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筱君用手肘頂了頂完顏靜歌的臂膀,他纔回過神來,將目光從朱小朵身上收回,一轉眸就見着筱君滿臉的不悅與晶瑩的淚光。擡手去拂的那一瞬間,略有遲疑,另一隻手的的血玉卻越發被他握緊。
筱君,朵朵姑娘……
朵朵姑娘,筱君……
她們之中,到底誰纔是他心裡的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皺緊眉來,緊緊閉目,試圖讓腦海裡的那個身影能清晰一些,再清晰一些。
頭顱處卻隱隱作痛。
腦海裡那個同樣是站在落雪紛飛中,穿了一身雪白狐襲,髻間別了兩枝一黑一白鏤空玉荷簪子的女子,長髮逶迤胸前,卻始終看不清她的面容。這身影像閃電一樣劃過腦海,想再清晰地去辯認,頭顱處卻痛得越發厲害。
急忙睜開眼來,落入視線中的是筱君滿眸的淚水。
她不甘而又委屈地望來,晶瑩淚珠簌簌而來,“依郞哥哥,你是不是對那個朵朵姑娘動心了?”
靜歌艱難啓齒,“我……”
語聲忽地頓住,擡目望向已緩緩走開十餘米的朱小朵,她嬌瘦的身子牽緊了安安,在茫茫雪山中像是蠕動的螞蟻,儘管她很努力地向前邁步,卻仍舊步伐緩慢,依稀可見她病態中的虛弱身子搖搖晃晃,每向前一步,都深深地牽動了他的心。
朵朵姑娘,筱君……
筱君,朵朵姑娘……
收徹底糾結了,只好憑着握緊血玉的力道來排盡心中苦悶,握得越緊,卻越置疑自己的身分,擡眸望向筱君,輕問,“筱君,我真的是漠北第一勇士嗎?”
筱君眼裡的淚如斷線珠子,簌簌而落,又紅又腫地望定他,痛聲說,“依郞哥哥,你對那朵朵姑娘真的動心了。”
上一句是疑問語氣,這一句便是肯定。
語聲之中透着無盡的落寞和傷痛,再看他的眸子裡,不知何時多了層層漣漪,再不平靜,再不安寧。
筱君吸一口氣,緩緩道,“依郞哥哥,你又開始質疑自己的身份了,爲什麼你不相信我?”
完顏靜歌頓住,明明是想解釋的,嘴裡卻硬是擠不出一個字,握緊了手中的血玉,兩難。
筱君擡袖擦淨眼角淚水,露了一個既陽光,卻痛心的笑容,“依郞哥哥,我會讓你相信我的。你是漠北第一勇士,千真萬確。大阿詩府裡,也就是你的家裡,有許許多多你畫的畫兒,上面有你,有我,還有我們大家,你看了,你肯定會相信你是漠北第一勇士的,走,我帶你走出喜爾哥登山,我們回漠北……”
在冰天雪地之中,一衆人又趕了五天六夜的路,終於走出了喜爾哥登山脈,如那髯須結辮的中年男子所預言的一樣,再沒有死一個人。繞過了連接雪山的漠北天河,終於看見了一個繁花的城市。
卻不像是他們預期中的那般風景,沒有高樓靜院,沒有酒家茶肆,處處碉堡壘落,駱駝俊馬在街市穿梭不停,男的髯須結辮,靴佩寶刀,女的短袖長靴,細辮滿頭。駕馬騎驢的人,並非都是男子,還有長得清麗大方的年輕女子。
回到了自己的地
盤,筱君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望了望不遠處的朱小朵一行人,從袖口落出一塊光滑的玉面中又隱着奇形怪狀的獸物令牌來,悄悄塞到身側的男子手裡,小聲吩咐道,“阿破,拿着我的令牌去通知父皇,讓他派人將他們都抓起來,不要讓依郞哥哥知道了。”
語畢,幽冷地望向朱小朵,眸子裡含了針尖麥芒盤的敵意。旋即收回仇視的目光,陽光燦爛地落在完顏靜歌身上,一邊喚他,一邊緊緊跟上,“依郞哥哥,我們已經到了漠北了,你有沒有想起什麼事來。你看見了嗎,他們都穿着和你同樣的服飾,同樣的打扮。你是屬於漠北的,你看見了嗎?”
筱君緊挽住他的胳膊,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碉堡壘落,行人如織,卻是十分陌生疏離的。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我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筱君的臉上閃過短暫的失落,將他的手挽得更緊,“沒關係,依郞哥哥,我帶你去大阿詩的府裡,去你的書房親自瞧瞧。大阿詩若是見你回來了,一定會很高興的,走……”
怔忪間,已被筱君拉向了另一個方向,他回首望着漸漸遠去的朱小朵一行人等,急急道,“可是他們……”
筱君只顧拉着他猛地向前,語聲輕快道,“管他們做什麼,你只答應與他們結伴同行,來到漠北。現在已經把他們帶到漠北了,用不着擔心他們了。”
不過是小半個時辰,靜歌便被筱君拉至一個僻靜的,鋪滿了鵝卵石的大道上,路況卻是異常的平坦寬敞。喜爾哥登山與漠北只是一河之隔,卻是兩個季節,正值夏末秋初之季,路兩旁開滿了紫色的樹花,紛英紛紛飄落,自頭頂拂過,宛如夢境。
有那麼一瞬間,完顏靜歌覺得這裡好美,好美。努力去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來,即使擠破了腦子,記憶裡也沒有這樣的場景出現過。
前方不遠處傳來篤篤的蹄聲,走近一看,一隻壯驢拉着一輛敞開的輦車緩緩使來。
筱君急急鬆開靜歌的手,朝輦車奔去,落下他一個人十分不適。
那輦車上的結辮白鬚老人,見了來者,急忙讓僕奴扶他下車,“你是……你是……公主,公主……”
筱君滿面笑容,急忙扶緊這結辮白鬚、穿了一件深色長衫,配着一件紅黑相間大馬袿,頭裹着錦織布巾,滿頭珠瓔寶飾的老人,“大阿詩,是我,是我,我是筱君。”
“公主,真的是你……你這一走就是兩年,王上可是急壞了,我們以爲你……”
“大阿詩,你先別激動,你看我把誰帶回來了。”說着,急急回頭,將幾米開外的完顏靜歌拉到白鬚結辮的老人身前,歡呼雀躍道,“大阿詩,你快看看他是誰。”
老人半眯着眼,打量起滿臉尷尬的完顏靜歌,目光從恍惚到驚疑,再到萬分興奮,再到不敢想象,張大了只剩了幾個牙齒的嘴來,驚訝道,“依郞,依郞,真的是依郞嗎?”矍鑠的眼中盈滿淚花,擡起顫抖的又如枯枝般的手來,握住靜歌僵住的手,“依郞,是你嗎,是我兒嗎……”
靜歌不作回答,只覺老人枯瘦如材,雖穿着錦衣華服,卻
有一種衣不勝體的消瘦感。
老人眼裡的驚喜瞬間既落,化作無盡的悲涼,“依郞,我是阿爹啊,你怎麼不認識阿爹了?”
筱君用手肘頂了頂他,小聲嘀咕道,“快叫阿爹啊,傻了啊,他就是大阿詩,是你親爹啊。”旋即乾笑兩聲,朝大阿詩解釋道,“大阿詩,依郞哥哥的腦子被撞壞了,有些事情和有些人,他記不清了,差點連我也記不住了呢……大阿詩你莫要跟依郞哥哥計較啊……”
聞言,老人似是如夢初醒,疑問道,“腦子撞壞了?依郞不是在兩年前就已經……”
筱君的臉色立即蒼白起來,斬釘截鐵道,“大阿詩,你說什麼呢,他就是依郞哥哥,我現在把人都給你帶回來了。你別忘了,父王可是答應過只要依郞哥哥活着,就答應給我們舉辦婚禮,再不反對的。明日大阿詩進宮,記得要向父王提及此事。我現在把依郞哥哥交給你,我要回宮見父王了。”
語畢,又急急向老人交待道,“大阿詩,依郞哥哥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帶他去他的書房,看看他自己畫的畫兒,或許他可以想起什麼來。大阿詩,你肯定也想依郞哥哥了,你們父子好好聊聊吧。”語畢,又湊在老人耳前,低聲說了一句,立即讓這老人面色一沉,有一陣子驚恐從眼中一閃而過,旋即滿眸笑意地望回靜歌,語聲蒼勁有力道,“兒啊,阿爹兩年未見到你了,快隨阿爹回府,來……家就在前面不遠處了。”
完顏靜歌略有尷尬地尾隨老人身後,最後望了一眼原地不動的筱君,投給她一個依賴的愁容。
旋即見她朝他揮了揮手,滿臉笑意地示意他放心。
待他們走遠,一老一少與一衆僕人的身影邁進壘得華麗高聳的碉堡後,筱君臉上的笑意戛然而止,身側的侍女上前兩步,與她望着同樣的方向,擔憂道,“公主,如果大阿詩將真相告訴依郞大人,他會不會不相信自己的身分,必須他真的不是依郞大人,只是和依郞大人長得一模一樣罷了。”
筱君半眯起眼來,不急不徐道,“大阿詩不會說的。禍從口出,他一旦說出真相,我會讓父王治他死罪。我們回宮,這個時候他們一定已經被關起來了,我要讓父王明日就給我舉行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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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閉不見光的碉壁裡,朱小朵一行人等或坐或站,被關在這裡已經有些時辰了,卻沒有人來通傳一句話。
壁上光滑如玉,一盞破敗的煤油燈在靜風中流離明滅,隱約能映着他們模糊的身子來。
自在雙手環胸,來回跺步,緊緊皺着眉頭。煤油燈本就是晦暗不明,被她如此一來一回地擋着,近乎擋去了所有的光,角落裡的朱小朵縮捲成團,將頭埋在膝前,全身時不時地打着擺子,忽冷,忽熱。
旁的陸遠之屈膝坐着,緊緊摟着懷中的安安,亦是眉頭緊蹙。
自在又回來走了一圈,嘆一口氣道,“到底是誰把我們關起來了,爲什麼要關我們?端木銳總不會跟漠北也有勾結吧,我們還慶幸逃到了漠北,不會再被端木銳追殺了,誰想還沒落腳就被抓來這個鬼地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