋死覓活了。

我解開了她身上的繩索,滿心歡喜。

從什麼時候開始,浪子段御鋮的心情,竟然會被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牢牢握住了呢?

我有些詫異,卻並未十分抗拒。

好像,這樣也挺不錯的……

番外之後續篇——江湖夜雨慣相依(1)

滇南某地,一個依山傍水的小小村落裡。

池塘中的蓮花開得正盛,採蓮姑娘的歌聲沿着水面清亮亮地傳了過來。

遠遠看去,這是一幅幽靜美好的山水畫卷。

只是走到近處,這種靜謐卻往往被孩子們的喧鬧切割得支離破碎。

這日,蓮塘邊的小溪裡,照例有十幾個孩子在戲水打鬧。裝魚蝦的小桶散亂地擺放在岸邊,偶有魚蝦僥倖跳出桶外,也沒有人去管。

男孩子們是片刻也不肯安靜的。這會兒離午飯時間尚有一會兒工夫,他們打鬧得累了,便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身子泡在水裡,只露出一顆顆小腦袋來,興致勃勃地說着些或稀罕或尋常的事兒。

一個約莫八九歲大的孩子忽然拍了個大大的水花,隔着老遠向岸邊叫道:“憫之,你娘給你生了妹妹沒有?”

岸邊那孩子看上去不過五六歲模樣,卻偏要板着面孔作嚴肅狀,硬邦邦地回道:“不是妹妹,是弟弟!”

“真的?那太好了!如果生的是妹妹,你可就慘了!”那個大孩子歡呼一聲,掬起一捧水用力向岸邊潑去。

岸邊那孩子躲閃不迭,半邊身子俱被淋溼,卻也只是微微皺眉,並未着惱。

旁邊卻有一個胖乎乎的孩子笑起來:“你聽他胡說!我剛從他家門口過來,他娘還大着肚子在院子裡澆花呢,咋就說生了?我看他爹的臉色吶,憫之想要個弟弟恐怕——懸了!”

被稱作“憫之”的孩子聞言,臉色立時一沉,也不同旁人打招呼,提起一隻小桶轉身便走了。

身後傳來一陣鬨笑,夾雜着那小胖子尖細的叫聲:“喂,你別惱啊,添個妹妹不也挺好的嗎?”

那小娃娃並未回話,一路踩過曲曲折折的石板路,走進了一座青瓦白牆的院落。

院子裡架着一架鞦韆,翠綠的藤蔓隨意地垂落下來,開滿了不知名的小花。

鞦韆架下放着一張竹榻,這會兒正有一個女子半躺在上面,聽見開門的聲音便費力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張明豔絕倫的笑臉:“盼兒?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原來這個被孩子們稱作“憫之”的小娃娃,正是乳名喚作“盼兒”的那個小傢伙。他的母親,自然便是逃出京城的葛馨寧了。

四年前韓五攜家眷逃出京城,四處遊歷了兩年之後,便在這一座寧謐的小鎮上定居了下來。

此地氣候宜人,葛馨寧的畏寒之症固然已經無礙,就連體弱多病的盼兒竟也一天天健壯起來。

於是韓五便愈發不肯再遷往別處,竟吩咐一衆家奴栽桑種茶,作起了長住的打算。

去年冬裡,葛馨寧意外地發現有了身孕。韓五緊張得連院子裡的石板路都叫人拆了鋪上細沙,生怕她有半點閃失。於是繼續雲遊的念頭自然又擱置了起來。

這會兒葛馨寧的身子已經十分笨重,不用韓五再拘管她,她自己也已經慵懶得連房門都不願出了。

盼兒撅着小嘴,把裝了半桶魚蝦的小桶放到竹榻邊,便挨着葛馨寧坐了下來。

葛馨寧看見他身上溼漉漉的,不禁皺眉:“不是說了不許你再下水麼?立了秋一天涼似一天,你若是着了涼怎麼辦?”

盼兒委屈地抽了抽鼻子,垂首不語。

葛馨寧的心裡,比這小鬼頭更加委屈。

別人家五六歲的小娃娃正是喜歡賴在母親懷裡撒嬌的年紀,偏偏她養的這一個與衆不同!這小子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盡會裝深沉,搞得她時常鬧不明白他這顆小腦袋瓜裡面都藏的是什麼!

不足六歲就已經是這個樣子,長大了那還得了麼!

葛馨甯越想越悶,不禁來了氣。

這時韓五正端了一個小蓋碗,興致勃勃地走了出來。一見葛馨寧在生悶氣,他的臉色立時黑了下來:“盼兒,又惹你娘生氣了?”

“我沒有……”盼兒縮了縮脖子,鑽到了葛馨寧的臂彎裡。

葛馨寧下意識地摟緊了他,心裡早已柔軟下來,反向韓五怒目而視:“你嚇着孩子了!”

盼兒從葛馨寧的臂彎裡探出頭來,朝着韓五扮了個鬼臉。

韓五忽看到葛馨寧衣袖上的水漬,嘴角剛剛堆起的笑容立時散盡了。

“混賬東西,誰叫你把水弄到你母親身上去的!”他冷下了臉,便要衝過來捉盼兒的衣領。

盼兒像一隻小雞仔一樣縮進了葛馨寧的懷裡,裝着瑟瑟發抖,脣角卻帶着調皮的笑容。

葛馨寧縱有一肚子悶氣,看到這樣的笑容也早已雲開日出了,哪裡還生得起氣來?

韓五是不敢從葛馨寧的手裡搶人的,見狀只得仰天長嘆:“慈母多敗兒,慈母多敗兒啊!”

葛馨寧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說白了,你就是嫉妒吧?”

韓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沒錯,他就是嫉妒!

自從認回了這個臭小子之後,葛馨寧的心思便有一大半被這個臭小子佔了去,有時這小子耍脾氣玩深沉,做母親的還要陪着笑臉哄他勸他……

那可是他的媳婦哎,他憑什麼要讓出來啊!

這幾年,爲了這件事,他可沒少抱怨。可是葛馨寧每次都只肯責他無理取鬧,從來不肯反省自己,更絕沒有知錯就改的覺悟。

這樣的委屈,讓韓五的心裡積怨日深。

不過,從去年冬天開始,韓五又漸漸地高興起來。

他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等女兒出世之後,他一定每天抱她哄她、幫她做布娃娃、陪她扎風箏盪鞦韆……

凡是女兒想要的,他一定無條件地幫她做到,看某個沒良心的女人嫉妒不嫉妒、吃醋不吃醋!

韓五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向盼兒冷笑道:“你就先得意幾天吧,等你妹妹出生之後,看你娘還肯不肯這樣縱着你!”

盼兒聞言立刻跳了起來,神情活似一隻被燎到了尾巴的小貓:“我要弟弟!”

韓五立時黑了臉:“你休想!”  盼兒不敢跟父親吵,瞪大眼睛瞧了他半晌,只得轉過身來撲進葛馨寧的懷裡,眨着水汪汪的眼睛:“娘,我要弟弟!”

韓五毫不退讓,立刻接道:“這可由不得你!”

“娘……”盼兒搖着葛馨寧的手臂,委屈得幾乎要涌出淚花來。

葛馨寧被他看得一陣心虛,半晌不敢答話。

盼兒見狀,嘴巴撅得越來越高,眼看便要雷雨大作。

韓五袖手站在一旁,冷笑連連:“跟我作對,你還嫩着呢!”

葛馨寧本來已經在爲哄不好兒子而發愁,聞言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你這麼大個人了,欺負孩子有意思麼!你惹他哭,你自己負責哄好!”

韓五不敢爭辯,只得向兒子怒目而視。

可別說,這一招倒也算是頗具奇效,盼兒看見他警告的目光,竟果真沒敢掉眼淚,只得委屈兮兮地垂下頭。

韓五見狀,立刻蹭到葛馨寧的身旁來邀功:“你看,這不是哄好了麼?”

葛馨寧氣得險些要敲他,韓五早已笑嘻嘻地奉上了腦袋。

葛馨寧一時失笑,便下不去手。

盼兒在一旁抽了抽鼻子,小聲嘀咕道:“可我還是想要弟弟……山娃說,如果有了妹妹,爹孃就不喜歡我了……妹妹長大了會拿花粉和胭脂在我的牆上亂畫,還會把花插到我的屋裡去……我討厭粉紅色,可是她會穿粉紅色的裙子……”

葛馨寧細細聽着,忍不住笑出了聲。

韓五卻板着面孔,怒聲斥責道:“你一個做哥哥的,連這點兒小事都不肯容忍麼?”

葛馨寧扶了扶鬢角,忽然覺得有些頭大。

類似的爭吵已經持續了幾個月,到這會兒還是沒有消停的意思。

每次她都很想問,這樣的爭吵有意義嗎?

可是這個疑問,她每次都不得不忍住。

關於“意義”這種事,似乎不該同一個不足六歲的孩子探討。

至於孩子的父親嘛……他似乎比孩子還幼稚呢!每次爭吵都是他挑起來的,她還能說什麼?

葛馨寧看看委屈得皺了小臉的盼兒,再看看板着面孔的韓五,除了嘆氣,她想不出自己還能幹什麼。

韓五見她生氣,忙從後面擁住她,陪笑道:“夫人別惱,男孩子不懂得體貼父母的心意,惹人生氣也是常有的事;等咱們有了女兒,你就多了個貼心小棉襖了!”

葛馨寧還沒來得及翻白眼,盼兒已不甘示弱地在一旁嚷道:“纔不是呢!我要是有了妹妹,她一定成天同我吵架,鬧得孃親片刻也不得安寧!娘,你該給我生個弟弟,我們兄弟倆一起保護你,如果爹還敢惹你生氣,我們長大了就不孝順他!”

葛馨寧聞言不由得眉開眼笑,韓五的臉色卻黑得堪比鍋底。

盼兒見勢不妙,忽然跳了起來,提起小桶便跑:“我差點忘了把魚送到廚房去了!”

韓五看他走遠,終於綻開笑容:“夫人,該喝雞湯了。”

葛馨寧斜着眼瞅瞅那隻小蓋碗,抿嘴笑了:“這會兒早冷了,我纔不喝!”

韓五微微一愣,隨即危險地眯起了眼睛:“夫人,你是故意的!”

葛馨寧慌忙搖頭,氣勢早弱了下來。

韓五忽然彎起了脣角:“你覺得,同樣的招數在我面前可以用幾次?這次我叫廚房熬了一大鍋,你試試下一碗能不能躲過去?”

“不要吧……”葛馨寧仰天長嘆。

自從有孕以來,韓五總變着花樣給她熬湯喝,鬧得她一聽到“喝湯”就想吐,這會兒實在是一口都不想再喝了啊!

番外之後續篇——江湖夜雨慣相依(2)

這日傍晚,採茶回來的元哥兒急衝衝地跑到了葛馨寧的面前:“夫人,明年的萬壽節,咱們還是不回京城去嗎?”

沒等葛馨寧答話,韓五已冷着臉道:“自然不回!”

“哦……”元哥兒的目光黯淡下來,似乎頗爲失落。

葛馨寧有些詫異。

這丫頭什麼時候開始懷念京城了?

沒等她開口追問,藏不住話的元哥兒又悶聲道:“可是四月裡有封后大典呢!”

“封后?”葛馨寧詫異地擡起頭看向韓五,卻見後者也是一臉的莫名其妙。

元哥兒拍着手笑道:“原來你們都不知道?皇上上個月就把原來的皇后貶成了偏妃,如今這是要立新皇后了!聽說京城裡早已經熱鬧開了,皇上還下了旨,大赦天下,免三年錢糧呢!”

葛馨寧聞言不禁皺眉,韓五的臉色也十分不善。

段御鋮登基的時候已經免了三年錢糧,纔剛過了兩年又要免,不怕國庫空虛嗎?

何況還要大赦天下……

這兩件可都不是小事!難道這個段御鋮是要把天下當玩意兒戲耍麼?

元哥兒可不會想那麼多。見葛馨寧沉默不語,她又忙補充道:“天下人都說,皇上一向風流不羈,這一次倒是動了真格的了呢!”

她只管大加讚歎,始終說不到點子上。韓五聽得眉頭大皺,只得追問道:“百姓們還說什麼?新皇后是什麼人?”

元哥兒拍手笑道:“那可就說來話長了!聽說這位新皇后原是朝中重臣家的千金小姐,後來家中落難,淪落青樓,某日皇上微服私訪,一見鍾情,萬千寵愛於一身,從此君王不早朝……”

“簡直荒唐!”韓五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元哥兒嚇了一跳,垂下頭去不敢再說。

葛馨寧沉吟許久才嘆道:“荒唐是荒唐,但是……這倒也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元哥兒鬆了口氣,笑道:“可不是嘛,這會兒坊間都議論說,當今皇帝堪稱是古往今來第一風流天子了!聽說戲班子裡已經把這事兒編成了戲文,題目便叫做《探花魁》,年底多半就可以登臺了!這會兒縣裡的茶樓裡已經有人在說這篇書,聽說生意好得很呢!”

韓五黑着臉斥道:“好得很?簡直大失體統!這樣荒唐的事,難道便沒有人出來阻止嗎?”

元哥兒見韓五生氣,一時有些無措,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道:“這是皆大歡喜的事,當然沒有人阻止……聽說皇上向新皇后許下‘江山爲聘,此生不負’,天下人都說,這纔是真正的浪子回頭,天下少有的好男人呢!”

韓五“嘿”地冷笑了一聲,皺眉不語。

葛馨寧實在想象不出段御鋮“浪子回頭”的模樣。

如果真的是浪子回頭,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是天下事以訛傳訛之處甚多,誰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如何?

能得段御鋮“以江山爲聘”的女人,必定不尋常。萬一那女子身份存疑,這天下豈非危在旦夕?

即便不是,這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帝王因美色誤國者,歷朝歷代都不乏先例,若是段御鋮犯了糊塗,果真把這江山拱手讓人……

就連葛馨寧這樣不關心天下大事的人,也不由得開始爲這天下擔憂起來。

元哥兒一時想不通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得垂首站在一旁,不敢多話。

葛馨寧想了一想,試探着問:“你說新皇后原本是重臣之女?她姓什麼?是誰家的女兒?”

元哥兒想了一想,茫然地搖頭。

這時憐兒恰捧了新鮮的果子進來,聞言便笑道:“我就知道元哥兒定會忍不住跑來嚼舌根子!偏偏她又笨,事情是必定說不明白的——新皇后姓楊,是故兵部侍郎之女。上個月皇上已經給楊家平了反,如今早已是天下皆知,爺和夫人這一陣不出門,不然早該知道了!”

“爲什麼不早告訴我?”韓五的臉色依然有些難看。

憐兒笑道:“不是您自己說的,跟京城有關的事不必跟您說嗎?爺,皇上看着胡鬧,卻不是沒有分寸的人,您如今遠在天涯,就不必替他擔憂了吧!”

韓五聞言,沉默地揮手讓她出去,臉色並沒有好看一分。

等屋子裡安靜下來,葛馨寧便嘆道:“你若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吧。”

韓五緩緩搖頭,卻嘆道:“汝陽王謀反之事,楊侍郎雖是從犯,卻也是證據確鑿,無可辯駁的。段御鋮因爲一己私情,貿然替他平反,實在太過草率!如今已經這樣,今後……讓我如何放心?那女子只怕不簡單!”

葛馨寧也有同樣的擔憂,於是只跟着嘆了一聲,久久無言。

韓五見狀不由得又有些心疼,忙強笑道:“這件事倒也未必有咱們想象的那麼壞。他年輕難以服衆,藉此施恩給那些老臣,倒也不失爲一條妙計。朝中的老臣都是深謀遠慮的,若真有不妥,他們不可能不報給我知道。咱們就不必在這裡杞人憂天了。”

葛馨寧知道他在刻意開解她,只得勉強一笑:“你都不擔心,我才懶得費腦筋呢!”

韓五知道她的心裡仍存着憂慮,便笑着轉移了話題:“如果那女子沒有惡意,我倒盼着她能把段御鋮的心抓住!那傢伙一向喜歡胡鬧,這會兒也該收收心了!”

葛馨寧沉默片刻,忽然長嘆了一口氣。

韓五忙從背後攬住她,笑道:“別胡思亂想了,段御鋮如今也算是塵埃落定,咱們應該替他高興纔是!距明年四月還有大半年呢,你若不嫌麻煩,咱們到時候便回去湊個熱鬧!聽說那傢伙遍地開花,到現在都沒有結出一個果子來呢;明年咱們帶着孩子們回去,好好地羞他一下!”

他說得興致勃勃,葛馨寧卻依舊愁眉不展。

韓五有些擔憂,纏着她追問不休。

葛馨寧被他問得煩了,便冷笑道:“我只是在想,他許了新皇后‘此生不負’,原來的皇后心中作何感想?宮中的那些妃嬪又該何以自處?”

韓五愣了一下,沉默下來。

葛馨寧不願多說,扶着靠枕坐直了身子,從碟子裡拈起一枚鮮紅的山果,卻只是放在手中把玩着。

氣氛一時有些冷硬。

許久之後,韓五才小心翼翼地道:“他先前招惹的桃花太多,是註定要辜負的。情之所至,這也是……沒辦法的一件事。”  “好一個‘情之所至’!”葛馨寧嘆了一聲。

韓五聽她語氣不善,知道這話絕不是讚美,只得訕訕陪笑。

葛馨寧莫名地覺得有些鬱郁,一時不願多話,沉默許久卻又低低地嘆道:“但見新人笑,豈聞舊人哭!”

韓五不敢辯駁,只得陪笑道:“夫人,別人家的事,你就不要跟着傷感了吧?”

葛馨寧輕輕掙了一下,微微苦笑:“物傷其類罷了。”

韓五聞言,慌忙賭咒發誓:“夫人,我跟段御鋮那混蛋可不一樣!”

“是麼?”葛馨寧挑眉。

韓五連連點頭,舉在額角的手始終不敢放下來。

葛馨寧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忽然低下頭去,無聲地嘆息。

韓五見狀越發擔憂,忙又緊緊地攬住她,急道:“難道你對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夫人,我的心裡待你如何,你該知道的啊!”

“我當然知道。”葛馨寧淡淡地道。

韓五鬆了一口氣,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卻聽葛馨寧涼涼地道:“你待我當然是極好的,就如九叔待他的新皇后一般。至於先前辜負了什麼人,那也是情之所至,無可奈何了。”

“夫人!”韓五急得大叫,險些沒跳了起來。

葛馨寧卻不理他,只埋頭對付桌上的鮮果。

韓五訕訕地在旁坐了很久,一肚子心事漸漸地有些煩亂,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有些事情,他一直知道葛馨寧是介意的,但……

他實在無法開口。

過去的事,他連一個字都不願提起。可是他若不提,葛馨寧的心裡便一直有一個疙瘩。這實在是一件難以兩全的事!

夜幕緩緩落了下來,韓五沒有起身點燈,只依着葛馨寧坐着,不敢猜測她的心情。

反倒是葛馨寧率先開口,笑道:“是我錯了。我不該戳你的痛處的。”

“寧兒,我唯一的痛處,只有你!”韓五痛苦地嘆道。

葛馨寧爲他的語氣所震懾,一時未再接話。

韓五沉吟許久才嘆道:“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說——寧兒,我只怕自己做得不夠好,辜負了你。至於從前,我可以毫不心虛地說,我從未辜負過任何人!寧兒,從前的事,我問心有愧,卻無從後悔。如果你介意……”

他的聲音漸低,終於澀然停止,許久都沒有繼續說下去。

葛馨寧反有些無措,許久才嘆道:“我一直是信你的。”

韓五鬆了一口氣,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不會辜負你這個‘信’字。”

葛馨寧輕輕嘆了一聲,努力使自己輕鬆起來。

她知道自己是太鑽牛角尖了。

人已經死了,她計較那麼多,究竟有什麼意義?

未來的事情永遠難以預料,與其此時慼慼於過去,倒不如珍惜當下,免得將來後悔莫及!

這樣想時,她終於覺得心中鬆快了幾分,便打算起身點燈。

誰知剛一站起,她便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栽倒在軟榻上。

番外之後續篇——江湖夜雨慣相依(3)

“寧兒!”

韓五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過來,焦灼地將她擁緊。

葛馨寧勉強站穩了身形,卻覺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唯有腰腹處痠痛得厲害。

韓五看見葛馨寧的臉色發白,早已驚慌失措,竟而呆立許久都沒能拿出個主意來。

還是葛馨寧穩住了心神,用力抓住他手臂,咬牙道:“叫產婆過來吧。”

韓五這才如夢方醒。

等葛馨寧被送到內室的榻上,韓五再一次被產婆毫不留情地趕出了門。

這實在是一個並不愉悅的體驗。

韓五靠在窗下站着,屏息凝氣,不肯漏聽半點兒聲音。

憐兒在一旁見他焦灼不安的樣子,幾乎笑得彎了腰。

韓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嚇得憐兒飛快地順着牆根溜走了。

房內不時傳來一聲聲壓抑的痛呼,聽得韓五的心臟一陣陣揪緊。他幾次想衝進去,都被產婆的怒吼聲嚇了回來。

這一次,似乎並不像生盼兒時那樣兇險,可是這也並不能使韓五放心。

畢竟,葛馨寧的身子一直是弱的,這兩年雖然看上去強壯了些,可誰知道內裡是不是已經好全了呢?

更重要的是,五年前的韓五,對葛馨寧是存着厭憎之心的;而五年後的今天……

他無法想象,若她有半點閃失,他該何以自處!

裡面的呼痛聲一陣緊似一陣,韓五心裡的煎熬也便一次重似一次。

此時他甚至有些後悔。

他實在不該讓她再生孩子的。明知她身子弱,明知她會很痛……

在不斷煎熬之間,韓五暗暗下定了決心。

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生了。

去他的“多子多福”!如果他的“多子多福”要靠他的女人拿命去賭,他還是不要那些“福”的好!

盼兒本已睡下,聽見動靜,便穿衣起牀,奔了過來。

韓五此時正心煩意亂,本沒心思搭理他,盼兒卻隔着老遠便喊:“我弟弟在哪裡?娘——”

韓五怒聲喝住他,不許他亂喊亂叫。

盼兒被韓五抱在懷裡,倒是難得地安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門,等着他的弟弟出世。

關於“生弟弟”還是“生妹妹”的問題,父子二人一直沒有停止過爭執。

但是現在,韓五忽然不想爭了。

只要平安,就是天大的福分,他哪裡敢奢求更多!

盼兒見韓五不再駁他的話,立時喜出望外:“爹也同意生弟弟了?”

饒是韓五的心中已急得火燒火燎一般,聽見這句話仍是不禁莞爾。

這件事,哪是他同意或者不同意能夠改變的?果然是孩子話,幼稚得可笑。

想到自己竟同一個幼稚的孩子爭論了那麼久,韓五便覺臉上有些發燒。

這時房中忽然響起了一聲兒啼。

韓五幾乎跳了起來,忙要推門進屋,卻發現房門依舊沒有打開的跡象,裡面上了門閂,不留一絲縫隙。

韓五的心臟幾乎跳出了嗓子眼。他只管在外面急得團團轉,卻無計可施。

盼兒是不懂得顧慮的。見韓五焦急,他便揚聲向裡面叫道:“娘,開門!”

韓五故意不阻止他,等他喊罷,便同他一起屏住呼吸靜等裡面的迴應。

裡面安靜了片刻,隨後響起了產婆的聲音:“母子平安!”

“咚”地一聲,韓五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臟落回原處的聲音。

盼兒聞言早歡呼起來:“弟弟,是弟弟!我有弟弟了!”

韓五這時才意識到那句“母子平安”的另一層含義。

他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脣角卻始終帶着笑。

遺憾,不是沒有的。

他一直想有一個小女兒,嬌美得像三春的桃花那樣的。他相信女兒一定會像她的母親小的時候那樣古靈精怪,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生氣的時候便撅着小嘴,像只耍脾氣的小貓……

現在看來,這個願望註定只能是一個夢想了。

這個小小的遺憾,當然不能成爲他讓他的妻子再冒一次險的理由。

其實,退一步想想,有兩個兒子也挺好的。人家不是都說男孩子會像母親多一些嗎?

這樣想着,韓五心裡的那一絲遺憾便淡了。

屋子裡似乎仍在忙亂,許久都沒有人開門出來。

韓五等了一會兒,心裡不由得又開始擔憂。

怎麼會這麼久?

就算要清洗乾淨,這會兒也該出來了纔是!屋子裡除了產婆,還有兩個婆子和兩個丫頭使喚,難道竟沒有一個人得空抱孩子出來給他看一眼嗎?

這件事,由不得他不擔心!

韓五越想越急,忍不住又到門邊去,一時卻不敢開口催問。

靜了片刻,屋裡忽然響起一聲如釋重負的驚歎聲,接着又是一陣兒啼。

韓五有些詫異,卻也沒有多想。

直到兩個婆子一人抱了一個襁褓出來,他才忽然愣住了。

產婆跟在後面走了出來,滿臉堆歡地向他道喜。

韓五仍在發愣,盼兒已在他懷中高叫起來:“爲什麼有兩個!我有兩個弟弟了?”

產婆笑道:“猜得不全對。只有一個弟弟,另一個是妹妹!”

韓五瞪大了眼睛,半晌纔回過神來,忍不住驚呼出聲:“真的?!”

婆子們從未見過他這般傻愣愣的模樣,不禁齊齊發笑。

產婆似乎還想說什麼,韓五忽然推開她,直衝進房中去了。

兩個婆子見狀,笑得更厲害了。

房中的血腥氣還未散盡,韓五一進門,便不禁皺緊了眉頭。

產婆跟了進來,笑道:“公子別擔心,夫人只是睡着了。您和夫人都是有福氣的,這一胎生得極順利,一年半載必定可以養好身子,說不定下一胎踩着肩就來了呢!”

韓五愣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沉聲反問:“難道受了兩次罪還不夠多嗎?”

產婆反被他問得一愣,許久才笑道:“婦人家生孩子,都是這樣的。看着嚇人,其實也都尋常。夫人的福氣大,這胎雖是雙生,且喜兩個娃娃都小,加起來纔有人家的一個大,其實並不如何辛苦的。”

韓五越聽越不是滋味,卻又不好呵斥,只得淡淡地道:“我知道了。這會兒夜深了,叫齊媽送你出去吧,謝禮明日便叫人送到你家裡。”

產婆眉開眼笑地道了謝,便識趣地走了出去。

韓五看着她帶上門,才握住葛馨寧的手,低低一嘆:“這樣還不算辛苦,怎樣纔算辛苦?”

葛馨寧睡得極沉,並沒有出聲應他。

韓五不忍驚擾她,卻又不肯離開,只得在她旁邊坐了下來,靜等天亮。

元哥兒來過一次,勸韓五往廂房中去歇息,韓五隻不肯動。

廂房?那不過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面擺一張牀而已,如何睡得?

沒有葛馨寧在身旁,他是無法入眠的。

所以,倒不如在這裡陪着她的好。

這幾年形影不離,她早已成了他的習慣,再改不掉了。

兩個小娃娃已經被乳母帶下去安置,韓五並沒有多問。

沒有多問的後果是,次日一早,韓五便被葛馨寧狠狠地數落了一頓。

剛剛睡醒的葛馨寧,靠在枕上向韓五橫眉豎目:“你居然沒抱過他們?連他們生得什麼模樣都沒留心?我辛辛苦苦生的孩子,你就這麼不放在心上嗎!你是不是根本不在乎……”

“寧兒!”韓五先時還肯乖乖聽訓,後來便有些哭笑不得。

這簡直是不白之冤!

他哪裡是不在乎?就是因爲太在乎了,所以他才顧不上抱一抱孩子,便趕着進來陪她好嗎!

這句話,韓五是不會說出來的。而葛馨寧,她是一定想不到的。

於是兩個人一時都有些惱,相對無言。

直到憐兒帶着一個年輕的婦人,急衝衝地走了進來,二人之間的氣氛才恢復了正常。

憐兒便笑道:“本來只請了一個乳母的,沒想到如今一下子有兩個娃娃,一個人只怕照應不過來,所以我叫人趕着又去找了一個來幫忙,夫人看看怎麼樣?”

葛馨寧看那婦人低眉順眼的,不像是個奸猾之輩,便爽快地點頭應下。

韓五握住她的手,笑道:“憐兒果然細心妥當之極,可笑我竟不如她想得周到。”

葛馨寧見狀橫了憐兒一眼,冷笑道:“這丫頭一向是細心妥當的。”

韓五含笑點頭,並未多想。

直到憐兒告退出去,葛馨寧才重重地“哼”了一聲。

韓五不知其意,一時不敢多言。

葛馨寧見狀愈發氣惱:“誰叫你當初眼光不好,放着這麼細心妥帖的人不娶,卻娶了我這麼個最沒用的!這會兒可是後悔了麼?”

“寧兒!”韓五氣急。

葛馨寧雖是玩笑,倒也確實有幾分擔憂。

她知道韓五是待她好的,也相信他不會負她。可是,她始終不得不想的一個問題是:他爲什麼要對她這樣好?

她實在並沒有太多出衆的地方!

他會不會只是因爲責任,因爲不得不如此,所以才待她好的?

又或者,他喜歡的不是她,而是長久以來形成的一個習慣而已……

這樣的猜測,已經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很久。雖然韓五已經解釋過多次,葛馨寧卻始終難以完全放下心來。

番外之後續篇——雲捲雲舒歷幾時

段御鋮的封后大典,熱鬧得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葛馨寧本不想回京城湊熱鬧,誰知韓五的線人打聽到了消息,說是北方各族齊齊派出使者來賀,不知是何用意。

事關天下興亡,韓五實在放心不下。

於是葛馨寧只得陪他回京。拖家帶口的,旅途十分不易,雖然提前了三個月啓程,竟也是直到四月初才得進京。

到了京城才知道,“熱鬧”兩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京城裡的盛況。

街上新開了許多家酒樓,隨處可見紅鬍子藍眼睛的異族人來來往往,嘰裡咕嚕地說着些聽不懂的話。

韓五見狀不免憂慮,葛馨寧也難免心事重重。只有孩子們和幾個不懂事的小丫頭興高采烈,指指點點地看着車窗外的新鮮風景。

段御鋮看見韓五擰到一起的眉毛就忍不住嚷嚷:“我說臭小子,你到底是來向我道喜的,還是來給我奔喪的?”

韓五“哼”了一聲,不肯答話。

眼看段御鋮這幾年連一點長進都沒有,他便忍不住生氣。要不是看在他帶着文武百官迎出京城三十里的份上,真該一拳打在他那張看着就欠揍的臉上!

段御鋮討了個沒趣,只好把目光轉向了葛馨寧:“我說寧兒啊,跟着這個臭小子這麼多年,你是怎麼忍下來的?”

葛馨寧長長地嘆了一聲,苦着臉道:“忍不下來,又能有什麼辦法?”

韓五立時黑下了臉。

葛馨寧看見他擰緊的眉毛,暗暗發笑。

段御鋮是唯恐天下不亂,立刻接道:“忍不下來,就跑唄?你生得好看,跑到哪裡沒有人收留?”

葛馨寧只顧笑,盼兒卻在一旁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可是爹更好看!”

葛馨寧聞言不禁莞爾。

段御鋮悄悄地看向韓五,卻見他脣角微彎,正在偷笑。

如果沒記錯的話,韓五似乎是最忌諱旁人說他“好看”的。現在這是?

段御鋮眯起了眼睛,心裡有個疑問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韓五斂了笑容,淡淡地道:“我們本來是給你道喜的,不過——順便奔個喪似乎也無不可。”

段御鋮打了個哆嗦,識趣地閉上了嘴。

馬車終於進了宮中,一切似乎仍與離開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因爲要有家宴洗塵,段御鋮直接帶着衆人進了御花園。

一衆嬪妃早已等在那裡。葛馨寧看到那個昔日的皇后安靜地站在人羣之中,心中不免有些傷感。

韓五見了,在袖底悄悄地握緊了她的手。

段御鋮仍是沒心沒肺地笑着,獻寶似的拉了他的新皇后出來,炫耀給韓五看:“瞧見沒有?這纔是我想要的皇后!當年你給我選的若是她,我何必費這麼大的周折!”

新皇后溫婉地笑着,眉目如畫,傾國傾城。

葛馨寧的心裡本來是極彆扭的,待看清新皇后的臉,她卻忽地愣住了。

韓五感覺到她的指尖微微發顫,只當她心裡不自在,忙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指,輕輕搖了搖。

楊皇后捏起酒盞,盈盈而笑:“王爺和王妃遠道而來,本宮在此謝過盛情。”

韓五面無表情地扶了扶酒杯,不肯飲酒。

楊皇后有些難堪,只得求救地看向葛馨寧。

葛馨寧歉意地笑道:“我們家孩子小,怕薰着他們,一向是不飲酒的。不如以茶代酒,敬皇后一杯吧!”

皇后得了這個臺階,立刻鬆了口氣。

韓五卻詫異地看向葛馨寧,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但葛馨寧既然發了話,他也不得不順從地舉起茶盞,全了這禮數。

一輪酒下來,就連段御鋮都紮紮實實地鬆了一口氣。

他知道韓五的性子是不肯遷就任何人的,這當兒他真怕他的寶貝皇后下不來臺!

現在看來,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這傢伙說是油鹽不進,還不是被葛馨寧這個刁丫頭吃得死死的?

想到此處,段御鋮露出了狐狸似的笑容。

別說他心眼多,當皇帝的不會算計怎麼成?韓五這次既然回來了,就別想着再回滇南去過他的神仙日子了!

至於如何留住他嘛——有葛馨寧在,一切都好辦了!

段御鋮心情大好,忍不住向韓五大笑:“小子,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韓五面不改色地挑了挑眉梢:“我當然也有今天。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讓你沒有明天。”

段御鋮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楊皇后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葛馨寧看得有趣,不禁也跟着笑了。

韓五見她展顏,悄悄地鬆了一口氣,心中卻有些詫異。

進京之前,她可是一直對段御鋮和這個新皇后十分不滿的,這會兒忽然變了,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針”!

韓五既不肯喝酒,這接風宴便多少有些無趣。葛馨寧隨便吃了點東西,便離席躲了出去,自到偏殿去照看孩子。

豈知韓五竟也很快跟了過來,一進門便板起了面孔。

葛馨寧知道他在生氣,卻偏不去哄他,只坐在牀邊逗兩個小娃娃玩。

小女兒“呀呀”地叫着,伸出了肉嘟嘟的小手。

韓五的臉便繃不住了,只得俯身抱起女兒,挨着葛馨寧坐了下來:“你說變就變,總該給我個理由吧?”

葛馨寧想了一想,嘆道:“我竟不知道,那個楊侍郎,原來便是楊文淵。”

韓五皺眉問道:“你認識這個新皇后?”

葛馨寧沉吟許久,輕輕一嘆:“楊侍郎雖是武職,卻是文舉出身,是我外公的門生。他生性灑脫不羈,與我父親頗合得來。幼時我父親曾帶我去過他家幾次,是以我與他家幾位小姐都算是舊識。實在想不到,再次重逢,竟是這樣的局面。”

“可是據我所知,陳家落難之時,楊文淵並未站出來說一句話。”韓五冷冷地道。

葛馨寧苦笑搖頭:“那時朝堂上大半是外公的門生,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爲他說話的。不是他們不肯,而是外公不許。那老賊喪心病狂,何必作無謂的犧牲?外公總對他的門生說:爲官者只有先保全了自己,纔有可能救別人;哪怕做一個世人眼中的奸臣也罷,只要無愧蒼生,便是好官了。”

韓五沉吟許久,眉頭終於稍稍舒緩了些:“你的意思是說,楊文淵當真罪不當死?”

葛馨寧搖頭笑道:“當死不當死我可不知道。你把持朝政那麼多年,他的爲人如何、爲官如何,難道我會比你更清楚麼?”

韓五想了一想,笑道:“或許我該去找段御鋮聊聊了。”

葛馨寧本不想多嘴,卻還是忍不住囑咐了一句:“無論如何,不許留在京城!”

韓五含笑應了,葛馨寧才肯放他出門。

盼兒見了,忍不住問葛馨寧:“咱們爲什麼不能留在京城?”

葛馨寧揉揉他的小腦袋,笑問:“你願意做官嗎?”

“名繮利鎖,我自然不喜歡!”盼兒昂起了頭,一板一眼地道。

葛馨寧聞言不禁失笑。

這麼點大的一個小娃娃,懂得什麼叫做“名繮利鎖”?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不過,這四個字用來形容爲官者的無奈,倒是十分貼切。

那種日日日提心吊膽、步步如履薄冰的日子,難道還沒有過夠麼?她纔不要再回來呢!

剛剛的酒席上,段御鋮那個狐狸般的笑容,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葛馨寧早已經明白,段御鋮把陣仗搞得這麼大,必定已經把很多人算計了進去,韓五多半也是其中的一個!

想把韓五留在京城嗎?那也要看她答應不答應!

知道新皇后的來歷之後,葛馨寧便放下了心,確信段御鋮不會亂來了。

所以,她已經對京城裡的熱鬧毫無興趣。

狡猾如段御鋮,必定不會輕易引狼入室,所以北方各族的那些使者,是輪不到她來擔心的。

既然如此,還留在京城做什麼?

晚間韓五回來的時候,葛馨寧便提起了離京的事。

韓五聽罷不禁失笑:“今日剛到,你便急着走?”

“我怕今日不走,以後就走不了了。”葛馨寧憂心忡忡地道。

韓五伸手擁住她,笑道:“不用怕。那些不愉快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

葛馨寧依然不放心。

韓五耐心地解釋道:“我已經跟段御鋮說清楚:他的京城,他的天下,用不着我來錦上添花。他和他的朝臣已經能把天下治理得很好。如今四海昇平,我那些雷霆手段實在也沒有用武之地,留下來反倒不好。”

“他答應了?”葛馨寧有些詫異。

韓五習慣性地揉揉她的腦袋,笑道:“他喜歡熱鬧,自然是不願咱們走的。咱們就當可憐可憐他,在京城陪他一陣就是。我保證,不會因爲任何人、任何事讓你和孩子受委屈,好麼?”

葛馨寧仍有些怏怏,韓五又笑道:“過兩日安平侯夫婦也要回京,你確定現在便要走嗎?”

“莫丟丟要回來?”葛馨寧驚詫地叫了起來。

韓五微笑點頭。

葛馨寧心中的那幾分不塊,終於是煙消雲散了。

說到底,她並不討厭京城,只是害怕京城裡那些紛紛擾擾的事罷了。

如果世事都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簡單純粹,在這裡多住一陣又何妨呢?

番外之莫丟丟篇——我的乾爹是條狗

我叫莫丟丟。榆柳鎮沒有人不知道我,因爲我有個很帥的乾爹。

我今年十三歲,我乾爹十四歲。

我的乾爹有個很洋氣的名字,他叫莫四狗。

他真的是一條狗。

什麼?炒作?

誰說我在炒作?給我滾粗!

我炒作?當我是那種爲了出名連自家地裡挖出只蛤蟆都能說成是真龍的蠢貨嗎?

我乾爹在榆柳鎮可是一條名狗,隨便叫一聲,附近七八個村子裡的母狗母貓母兔子都會蜂擁而來,我會亂說?

你要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到榆柳鎮去打聽打聽,有沒有人不知道我乾爹的?在榆柳鎮這個地方,知道我乾爹的人比莫三郎的鬍子還多!

什麼?你不知道莫三郎是誰?

莫三郎是我親爹啊!

好吧,你不知道,我不怪你。畢竟榆柳鎮上知道莫三郎的人,比莫三郎的頭髮還要少。

榆柳鎮的人只知道秦家莊的神棍兄弟莫二豹和莫三狼。

莫三郎這一家人在榆柳鎮應該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

莫三郎的爹,也就是我的爺爺,年輕的時候是榆柳鎮最會裝神弄鬼的惡棍,簡稱神棍。

那時候的莫家在榆柳鎮是很風光的,可是後來不行了。

不行的原因是,三十年前的某一天,英明神武風流倜儻的莫老頭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裡,憑空消失在自家第三房小妾的牀上,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同時消失的還有他十七歲的大兒子,莫大虎。

以及他十九歲的小妾,翠花。

而在那之前,他的另外一妻一妾都得了怪病死掉了。

從那以後,九歲的莫二豹和五歲的莫三狼就成了沒爹沒孃也沒有後孃的孤兒。

後來莫三狼嫌名字不好聽,就私自改作了莫三郎,因爲這件事根本沒人知道,所以大家依舊叫他莫三狼。

我忘了說了,莫家祖上一直就是神棍,據說可以追溯到張果老還是一隻蝙蝠精的那個年代。

神棍這個職業,是很了不起的。

莫三郎對我解釋說,莫家每一代都會出一個很了不起的神棍……哦不對,是神,沒有棍。

這個神(棍)有什麼本事呢?莫三郎說,那本事可就大了!上能跟老君斗酒、下能跟判官弈棋,外能對佛祖講經,內能陪狐仙唱曲……

“等等,老爹,咱能幹點兒正經事嗎?”我的頭忽然有點暈。

莫三郎抓了抓光溜溜的腦袋:“你爺爺沒跟我講過。”

什麼沒跟你講過,明明是你選擇性失憶好嗎?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的神棍爺爺和小神棍大伯消失之後,莫家就沒有神棍了。

這個現狀直接導致了莫家的敗落。

不只是敗落,莫家簡直成了榆柳鎮的一個笑話。

成爲笑話的原因是,莫二豹一直堅定不移地相信,神棍這個光榮而神聖的職業一定會代代相傳下去的,既然老神棍消失了,必然會誕生新的神棍,而這個神聖的使命,已經通過一種神秘的方式落在了他的肩上。

所以從成爲孤兒的那一年開始,莫二豹就放棄了學業,專心在家煉丹畫符,鍥而不捨地發掘自己與鬼神溝通的潛能。

大概是因爲他的這種嘗試太不低調,於是全鎮上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人人都說秦家莊有個屁事也不懂的小毛孩,父親失蹤後受了刺激成了傻子,成天在大街上拉着人吹噓說自己有通天徹地的能耐。

您還別說,“通神”這種事情,有時候還真是心誠則靈的。

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有一次莫二豹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竟然用一堆紙錢和符咒招來了兩隻狐狸。

雖然這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榮耀。

那兩尊大神在發現莫二豹根本沒打算供養他們之後,一怒之下把莫家宅子裡值錢的東西全都砸了個稀巴爛,所以莫家兩兄弟連去當鋪弄錢花的資本都沒有了。坐吃山空,兄弟倆很快就從富二代變成了負二袋——沒錯,兄弟倆各背一條麻布口袋在鎮上討了八九年飯。

後來莫二豹終於死了心,回家砸掉了兩車子的所謂“法器”,向鄰居借了一把?頭、半袋種子,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種地,再也不提做神棍的事。

你看,成神之路千難萬難,做個普通人就相對容易多了。

因爲這樣的一段故事,莫家在榆柳鎮的知名度,並不弱於大財主馬百萬。

好了,故事的背景就是這樣。我說什麼來着?炒作?我出生在這樣一個全鎮聞名的大戶人家,想低調都不成,我用得着拿乾爹的事出來炒作?

言歸正傳。

我叫莫丟丟,是秦家莊莫三郎的第五個女兒。

今天我很煩。

因爲莫三郎要把我嫁出去,這會兒說親的媒婆正在屋裡坐着呢。

可是我今年才十三歲,爲什麼要嫁出去?

我上面的四個姐姐都還沒有出嫁,爲什麼要嫁出去的人偏偏是我?

嫁出去就嫁出去吧,爲什麼是要嫁給人家做第十三房小妾?

做小妾就做小妾吧,爲什麼相公還是個馬上就要死掉的病秧子?

這擺明了是欺負我小嘛!所以我真的很煩!

我抱着一大盆肉骨頭邊啃便抱怨,盆子裡很快就見了底。

我乾爹趴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我。

哦,我忘了,我剛剛啃掉的是乾爹的午飯。

“對不起,乾爹。”我抱歉地摸摸乾爹的腦袋。

乾爹打了個噴嚏,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

我不生氣。

尊老愛幼是秦家莊莫家的傳統美德。

乾爹只比我大一歲,可他已經是一個老人……哦不,一條老狗了。

乾爹原來的名字叫四眼,因爲他渾身漆黑,只有眉毛是白的,看上去像長了四隻眼。

自從他成了我的乾爹之後,他就有了個新的名字,叫四狗,莫四狗。

莫大虎,莫二豹,莫三狼,莫四狗。

莫家三兄弟變成了莫家四兄弟。

雖然莫二豹夫婦對這個改變並不滿意,但是莫三郎很開心。莫二豹說過,老幺就是用來被欺負的。四眼變成莫四狗之後,莫三郎終於不再是莫家老幺了。

可是莫三郎的境遇似乎並沒有多少改變。

等等,跑題了,現在言歸正傳。

把乾爹的骨頭啃完之後,我的心情依然沒有變好。

因爲我還想吃。

我抱着自己的肩膀,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樣哭是跟乾爹學的,不用掉眼淚,省勁兒。

“嗚嗚嗚……我不要嫁給病秧子,我不要做第十三房小妾……”我哭得很傷心,連飛過我頭頂的麻雀都感動了,於是我的頭上多了一團溼黏的白色物體。

“嗚嗚嗚……我今天早上剛洗的頭髮……嗚嗚……”我哭得更傷心了。

“你真的不想嫁?”風裡傳來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有點兒乾啞,很像乾爹咳嗽的聲音。

“廢話,誰願意嫁給一個癆病鬼,誰願意十三歲就當寡婦?你喜歡你嫁過去呀!我不管,我要嫁個體格健壯英俊瀟灑知書達理知情識趣的如意郎君……”我一邊哭一邊拔乾爹背上的毛。

又忘說了,乾爹是個禿毛狗。我四姐莫離離常說是我把乾爹的毛拔光了,其實並不是,明明是他自己崇拜莫三郎,非要模仿莫三郎的髮型,才把自己搞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不想嫁就不要嫁了,我給你找個如意郎君。”那個聲音愉快地說道。

“如意郎君?在哪兒?”我立刻忘了哭,擡起頭來四下張望。

周圍只有呼呼的風聲,不但沒有如意郎君,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不對哇,如果沒有人,剛剛是誰在說話?

就算沒有人,孤魂野鬼出來一個也可以哇!

難道那孤魂野鬼的道行已經高到連我的眼睛都可以騙過去了?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莫家祖上是神棍,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孤魂野鬼。到這一代敗落了,萬一有什麼小心眼的小鬼來找麻煩可怎麼辦?

我得趕緊告訴莫三郎去!

我拔腿便要跑,那個聲音卻在我的腳底下響了起來:“我是你乾爹。”

“你騙狗呢!我乾爹不會說話!”我怒氣衝衝地跺了跺腳,心道如果是個小鬼在地下耍我,我就一腳踩死……哦不,踩滅了他。

我乾爹從地上站了起來,抖抖身上所剩無幾的毛,用腦袋蹭了蹭我的褲腿。

“乾爹,有個鬼在冒充你跟我說話,你幫我咬他!”我拍拍乾爹的腦袋,指了指地上的一坨雞屎。

乾爹仰起頭,向我呲了呲牙。同時,先前的那個聲音說道:“大白天哪來的鬼?想咬你自己咬吧!我跟你說正事呢,我有一個結拜兄弟,體格健壯英俊瀟灑知書達理知情識趣,最近他正叫我替他說媳婦,你要是願意,我就替你說說?”

“好的沒問題!”我興沖沖地點頭應下。

雖然我知道小鬼的結拜兄弟多半也是些奇怪的玩意兒,但是管他呢!長得好看就成啦!

“那好,明天下午你再來,我叫他過來見見你。”那個聲音笑了笑,溫和地說道。

“一言爲定不許反悔!”我一蹦三尺高。

乾爹親暱地蹭了蹭我的褲腿,但是我已經高興得顧不上理他了。

我甩掉乾爹,飛快地往家裡奔去。

我要告訴莫三郎,我找到如意郎君了,我纔不要嫁癆病鬼!

夢中說夢 說:

\(^o^)/~\(^o^)/~\(^o^)/~

蠢夢來冒個泡~~

寧兒、韓五、段御鋮、莫丟丟、小傻子皇帝等等一大幫人一同在這兒向大家拱拱手:

雖然俺們不知道聖誕節是幹嘛的,但是祝大家快樂總是木有錯的!

(蠢夢:不知道就給俺滾回去,別出來搶俺的臺詞!)

PS:莫丟丟的番外有點雷人,感到不適的親們可以就此止步了\(^o^)/~

番外之莫丟丟篇——逃婚進行時

但是我並沒有來得及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莫三郎。

因爲,我到家的時候,他已經收下了人家的彩禮,連婚期都定下了。

就在明天。

我知道莫三郎爲什麼答應得那麼痛快,看這一屋子的彩禮就明白了。

這哪是嫁女兒,分明是賣女兒嘛!

而且,貌似賣的價錢還不低。

我問莫三郎,爲什麼不能緩兩天,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也行啊!

緩兩天我就可以先嫁給那個神秘小鬼的結拜兄弟了嘛!

體格健壯英俊瀟灑知書達理知情識趣,這樣的男人哪裡找去?想想就流口水!

莫三郎抓了抓光溜溜的頭皮,很乾脆地說:“那怎麼行?緩兩天要是餘家三少爺死了,你還怎麼嫁過去?難道要我把彩禮再退還給人家?”

我:“……。”

我算是明白了。

“你快回屋裡去吧,你娘給你準備了熱水,先洗個澡,今晚早點上牀睡覺。明天四更起來梳洗打扮,衣服首飾餘家都給你準備好了,你老老實實上轎等着做新娘子就成!”莫三郎揮了揮手,不容置疑地說道。

這就……定了?

我很不甘心。

看見莫三郎兩眼放光地捧着一隻翠綠色的鼻菸壺愛不釋手,我只好在一旁可憐巴巴地擦着鼻涕:“我要帶乾爹去。”

“不行!果園裡離不開狗!”莫三郎拒絕得相當乾脆。

“可那是我乾爹!”我開始掉眼淚,擦鼻涕泡泡。

莫三郎從鼻子裡哼出了一句:“你見過誰家出嫁要帶上乾爹的?”

好像確實沒有這樣的道理。可是……

“爲什麼偏偏是我?我今年才十三!莫離離一天到晚嚷嚷着要嫁個大財主,你可以叫她嫁過去呀!”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耍賴。

莫三郎轉過身去在一堆紙盒子裡扒拉了一陣,翻出一根繩子,舉起來朝我晃了晃。

我立刻就慫了。

好姑娘不吃眼前虧,識時務者爲俊傑。

“想通了就好!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杵着,礙我的事!”莫三郎下了逐客令。

“好,我走!你這個賣女求榮的老財迷,休想我再理你!你後半輩子守着這些破玩意兒過吧!”我擡腳踹翻了一口紅漆大箱子,轉身回屋。

嫁人?那是不成的!

想我莫丟丟風華正茂一枝花,怎麼能嫁一個癆病鬼!

也不知道那個什麼混蛋餘家是怎麼想的!莫家五姐妹,年紀最大的不是我,手腳最勤快的不是我,生得最好看的也不是我,他們幹嘛就偏選中了我?

難道是因爲他家鬼多,娶我過去捉鬼麼?

好像只有這一個理由說得通……

問題是,我也不會捉鬼啊!我頂多就是八字軟了些,生病的時候可以看見一兩隻道行淺些的小鬼而已,幹嘛有事沒事都找我啊!

莫三郎明知道我不中用,還要把我嫁過去,這不是把他的親女兒往火坑裡推嗎!

我才十三,我不想死啊!

想到這裡,我抖得更加厲害了。

“譁”地一聲,我娘又往我身上澆了一瓢冷水:“忍着點吧,家裡柴火不多,還得留着煮飯。咱們莊戶人家命賤,學人家高門大戶洗什麼熱水澡!”

我吸了吸鼻涕,恨不得把腦袋縮到脖子裡頭去。

夜裡,爹孃屋裡的燈亮了很久。

我一直盯着那扇發亮的窗戶看,不知不覺地就睡着了。

“汪汪汪!汪汪!”乾爹的聲音在窗外響了起來。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撿起一隻鞋子隔着窗戶丟了出去。

“汪——嗚!”乾爹很生氣。

隔壁傳來了莫離離的吼聲:“吵吵什麼!這不是還沒到四更麼!”

四更?什麼四更?

我打了個激靈,徹底醒了。

四更天的時候,我要出嫁!

見鬼,我怎麼睡着了?我要逃婚的呀!

我“噌”地一聲跳了起來,像屁股着火一樣滿屋子裡竄了一圈,眨眼間就把衣裳和我攢了好幾年的兩串錢收拾好了。

利索地打了個包袱背在肩上:出發!

乾爹屁顛屁顛地跟在我的身後,走得很輕,看見黃鼠狼的時候也沒叫。

經過莫二豹家屋後的時候,乾爹擡起後腿,撒了泡尿。

我噗嗤一笑,心裡僅剩的一點點傷感,就這樣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乾爹跟莫二豹一家的仇怨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這事還要從我出生的時候說起。

那時候乾爹還年輕。

莫二豹的老婆是個刁鑽刻薄的潑婦。她嫁過來五年生了三個帶把兒的,得意得差一點沒把鼻孔翻到天上去。她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兒子是傳宗接代的寶!生丫頭幹什麼?都是賠錢貨!”

我娘連生了四個賠錢貨,我是第五個。

莫二豹老婆給我娘接生,一看又是個賠錢貨,就隨手用一塊破布把我包了包,出來跟我爹說:“真晦氣,生了個不喘氣兒的!”

我爹也沒多想,莫二豹老婆就提着我丟到村外的小河溝那裡去了。

這事兒本來幹得那叫一個天上的衣裳沒有縫來着,沒成想我乾爹——那時候還只是一條名叫“四眼”的小狗——早把實情瞧在眼裡,一路跟着莫二豹老婆,多管閒事地又把我叼了回來。

因爲這事兒,我乾爹成了我乾爹,我得了個名字叫“丟丟”,我乾爹和莫二豹老婆的仇也就這麼結下了。

從那以後,莫二豹老婆看見我乾爹就罵“瘟狗”,我乾爹看見莫二豹老婆就咬。

從我乾爹臨走還要到她家屋後撒一泡尿這件事來看,這一人一狗的仇,怕是解不開了。

我拍拍乾爹的頭,加快了腳步。

馬上就四更天了,我可不能給餘家人撞上了咧!

秋風呼啦啦地吹着,我凍得直吸鼻涕,心裡倒還是樂顛顛的。

我莫丟丟是棵丟到哪裡哪裡長的野草,還怕沒處生活嗎?

只有一件事兒挺遺憾的:我的如意郎君,一時半會兒怕是找不到了!

我走得飛快,天快亮的時候,我和乾爹已經出了榆柳鎮。

我也不知道這是走到了哪兒,我猜應該是去縣城的方向,但是誰知道呢?

我走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乾爹搖了搖尾巴,在我腳邊趴了下來。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兩聲,我看看東邊魚肚白的天色,薅着乾爹背上所剩無幾的毛,犯起了愁。

雖說我莫丟丟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沒飯吃總要怕的啊!

我的包袱裡倒是有兩串錢,可是聽爹說,縣城裡買一個包子就得三個錢呢,兩串錢夠吃幾天啊?

乾爹好像能猜到我的心事似的,拿下巴蹭了蹭我的褲腿,咧嘴朝我笑。

我嘆了口氣。

這當兒,昨天那個小鬼的聲音忽然又在我的腳邊響了起來:“你就這麼跑了,如意郎君可就泡湯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我要是不跑,這會兒已經跟癆病鬼進了洞房了!”

“那倒也是。”那聲音有些悶悶的,好像也有點苦惱。

我倒是沒想那麼多,拍拍屁股又站了起來:“如意郎君的事兒先往後靠,這會兒先琢磨琢磨怎麼填飽肚子是正經!”

“那還不好辦麼?進了縣城,我偷給你吃!”那小鬼興沖沖地說。

我恨恨地在地上踹了兩腳:“臭小鬼,別亂說話!偷東西是要爛手的!”

乾爹用下巴蹭蹭我的褲腿,同時我聽到那個小鬼的聲音說:“那可怎麼辦?我偷過好多次了!”

“那你就積德行善吧!”我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扯扯乾爹的耳朵,再次上路。

乾爹“嗚嗚”地叫着,耷拉着腦袋跟在我後頭,沒了出門那時候的精氣神兒。

他多半也餓了,我想。

又走了好一陣子才進了縣城。

縣城熱鬧,果然不是我們小小的榆柳鎮能比的。

我看見了賣包子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買了四個。我吃兩個,乾爹吃兩個。

吃完了,我拍拍肚皮,皺緊了眉頭。

沒有人跟我說,縣城裡的包子原來這麼小。

根本吃不飽。

乾爹的肚皮也還是癟癟的,可憐巴巴的樣子。

我掂掂包袱裡的錢,猶豫了很久,還是狠心拉着乾爹走掉了。

照這個吃法,不出幾天我們就得餓死了!

我得想個法子掙錢才行!

乾爹沒精打采地跟在我後頭,一聲不吭。

我很想勸他回家去,想了想又不敢。

要是莫三郎知道乾爹陪我逃婚,一定會打得他尾巴都捲起來!

唉,早知道就不帶乾爹走了……

跟沒頭蒼蠅似的瞎轉了一上午,我整個人都累散了架,只好在一戶人家的後門臺階上坐了下來。

唉,不是說城裡的有錢人家都會招小姑娘當丫頭嗎?我這一上午敲了三十來家的門,就沒一個肯收留我的!

現在這一家的大門倒是氣派,可我有點不敢過去敲了。

縣城裡的人一點都不和氣。我敲了三十來家門,就捱了三十來家的罵,什麼“小叫花子”、“小浪蹄子”、“丫頭片子”、“鄉巴佬”……我也聽不太懂,反正沒好話就是了。

我還只是捱罵而已,乾爹就慘了。他聽不得旁人罵我,每次都想衝上去跟人理論,每次都被人家拿大棍招呼回來。有兩次,人家的棍子打到了他的腿,疼得乾爹眼淚都下來了。

乾爹老了,打不動了。

一上午下來,我和乾爹都鬧了個灰頭土臉。

這樣下去,就不只是沒飯吃那麼簡單了!

難道我和乾爹還要露宿街頭嗎?再過一陣子天氣冷了,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我吸了吸鼻涕,忽然有點兒後悔。

其實,嫁個癆病鬼也沒什麼不好,當寡婦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有的吃有的住……

可是這會兒後悔也晚了。我看下午還是找個乞丐頭兒,問問能不能收我當個小徒弟吧!

我正這麼想的時候,身後的黑油窄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

番外之莫丟丟篇——乾爹,快來救我!

我嚇得捂着屁股跳了起來。

乾爹倒還是跟平時一樣不要命,衝着門口“汪汪”地叫了起來。

“喲,這是誰家的小姑娘?大冷天的,怎麼坐在這兒?”門口響起了一個帶笑的聲音,溫和可親,像鎮上賣糕餅的婆婆。

我的膽子大了些,轉過身來拉住了乾爹。

門口站着一個跟我娘差不多年紀的漂亮女人。她的頭上插着一根明晃晃的金簪子,耀眼得很。

我看看自己身上灰撲撲的衣衫,下意識地往後邊縮了縮。

那女人抿嘴笑了:“竟是個挺俊的丫頭!你是跟家裡賭氣了,還是跟父母走丟了?”

我不敢說是逃婚,只好橫了橫心,學着爹教我的規矩,笨手笨腳地走上前打了個千兒:“我是鄉下來的,沒飯吃,想進城找份工,可是一上午都沒找到……”

“原來是這樣,”那女人很不忍心似的嘆了一聲,“城裡也不是家家都要人幫忙的。你這樣亂撞,別說一上午,一年找不到工也是有的。”

“那怎麼辦?”我立刻急了。

別說一年了,一個月找不到工,我和乾爹就餓死了!

那女人笑吟吟地向我招了招手:“要不怎麼說你運氣好呢?我們這裡恰好要用一個丫頭,不用做什麼粗活,每日陪主子彈琴下棋就可以了。你來不來?”

“當然來!”我一蹦三尺高。

可是轉念一想,我又犯了愁:“可是我不會彈琴下棋……”

那女人笑着走過來牽起了我的手:“怕什麼?到時候會有人教你的!”

我想了想,覺得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所以我一點兒遲疑都沒有,點頭點得兩眼冒金星。

那女人牽了我正要進門,忽然看見乾爹,又皺起了眉頭:“這是你的狗?”

我傻傻地點了點頭。

那女人斜着眼瞅了瞅乾爹,一臉嫌棄:“黑狗不吉利,四眼黑狗更不吉利,何況還是條沒用的老狗,燉肉都燉不爛!也就狗皮能做雙靴子……”

“你敢!”我忿忿地甩開她的手,蹲下來抱緊了乾爹。

那女人先是一愣,隨後又笑了:“一條狗而已……”

“他是我乾爹!”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朝她怒吼。

那女人的臉色有些難看,跟莫二豹老婆一模一樣了。

原來她也不是好人。

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轉身就走。

走出老遠,才聽見那女人帶笑的聲音:“真是個倔丫頭——這條狗,就那麼重要?”

我不想理她,她卻挪着小腳追了上來,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想甩開她,沒想到她的力氣很大,跟莫二豹的老婆差不多。

“怎麼?你想打架?”我朝她呲了呲牙。

乾爹也朝她呲了呲牙。

那女人笑了笑,輕聲細語:“算了算了,先前是我不好,姑娘別放在心上!我看你也餓壞了,先進來吃點東西吧!這條狗,你想帶着也無妨,別叫它衝撞了貴人就是了。”

我希望自己能有點兒骨氣,可是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響了起來。

早上的兩個包子實在頂不了什麼事,我和乾爹這會兒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有人請吃飯,不吃的纔是傻子!

我拍了拍乾爹的腦袋,很沒出息地點了點頭。

那女人又笑了起來。

我發現她很愛笑。

莫三郎說,漂亮的女人都是妖孽,愛笑的女人都是婊子。

所以,這個女人是一個妖孽變的婊子。我在心裡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但我還是跟着這個女人進了那扇黑油窄門。

等乾爹也跟着進來之後,那女人就關了門,上了門閂。

我心裡有點兒納悶,也懶得問。反正只要管飯就行了。

我和乾爹跟着那女人進了一間很寬敞的屋子,那女人朝幾個打扮得很好看的小姑娘招呼了一聲,就有好幾個人捧着食盒進來,擺了滿滿一桌子菜。

我看得兩眼放光,連客套一聲都來不及,搶過筷子就大吃起來。

乾爹當然更加不懂得客氣,於是我們兩個,差一點沒把臉埋到了碗裡。

我聽到那幾個小姑娘發出了“嗤嗤”的笑聲,但我才懶得理她們!她們又沒捱過餓,當然不知道捱餓是什麼滋味!

話說,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了。

這個女人,隨便一招呼就有這麼多好吃的,她一定很有錢吧?

因爲這一頓飯,我對她的敵意弱了一點,這纔想起向她道謝。

那女人只是溫柔地笑着,好像剛纔的小齟齬根本沒有發生一樣。

於是我又放了心,跟乾爹你一口我一口吃得不亦樂乎。

然後,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醒來之後,我躺在一張柔軟的牀上,帳子精緻得像天宮一樣,就連牀頭的木架子,都是雕花的。

可是我的雙手,卻被繩子緊緊地綁在牀頭的柱子上,一邊一隻,繃成一個抻懶腰的姿勢。

蒙汗藥!我立刻想到了那桌飯,和那個女人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被綁架了!

我嚇得幾乎要哭。

那女人綁我幹什麼?她已經那麼有錢了,總不能是向莫三郎要贖金吧?

那也說不準,沒準她知道莫三郎剛剛得了一大筆彩禮錢呢?

我越想越怕,忙叫“乾爹”,可是這屋子裡,哪有乾爹的影子?

完了,乾爹該不會真的被那女人扒了皮做成了靴子吧?

我越想越怕,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早知道外面壞人那麼多,我就不逃婚了!

“轟”地一聲大響,有人從外面撞了進來。

我掙扎着擡頭一瞅:好傢伙,進來的這個女人,噸位差不多能趕上一頭懷着崽的老母豬了!

身穿大紅衣裳、臉上搽胭脂的老母豬可真不多見!

那女人咧嘴一笑,眼睛鼻子都看不見了。

我聽見她的血盆大口裡發出破鑼似的聲音:“甭哭了甭哭了!你娘死了啊你哭成這樣!把你的尿泡擦乾了,給我乖乖躺着!”

你叫我不哭我就不哭啊?我偏不!

我的手是被綁住了,可是腳沒綁啊!

等那老母豬走近了,我擡起腳毫不客氣地照着她的胸口來了一下子。

嘿,可別說,老母豬的胸口就是軟!

因爲肉太多的緣故,那一腳應該沒有踹實落,可是那老母豬還是很生氣。她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了過來:“反了你了!”

我相信,她那張大嘴一定會把我整個人吞下去的!難怪她那麼胖,原來她吃人!

我嚇得魂飛魄散,閉上眼睛尖叫起來。

“三娘,三娘!”外面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進來。

老母豬有些不情願地放過了我。

我看見她站直了身子,嘟着嘴擠出細細的聲音:“是牛爺來了嗎?”

“廢話,不是你牛爺我,你還有別的貴客不成?”那男人吼了一聲,震得屋頂“咔咔”響。

老母豬扭着身子從門口擠了出去。

我聽見外面一陣桌椅亂響,那牛爺的聲音響亮地嚷道:“聽說你這兒來了新貨?在哪兒?怎不叫她過來陪酒?”

老母豬“嘿嘿”地笑了兩聲,陪着小心:“陪酒只怕不行,那雛兒性子烈,怕您嫌咯牙!”

“嘿嘿,騎馬要騎自己馴的,玩妞要玩自己壓的!爺平生沒別的喜好,就喜歡來一口性子烈的!”那牛爺笑得十分猥瑣。

我雖然聽得有些糊塗,也知道絕不是什麼好話。

我知道我應該跑,可是兩手都綁着,我該怎麼跑?

我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把繩子掙脫一分。

我實在是怕極了。

這時候外面那一牛一豬已經談好了價錢,說什麼“五十兩開苞,三百兩一個月”之類。我只聽得如墜五里霧中。

但我知道,我要逃跑,能用的時間可不多了。

我聽到了那牛爺推椅子站起來的聲音,慌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聽那頭老母豬的意思,那頭牛是真的要吃我啊!

瞅瞅我這細胳膊細腿的,估摸着還不夠人吃一頓的!

這可怎麼好?要不我就跟那頭牛說我是喝農藥長大的?

再不然就跟他說,我剛得了天花,吃不得?

實在不行就乾脆裝死好了,他不是愛吃新鮮的麼?死了可就不新鮮了!

我滿腦子裡胡思亂想,聽見那腳步聲響一下,我的心臟就“咚”地大跳一下。

正在這時候,窗子“嘩啦”一聲響,一道黑影竄了進來。

我大喜過望:“乾爹!”

乾爹“汪嗚”一聲歡呼,飛撲上牀,三下兩下就咬斷了我手上的繩子。

這時候那牛爺已推門進來,扯着嗓子亂叫:“怎麼回事?屋裡怎麼有黑狗!”

“轟——轟——轟”地動山搖,定是那頭肥豬奔了過來。

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飛撲下牀,跟着乾爹一起從窗口跳了出去。

我沒有穿鞋,地上的石子刺得腳底生疼,我也顧不得矯情。

幸虧我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乾爹也不是。

我和乾爹衝出門外,鑽進了一道狹窄的巷子,一路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後面傳來了牛爺和那頭肥豬震天的怒罵,我也無心去聽。

那一豬一牛是不會追來的。追上來的是幾個身手很利落的男人,不知道是他們的什麼人,總之是一個窩裡的耗子就是了。

我在秦家莊是跑得最快的,本來不怕跟人賽跑。可是今晚不知道怎麼了,我覺得頭也暈,腳也軟,闖出幾步就覺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被他們追上了。

番外之莫丟丟篇——一隻白狐狸

想我莫丟丟一世英名,難道要栽在一頭老母豬和一頭牛的手裡?

想想就覺得憋屈!

正在我急得險些要尿褲子的時候,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

我聽得清楚,正是先前一直沒露面的那個小鬼。

他好像也急得夠嗆,原本就沙啞的聲音,比以前更難聽了:“你蹲在牆根後頭別動,我去引開他們!”

我本能地點頭,又覺得不對:“可是他們看不見你——”

沒等我說完,乾爹已經像火燒屁股一樣飛快地竄了出去。

咦,乾爹?

我記得那小鬼說過他是我乾爹來着,難不成是真的?

我乾爹會說話?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

這件事要是說給旁人知道,肯定會有人覺得我是小時候吃羊糞蛋兒吃多了,變傻了!

不過,這在我這兒倒也不算什麼稀奇事。

誰叫我是神棍莫家的人呢!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乾爹已經狂叫着把那些壞人引走了。

那些壞人一邊追,一邊胡亂地喊着什麼“瘟狗”“宰了喝湯”之類的混賬話。

我的眼淚“唰”地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乾爹……

乾爹已經很老了。那些壞人跑得那麼快,人又多,乾爹能逃掉嗎?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帶乾爹出來了!

我叫人給賣了,是我自己蠢,最後受罪的反倒是我乾爹。

我怎麼那麼混賬啊!

我越想越傷心,也不管會不會引來旁人了,縮在牆角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忽然聽到有人在我的耳邊問:“你爲什麼在這裡哭?”

“乾爹!”我驚喜地叫了起來。

可是來的並不是我的乾爹。

站在我身邊的是個穿白袍的男人,聲音很好聽。

他好像不是壞人。但是,誰知道呢?縣城裡遇到的那個壞女人,第一眼看上去不是也不像壞人麼?

我這麼想着,撐着牆根站了起來。

我的身高只看得到他的胸膛,不過沒關係,我可以裝作不害怕。

我靠着牆根站穩了,昂起頭來硬邦邦地回道:“我不在這裡哭,難道到你孃的墳頭上哭麼?”

那人愣了一下,隨後竟然笑了:“當然可以呀!正好我娘臨死前,吩咐我一定要在二十歲之前找到媳婦,我下個月就滿二十了,你這會兒去哭,正好應景。”

“什麼應景?”我聽得有些糊塗了。

那白袍的傢伙賤兮兮地笑了:“你這會兒去哭,我娘會以爲你是我媳婦,我就不用着急啦!”

“你這個混蛋,臭流氓!”我又氣又惱,憋了一晚上的怒氣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出口,當下毫不客氣地掄起拳頭,對着他的胸膛招呼了下去。

那白袍的傢伙竟也不生氣,也不躲閃,等我打累了,才笑嘻嘻地說:“秦某平生最喜歡挨小姑娘的粉拳,今晚一次捱了個夠,神清氣爽,真真痛快!”

我徹底拿這個混蛋沒了辦法。

想我莫丟丟可真夠倒黴的,剛逃出了豬窩,又遇上了一隻白狐狸……我不就是出門沒看黃曆麼,至於這麼對我嗎!

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惱,忍不住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聽見我哭,那白狐狸好像很彆扭似的,趔趄着向後退了兩步才哀告說:“你別哭了成嗎?再哭下去,這條街都被你淹了!”

我一個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後來,我就跟着這個人上了馬車。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相信他,總之就是覺得他不是壞人,至少不會比那頭老母豬壞。

後來的事證明,白狐狸確實不是壞人。

第二天他就要帶我去京城,我告訴他我要找乾爹,他竟然真的陪着我坐馬車在城裡找了三天。

那時我才知道這裡原來是省城。白狐狸說,我一定是被那個漂亮女人賣過來的。那個老母豬,應該是開暗門子的。

我不懂“暗門子”是什麼,白狐狸不說,我也就不敢問。

我們到最後也沒找到乾爹。

白狐狸說,多半已經遭了不測了。

我問他什麼是“不測”,他不肯說,只說乾爹可能是自己回了老家了。

是麼?我不信。

我乾爹不會不打招呼就走的。

我很想在這裡一直找下去,可是白狐狸說,如果我不走,可能會被老母豬抓回去的。

白狐狸還說,我乾爹那麼聰明,他一定會順着氣味找到京城去的。

我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

所以,我就跟他走了。

跟他走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長得挺好看的。

乾爹說了,找夫君一定要找長得好看的。因爲男人都花心,而醜的男人不僅花心,還醜。

我坐在從來沒有坐過的舒服的馬車裡,看着那隻白狐狸,偷偷地笑了。

要是乾爹也在多好啊!

可是乾爹已經不在了。

我不敢跟白狐狸說,怕他覺得我是妖怪。

昨晚我做了個夢,夢見了乾爹。

乾爹在夢裡說,我這次去京城,就可以找到我的如意郎君,還可以找到很親很親的親人。前面已經沒有危險了,我已經不需要他陪了。

乾爹已經很老了,他要走了。

我哭醒的時候,正好響起第一聲雞鳴。

我看見了乾爹,他比平時健壯了很多,背上的毛黑得閃閃發亮。他朝我搖了搖尾巴,笑着走了出去。

然後就消失在了陽光下。

我擦乾了眼淚,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

我莫丟丟是個沒心沒肺的蠢丫頭,不會哭的。

我跟着白狐狸,一路上住的都是最好的客棧,那些店小二見了我都點頭哈腰的,就像對待那些千金小姐一樣。

到了京城之後,白狐狸帶着我進了一座很好看很好看的房子。

我不認字,想不出那麼多花樣來形容。但是我心裡想,這麼的好看的房子,一定就是皇宮了吧?

我忍不住拿這句話來問白狐狸,他聽了,笑得露出了滿口白牙:“你想進皇宮嗎?”

我傻傻地點了點頭。

然後他就帶我去見了這房子的主人。

我以爲見了皇帝,嚇得不敢擡頭,趴在地上跟個小蛤蟆似的。

白狐狸在一旁笑着叫我不要怕。

他說,主人叫“五爺”,是皇帝跟前當差的。

我不在乎主人是誰,只要肯收留我,管飯,就成。

白狐狸又說,我得在這園子裡住一陣子,學會了讀書認字、學會了彈琴唱曲,才能進宮裡去。

其實我很想說,我也沒那麼想進宮。我不知道皇宮是什麼樣,總不能比這裡還好吧?

白狐狸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揉了揉我的頭髮,說“真是個傻丫頭。”

我承認我是傻丫頭。在家的時候,大姐也常常這麼說我。

就這樣,我在這座跟皇宮一樣漂亮的園子裡住了下來。

園子裡的女孩子有很多,一個個都漂亮得像花兒一樣。

我有點兒擔心,但是白狐狸說,我跟她們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大概是我比較蠢吧?

我變得不那麼喜歡笑鬧了。我開始學着別的小姑娘們,輕聲細語地說話,步子邁得很小,笑的時候要遮住嘴。

白狐狸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叫做“邯鄲學步”。

我不太懂什麼邯鄲什麼洛陽的。但是白狐狸笑得開心,我也就跟着笑。

時間長了,白狐狸也就不笑我了。

我學會了彈琴跳舞,也認得了很多個字,只有刺繡學不會。

嬤嬤們都說我笨,白狐狸就教訓她們,說不用費心教我,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

我很高興。

白狐狸很久都沒來園子裡,一來就幫我,我當然高興。

一轉眼,我在園子裡已經住了兩年。

這兩年裡,我懂得了很多事情,從一個什麼事也不懂的小村姑,變成了一個“聰明慧黠”的俏丫頭。

上面那句是白狐狸的原話。

這園子裡的小鬼很多,我懶得管,也管不了。

自從乾爹離開我之後,我見到的小鬼好像越來越多了。

不過,它們都不來惹我。

我在園子裡看過幾本醫書,對那些千奇百怪的毒藥很感興趣。園子裡的藥草很多,我閒着沒事幹的時候,就自己琢磨着配藥。

旁人配藥都照着方子,我就是自己亂來。那麼久都沒有失手把我自己毒死,倒也算是件怪事。

比我來得早的小姑娘們死的死、殘的殘,剩下的一個接一個地被送進宮裡去了。

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去。

有些不識趣的小丫頭開始對我指指點點,說我粗魯愚笨,五爺根本不會把我送進宮裡去。

聽到這樣的話,我不但不生氣,反而有些慶幸。

我漸漸地開始明白,其實我一點都不想進宮。

後來白狐狸聽到了那些閒話。

他特地找到我,勸我不要傷心,還耐心地解釋說,不着急送我進宮,是因爲我比那些女人更有用。

我本來不傷心的,聽了他的話之後就開始傷心了。

原來我還是要進宮的。

我沒想過反抗。

五爺的手段有多厲害,這兩年裡我見識了幾十次了。

白狐狸也怕五爺,我不能讓他爲難。

所以,我還是要進宮的。

坐在進宮的馬車裡,我想:乾爹是個騙子,京城裡根本沒有如意郎君!我來京城兩年了,連一隻生得好看些的的小鬼都沒有見到!

除了那個妖孽的五爺之外,我見到的最好看的人就是白狐狸了。

可是,他一點都不“知情識趣”,簡直是一塊榆木疙瘩!

我越想越生氣。

進宮那天,他沒有來送我,我也沒打聽他去了哪裡。

從出門直到上馬車,我一直跟寧兒說說笑笑,裝作很高興的樣子。

白狐狸還是沒有來。

簡直太過分!別的姑娘進宮之前他好歹還肯送一送,到了我這裡乾脆連送也不肯送了!

那個該死的白狐狸,我以後可不理他了!

番外之莫丟丟篇——傻帝呆後

就這樣,我糊里糊塗地被送進了宮。

原來宮裡的小皇帝是個傻子。而我被送進宮裡,就是來伺候這個傻子的。

小傻子很乖,可是我不喜歡他。

他的臉蛋圓圓的,不像白狐狸那麼有棱有角;他的眼睛裡總是水汪汪的,不像白狐狸那樣一直帶着笑;他的身形是弱不禁風的,不像白狐狸那樣挺拔……

比來比去,這個小皇帝哪一點都比不上白狐狸。

白狐狸只有一點不好:他從來不肯來看我。

有時候他會跟五爺一塊進宮,但是就算在路上撞見我,他也只會低下頭施個禮,叫我“皇后娘娘”。

你瞧,一轉眼,我都成了皇后娘娘了。

小皇帝很喜歡纏着我。

我知道,那是因爲我會講故事。

我是在鄉下長大的,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沒聽過?那些新鮮事兒,我添點油加點醋說給他聽,每次都把他聽得兩眼放光。

他聽故事聽累了,晚上就宿在我這兒。

我每天晚上都給他泡一壺茶,他每次都跟喝酒似的一口喝乾,什麼都沒多問過。

哈哈,小傻子就是小傻子!

我給他泡了大半年的茶,靠着講故事當上了皇后,日子過得還算舒心。

時候長了,我的心裡開始覺得不是滋味。

其實小皇帝待我也不壞……

他一門心思信任我,我卻每天給他下藥,是不是有點缺德?

雖然我神棍莫家從來不知道“德”是什麼,可是這樣還是不太好。

話說,我當初是爲什麼給他下藥來着?

我好像有點記不住了。

大概是怕他睡覺不老實,把我踹到牀底下去吧,我想。

在宮裡配藥很不方便,後來我的藥用完了,就沒有再配。

很久沒有見到白狐狸,聽人說他現在不常在京城了。他有時候在巴蜀賑災,有時候在海濱築堤,總之一直很忙。

我漸漸地不常想起他了。

大概是因爲小傻子已經霸佔了我所有的時間吧,我都沒有閒工夫去想旁人了。

其實現在這樣,也挺好的。

我是來自窮鄉僻壤的小野兔,跟白狐狸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忘了更好。

不常想起他之後,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開心了。

小皇帝雖然傻,對我卻很好。太后找我麻煩的時候,他幫我;旁的妃子惹我生氣的時候,他還幫我。

這輩子除了乾爹,好像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那段日子,我覺得我過得很幸福。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那個很煩人的國師總來找我說話聊天,還硬要認我做孫女。

真見鬼!我爺爺莫老頭三十多年前就無影無蹤了,我哪裡又跑出個爺爺來了?

我很想叫人把他打出去,可是小皇帝說,他是國師,打不得。

可是他真的很煩啊!

我不想認他,他倒是不依不饒,搜出了一大堆證據來證明他就是我爺爺。

什麼莫二豹小時候尿褲子啦、什麼莫三郎躲在牛肚子底下吃奶被踢啦、什麼堂屋東南角地下埋着一罈老酒啦……

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別說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又能證明什麼?

我是一肚子不以爲然,那老頭倒是得意洋洋,好像我已經認了他當爺爺似的。

我纔不稀罕咧!

那老頭的臉皮倒是真夠厚的,我都說了我不會認他,他還是死皮賴臉地往我這兒湊。

這下好了,宮裡本來就沒人敢惹我的,現在因爲那個老頭的緣故,連個跟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我本來想找幾個小鬼打聽一下那老頭的底細,可是說來也怪,這宮裡本來到處都是的小鬼,這一陣子倒是一個也沒有了。

這個見鬼的國師,該不會真的有幾分道行吧?

可是一個有道行的老傢伙,爲什麼一定要認我當孫女?

我實在是糊塗了。

我心裡納悶,在宮裡的日子就覺得有些無聊了。

好在五爺發了善心,叫寧兒進宮來陪我。

我本來想着,寧兒來了,那老頭爲了避嫌,應該不會再往這宮裡跑纔是,沒想到他還是照舊。

果然是人越老臉皮越厚!我是徹底拿他沒辦法了!

後來的事情,越來越複雜,我也懶得想了。總之,那小傻子皇帝竟是個大大的混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裝傻,唯獨瞞着我。

可笑我竟把他當真正的傻子,掏心掏肺地照顧了他那麼久!

那段時日,寧兒也過得很苦,我和她算是同命相憐了。

五爺坑了寧兒,小傻子騙了我。

我恨極了他們兩個人,寧兒那個傻丫頭倒還是至死不悔地念着那個死太監。

真是見鬼,她中邪了嗎?

我一邊罵她,一邊暗笑我自己。

其實我也不比她清醒多少吧?

那段最灰暗的日子,加上國師的攪擾,實在是過得煩不勝煩。

不過,繞了很多個圈子,爭吵了無數次之後,我還是弄清楚了那個國師的底細。

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可他好像確實是我家那個消失了三十多年的老神棍。

原來,三十多年前,這個糟老頭子是很有幾分名氣的。

那時世祖皇帝想召他進京輔佐明德太子,當時還只是皇長子的仁宗皇帝卻先下手爲強,送了他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當小妾。

聽故事聽到這裡,我已經知道這個糟老頭子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了。

果然,娶了那個名叫翠花的小妾之後沒多久,糟老頭的老婆和原來的小妾就前後腳死掉了。

“哈哈,好色之徒的下場,活該!”我毫不客氣地嘲笑那個道貌岸然的老國師。

糟老頭氣得鬍子亂顫,偏拿我沒辦法。

隔了很久他才忍住怒氣,繼續給我講:“那天夜裡,那女人現了原形,原來是一隻九尾狐妖!只見她露出滿口白牙,九根尾巴張牙舞爪地豎着……”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冷笑。

九尾狐妖?他怎麼不說是地獄閻羅呢?

要是仁宗真有本事支使得動九尾狐妖,還會把他一個小小的神棍放在眼裡?

不用細想也知道,那個翠花最多不過是個有幾分武藝的尋常人罷了。這糟老頭子爲了吹噓自己英明神勇,硬是把一個尋常女人說成是九尾狐妖,也真不害臊!

那糟老頭子洋洋自得地敘述了一場驚天大戰,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地動山搖。我把他那番話裡頭的水分拎幹,大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

大概是因爲糟老頭子不知趣,一門心思想進京,那個翠花最終還是向他下手了。

可是那個女人的運氣不太好,下手的時候被糟老頭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大伯莫大虎發現了。

後來,多半是翠花殺了莫大虎,糟老頭殺了翠花,然後糟老頭處理掉兩具屍體,用了一點小手段偷偷摸摸地離了家,躲開監視的嘍囉們,進了京城。

這樣,就可以解釋當時三人同時消失的原因了。

糟老頭證實了我的猜測,一個勁地向我解釋,說什麼“迫不得已”、“掩人耳目”之類的話。

這些我都懂,可是不管有多麼迫不得已,他丟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在家中受盡苦難,自己卻在京城逍遙快活這總是事實。

作爲莫三郎的女兒,我對這樣一個不負責任的長輩,實在敬重不起來。

他口口聲聲說什麼“家國天下”,那些事情我不懂,也不想懂。

不過後來,糟老頭幫過我幾次忙,害得我不好意思當面罵他了,只好背後偷偷罵。

有了糟老頭撐腰,我在宮裡的地位更加穩固了,從太后、嬪妃到宮女太監們,沒有一個敢讓我不痛快的。

我覺得我已經用不着那個裝傻的小傻子給我撐腰了。

寧兒離京,追着韓五去了漠北。

我在宮裡的日子更加無聊了。

這時候白狐狸卻回到了京城,還到宮裡來了。

按照規矩,他是不能進內宮的,可是他來了。這次不是跟在韓五的身邊,是自己來的。

我覺得奇怪,也沒有多問,只叫宮女帶他去找小傻子。

可是他說,他不找小傻子。他是來找我的。

找我?奇怪。

我端端正正地在昭陽殿中坐着,儼然已經是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幾年,你變了很多。”白狐狸看了我一眼,由衷地說。

這我知道。

白狐狸說是來找我的,可是他又不像有話要說的樣子。

他沒話說,我當然更沒話說。

默坐了一會兒,我覺得煩了,就只管低下頭去,一下兩下漫不經心地敲着桌子。

白狐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當初……真不該帶你進京的。”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我不想問。

我等了很久,發現他好像沒有旁的話說,就叫小宮女送他出去。

現在我是皇后,他當然不敢不聽話。

我看見他乖乖地站起來跟着小宮女往外走,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發堵。

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可是,是什麼事呢?

我一直都比較笨,記不住太多事情的。

他走到門口,忽然回過頭來,卻沒有看我,只是低着頭看着他自己的腳尖。

他說:“如果可以,我真想帶你走……”

這話說得奇怪。

他說要帶我走,我就會跟他走嗎?

何況,這麼結實的一座籠子,要是能走我早走了,還用他帶我麼?

這兩年,這個人是越來越怪了。

我懶得接他的話,他停了一會兒,就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後來小宮女告訴我,他在昭陽宮的牆外站了很久。

怪人。

這宮裡又不缺侍衛,他站在那裡幹什麼?難道是因爲生活艱難,想多掙一份工錢麼?

番外之莫丟丟篇——相逢一笑泯恩仇(全文完結)

後來,天下易主,我和小傻子如願出了宮,過上了耕田織布、擔水劈柴的日子。

在籠子裡關了那麼久,忽然被放了出來,我簡直高興得要瘋掉,恨不得每天在田間地頭瘋鬧。

小傻子很遷就我。地裡的事兒,他什麼都不懂。我帶着他,像是帶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附近的孩子們見他什麼都不懂,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叫他“傻子”。

看來,他這輩子,是擺脫不掉這個“傻”字了!

好在小傻子對這些事兒樂此不疲,我們的日子過得倒也挺有意思的。

莫老頭回了一趟榆柳鎮,沒多久就回來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故作深沉地捋着鬍子說:物是人非。

見鬼!

莫三郎沒死,我娘也沒死,莫二豹和他老婆也沒死,哪來的“物是人非”?

其實我知道莫老頭爲什麼鬧彆扭。

不用說,肯定是榆柳鎮秦家莊已經沒有人認識他了!

就算認識,多半也要假裝不認識。

想想看吧:一個鬚髮皆白的糟老頭子,擔不得水劈不得柴,只會吃飯喝酒耍脾氣,誰願意認他呀?

我故意裝着什麼也不知道,那糟老頭子果然沉不住氣,嘟嘟囔囔地說什麼“無知婦人定遭天譴”之類的話。

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莫二豹老婆那裡吃了虧了!

那女人可是出了名的厲害,莫老頭想回去受她的供養,那不是自己找晦氣麼?

看,相比之下,我還算是個善良的呢!

至於莫三郎家的事,我一點也不想打聽。

賣女求榮的莫三郎,只會哭哭啼啼的娘,以及只會欺負我的姐姐們……就算我記得他們,他們也不一定記得世上還有個莫丟丟吧?

在秦家莊,我真心感激的只有乾爹,可是乾爹已經不在了。

後來,我在園子裡養了很多雞鴨貓兔,唯獨不養狗。

五年後,段御鋮第二次封后大典,小傻子決定回京一趟。

我知道,到這一刻,他的心裡纔算是真正放下了。

回京的一路上,看到的是國泰民安,聽到的是笑語歡聲,小傻子多少有些失落。

作爲皇帝,他是失敗的。這幾年的海晏河清足以證明,他確實不是治世之才,那段御鋮纔是。

我知道他心裡不自在,卻無法安慰,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其實我想說,他也很好啊。

短短几年時光,小傻子靠着一筆潑墨山水,在江南一帶已經小有名氣,即使不動用從宮裡帶出來的那些金銀,我們也可以生活得十分富足了。

你看,他雖不是個好皇帝,但他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一路情緒低落的小傻子,在進京之後卻忽然沒來由地開朗起來,簡直要變回當年那個沒心沒肺的傻皇帝了。

段御鋮帶着滿朝文武迎出宮門,韓五也在。

我第一眼便看到了寧兒,原本想跟韓五算舊賬的心思莫名地消散了。

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小傻子連逼宮奪位的恥辱都放下了,我難道還不能放下那一點小小的仇怨嗎?

宮門前,叔侄兄弟握手言歡,其樂融融。

幾個面生的朝臣不住口地稱讚宗親和睦,我的心裡只覺得好笑。

你看,當年經歷過那場逼宮的老臣們,這會兒都跟曬蔫了的稻子似的,耷拉着腦袋不敢擡頭呢!

只有一個老臣沒有低頭,我記得他是寧兒的叔父,只不知道他如今是什麼官職。

注意到我在看他,葛大人也沒有退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輕聲念道:“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的心裡,忽地生出了一種名爲“感動”的情緒。

寧兒早奔過來抱住了我。

幾年不見,她終於豐腴了些,不再是原先那副乾巴巴的豆芽菜模樣了。

除了盼兒,她竟又添了一雙兒女。那兩個小娃娃轉着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裡一陣柔軟。

小傻子得空溜到我的身邊來,將那小女娃從我的懷中奪下,丟還給了韓五。

“你們若是喜歡,可以借你們多抱一會兒。”韓五那混蛋笑得十分欠揍。

小傻子站直了身子,怒瞪着他:“不用,我們自己會生。”

我看着他二人劍拔弩張似的,不由得有些好笑。

寧兒早已經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我們都知道,這兩個人心裡帶着氣呢!

小傻子恨的是韓五當年給他下藥,韓五氣的多半是陰謀沒有得逞吧?

我看看早已跟盼兒玩到了一處的兒子,心理莫名地覺得有些暢快。

韓五總是自詡聰明,原來也不是沒有漏算的時候!

胡亂笑了一陣,寧兒拉着我走到揹人處,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催問。

過了一會兒,她果然遲疑着開了口:“你沒有見到秦相公麼?”

白狐狸?

我的心裡一陣不舒服,許久才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冷笑:“我怎麼會見到他?他不是在京中麼?”

寧兒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那可就奇怪了……”

“什麼奇怪?”我隨口追問。

寧兒卻沒有回答。

恰好我也不喜歡這個話題,樂得繞開。我們聚在一處說一陣、笑一陣、嘆一陣,一個下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到了晚間,我漸漸地有些心緒不寧,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似的。

晚宴很熱鬧。除了段御鋮和他的新皇后、韓五和寧兒、我和小傻子之外,朝中一些很有頭臉的重臣也都帶着家眷來了。

正是花木繁茂的時候,晚間的御花園裡影影綽綽的,隔一張桌子就看不清人臉了。

有一個瞬間,我眼角瞥見一道人影,忽然愣住了。

我們這一桌坐在最中間,本不該注意到角落裡的,可我的目光偏偏不受控制地瞟向了那邊。

小傻子只顧低頭吃菜,沒有留意到我的異樣。

韓五卻注意到了。

他忽然轉向我看的那個角落,揚聲叫道:“秦彥,怎麼不坐到這裡來?”

手邊的筷子掉落到了地上,我一下子慌了。

小傻子忙替我撿起筷子,口中連聲嘟囔着“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我的心裡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這是我教他的規矩,他倒記得牢。

我說過的話,他一向是記得很清楚的。

我的心裡忽然有了底氣似的,一點兒也不慌了。

白狐狸慢吞吞地從人羣中鑽了出來,走到了我們這一桌。

韓五招呼他坐下,叫宮女給他添了一副碗筷。

小傻子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叫他“小秦子”。

“秦相公,這些年,你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寧兒笑嘻嘻地問了一句,眼睛卻瞟着我。

白狐狸微笑着,溫雅地說:“朝中的事於我總不適宜。連你們都逃了,我哪有不逃的道理?前兩年四處遊歷了一番,後來就去了子產的醫館幫忙,倒也清閒自在。”

寧兒好像還要問什麼,韓五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

我忽然覺得,這個場景有些好笑。

白狐狸連着幹了三杯酒,然後才擡起頭來看向了小傻子:“多年不見,安平侯風采更勝往昔。”

小傻子已經有幾分酒意,笑呵呵地向他舉了舉酒杯。

白狐狸微微笑了笑,又轉向了我:“夫人也是芳華依舊。”

我坦然地向他舉杯微笑:“秦公子也是一如既往地巧言令色。”

寧兒正喝着茶,“噗”地一聲噴了出來。

“怎麼了?”我放下酒杯,佯裝不解。

寧兒忍着笑,向我伸了伸大拇指:“沒什麼。‘巧言令色’一詞用得十分精妙。”

白狐狸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向韓五攤了攤手。

小傻子已拍桌大笑起來:“說得好!小秦子一向巧言令色,心懷鬼胎。夫人此言,深得我心!”

這樣的話,他平日是絕不會說的。這會兒他定是已經醉了。

我回頭一看,果見他歪倒在桌上,醉態可掬。

他朝我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我不知是怎麼的,也莫名地跟着笑了起來。

賓主盡歡,晚宴出乎意料地熱鬧。

寧兒避開衆人,招呼我去僻靜處說話,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我知道她先前有話沒說完,所以這一次不等她開口,我先笑道:“咱們這些人,如今可算是都得了好結果了。先前在宮裡的時候,我真怕一輩子就這麼出不去了。”

寧兒點了點頭,心事重重。

我繼續笑道:“五爺雖有治世之才,卻無治世之心;小傻子志大才疏,終究是成不了事;唯有段御鋮看似荒唐,心裡最是個有分寸的。如今這個結局,可謂是皆大歡喜了吧?只可惜秦相公一段大才不得施展,如今只能屈居在小醫館之中,做個懸壺濟世的活神仙了。”

寧兒詫異地看着我:“你只說別人,你自己呢?”

我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我從小就能看得見鬼物,一直被當作怪物看待,就連鄉下的一個財主,都惦記着靠我這點兒本領得點兒好處。從家裡逃婚出來的時候,我以爲我這輩子就只能躲在不見人的地方了,沒想到竟有今日……我始終感激秦相公當日相救之恩。現在這樣,真的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寧兒遲疑了許久,終是點了點頭:“沒錯,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這時,我帶過來的小宮女急匆匆地奔了過來,身後跟着的卻是寧兒的丫頭。

“怎麼了?”我的心裡有些慌。

小宮女草草施了一禮,急道:“侯爺正四處尋您呢!”

小傻子找我,我是不能不盡快回去的。

我向寧兒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卻聽見她的丫頭說:“爺正四下裡尋您,您再不回去,這宮城可就被翻過來了!”

寧兒轉過臉來同我對視,我們都看到了對方臉上無奈的笑容。

這兩個男人,怎麼比孩子還要纏人!

(全文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第61章.假鳳虛凰第87章.你跟了我吧第219章.微臣只是在威脅您而已第151章.出征第20章.用心第172章.他禍害我就夠了第103章.你出去第226章. 夫人回來了嗎?第1章.賣身第13章.逃婚第233章.我賴定你了第82章.晚上等我第41章.夜晚不平靜第83章.夫人,我們該就寢了第172章.他禍害我就夠了第141章.不可辜負第32章.姐姐,我還想玩第56章.把肚子裡那塊肉去掉第53章.你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第71章.你能瞞住誰呢?第181章.這女人真會折騰人第217章.拿你的命,換我的榮華富貴第143章.不許你再見他了第70章.姓韓的,你要不要臉?第96章.雪落第215章.別碰我,髒。第193章.她把韓五當什麼人了?第198章.一日夫妻百日恩第209章.韓五是我的人第11章.忌諱中的忌諱第167章.捆了再說第223章.天高任鳥飛第81章.殺了那姓韓的第100章.爆猛料!韓大總管有個兒子!第244章.這個女人太可怕第190章.千金小姐倒貼上門第95章.逐出府門第233章.我賴定你了第23章.朕封你做皇后第166章.男女有別,同行不便第52章.最後一眼第146章. 請你放過我第124章.夫人,久等了第50章.珠胎暗結第109章.這個更適合你第146章. 請你放過我第178章.我很像個多情種子嗎?第99章.韓五把你送給我了第110章.你想賴賬不成?第215章.別碰我,髒。第178章.我很像個多情種子嗎?第102章. 那孩子,是我的?第95章.逐出府門第148章.爲什麼不來看我第143章.不許你再見他了第103章.你出去第181章.這女人真會折騰人第104章.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第92章.兒啼第14章.五爺的身份?第75章.入獄第130章.你到底是哪邊的?第242章.擇日不如撞日第89章.相敬如賓?第141章.不可辜負第172章.他禍害我就夠了第84章.尋死,自備紙錢第48章.棄子第151章.出征第107章.謀逆第158章.跟先前不一樣了第205章.我不會讓她死第222章.你殺我好了第196章.我不是寡婦!第116章.一念生,一念死第190章.千金小姐倒貼上門第183章. 他很快就不會無聊了第109章.這個更適合你第221章.你不跟死太監過了?第196章.我不是寡婦!第206章. 我以爲,你是沒有心的第23章.朕封你做皇后第64章.皇帝來搶親第198章.一日夫妻百日恩第144章.你跟皇上的事,我早已知道了第119章.小皇帝又傻了第164章.千里尋夫第220章.我不想再陪你玩了第178章.我很像個多情種子嗎?第135章.太后把你賞給我了第39章.女人大多不義不孝第103章.你出去第227章.你能躲到哪裡去!第189章.你還活着吧?第190章.千金小姐倒貼上門第86章.看他要江山還是要你第177章.謹遵夫人之命!第69章.因爲我喜歡姐姐啊第243章.喝了一缸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