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之遙從小就喜歡做木偶人, 這是他師傅教他的。
他師傅是一個控制慾很強的人,如果他沒按照她說的來做,就會受到她的懲罰。
或許是不給他飯吃, 或許是讓他在門外跪一夜反省, 這些對他來說其實沒有什麼, 反正每一日過得不都是一樣的麼?
她還總愛在深夜唸叨着要殺了那個男人, 每每情緒上頭時便控制不住地暴躁, 這個時候唯有做木偶能平息她的怒火。
他也藉由這個學會了雕刻木偶的法子。
路之遙看不見,做木偶總比常人要慢上一些,初期做出的木偶全是按照他自己的容貌來刻的, 但不懂比例,常被他師傅說醜。
且不說他根本就不知道美醜有什麼區別, 即便這木偶醜, 至少也能在他師傅發瘋時陪他聊聊, 還能點頭附和。
他能理解他師傅的控制慾,但每次在玩木偶時總覺得差點什麼。
聽話固然聽話, 但少了些生氣就少了許多趣味。
全由自己掌控的感覺哪裡比得上意外和驚喜來得有趣,這個想法即便是和李弱水在一起時也沒有改變。
但最近似乎有了些不同,如果可以求到她的愛,即便是木偶人他也會異常的滿足。
那日她吻了他,這種從靈魂深處傳來的溫柔讓他不禁爲之顫抖。
像是在無趣的黑暗中齲齲獨行多年, 終於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
但她愛騙人, 身上秘密又太多, 誰知道那抹光會不會是海市蜃樓?
還是做個木偶人罷。
路之遙得出了自己結論, 脣角抿出一個輕笑, 滿意地擁着她睡了過去。
*
皓月當空,周遭淡淡的黑雲都被映照出了朦朧的亮色。
院落中的花葉大都閉着苞, 唯有角落的幾盆白曇靜靜地綻開花瓣,放出了幽幽暗香,在月色的籠罩下,它像是勾了柔光,獨自在夜裡亮起光華。
微風四起,花枝搖晃,四周掛着的風鈴也止不住地響,映在牆上的花影突然被遮住,只頓了一會兒,那處再無白曇,只餘空空的枝條。
窗臺上的蝴蝶蘭莫名被殃及,探入的花枝掉了不少花瓣,此刻正懨懨地耷在上方。
映着花與窗格影子的牀榻上正擠着兩人,說是擠也有些不貼切,用壓豆腐來描述或許更適合。
李弱水之前去豆腐坊借貓時曾看過他們做豆腐。
爲了將嫩生生的豆腐汁水擠出,要包上布包,在底下鋪層板子,上面再壓一塊方正的石膏板,慢慢用力壓下,直到將水都榨出纔算完。
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塊可憐的豆腐。
左邊抵着牆,右邊抵着路之遙,在他無意識的擠壓下艱難地出着氣。
這人光是抵着她還不夠,頭一定要拱在她側頸,手也要緊緊握着她的手腕,好像一個不注意她就能羽化飛仙一樣。
按照這個姿勢,他們根本沒有必要睡牀,一張單人的榻都綽綽有餘。
這個姿勢侵略/性實在太強,也很難受,再加上之前做了不少事,李弱水直到半夜都沒能睡着。
但身邊這人倒還睡得挺香,呼吸綿長、手勁十足,頭髮都柔柔地垂在身側。
李弱水擡頭看着牀架上的風鈴,默默在心裡數羊。
其實不僅僅是被擠到睡不着,她還很餓,今天一整天算下來她就只吃了幾塊糕點,屬實是不夠。
但她現在口不能言,路之遙這樣吃飯如修仙的人又怎麼知道甜點根本就不頂餓呢。
這就是攻略路之遙必經的苦難嗎。
悟了。
禿了一小節的蝴蝶蘭在她頭頂晃悠,院外還偶爾傳來一聲蛐蛐鳴叫。
李弱水正聽着這些聲音發呆,院外突然傳來一陣寧和又悠遠的箜篌音。
曲調奇怪,卻又莫名的舒緩閒適,就像身處在炎炎夏日的樹蔭底,讓人舒服得朦朧欲睡。
她的眼皮慢慢合上,看起來像是即將進入夢鄉,但沒過一分鐘,原本繃緊的身體驟然放鬆,李弱水立刻睜開了眼睛。
這曲調似乎有什麼特別的作用,她能感受到自己又恢復了對身體的掌控權。
她嘗試着動了動手指,可以隨意翹起和放下,腿也能挪動,她試圖坐起身,卻被路之遙鎖着喉,難以動彈。
看來這蠱蟲也是有法子能治的……
但此刻她不想猜測這曲調是誰吹的,現在首要的是去填飽肚子。
“路之遙、路之遙……”
她伸手拍了拍,這聲呼喚像是嚇到了他,他微微一顫後緊緊抓住她,眼睛茫然地睜開。
睫羽上流着月華,側臉也勾着一層冷光,他視線沒能落到她臉上,手卻毫不偏移地摸上了她的臉。
“怎麼了?”他開始還有些懵,隨即便反應過來了:“……你恢復了嗎?”
那語氣怎麼聽怎麼失落。
甚至於過於不肯相信,他還從枕邊拿過那個銅鈴搖了搖,語氣輕柔。
“說你喜歡我。”
李弱水:“……”
不要這樣,會顯得非常傻氣。
聽到這熟悉的沉默,路之遙似乎接受了現實,嘆口氣放下了銅鈴。
“看來確實是恢復了。”
李弱水終於能坐起身了,她提着裙角跨過路之遙,坐在牀邊提鞋子。
“我之前不是說了喜歡你麼,怎麼還不信?”
她的聲音向來清亮,彷彿再厚重的迷霧都遮擋不住,總是能直直地透進他的耳朵。
“……”
路之遙沉默不語地坐在牀上,身後披散着月光,側耳聽着她的動作,背光的面容看不清晰。
李弱水穿着紗制的高腰襦裙,在這夜裡不算太冷,正合適。
她將滑到身前的長髮理到身後,少見地多了幾分溫柔。
“不走嗎?”
路之遙習慣性地彎着脣角,但方纔那神情顯然是在走神,突兀地被她問了一句纔回過神。
“……去哪?”
“今天下午只吃了幾塊糕點你就飽了?這也太好養活了吧。”
李弱水原本是很驚訝的,他食量真的太小了,幾塊糕點就能對付過去。
但看到他那副笑着孤零零地坐在牀上的樣子就覺得好玩,語氣也不自覺帶上了幾分打趣的意味。
“你的胃在騙你,它說不定現在正在咕嚕嚕冒酸水。”
她俯身牽起他的手,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用力將他往外拉。
“這個習慣不好,得改。”
他被慢慢拉起,行動間牀架搖晃不止,風鈴又開始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
這潺潺的聲音像是流水一般匯進他的心裡,蕩着細不可察的微波。
……原來還有人會回頭等他麼。
“其實今天下午的板栗雞我已經饞了許久,但一口都沒吃到,不知道這廚房裡還有沒有。”
李弱水一邊叨叨着吃的,一邊拉着路之遙往外走。
這府邸白日裡看來繁盛又清淨,在夜裡便顯出了它本來的模樣,張狂又繚亂。
花草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從映到迴廊上,像是隨時會攀爬上來的惡鬼,泥地裡的成團的花都看不清模樣,遠遠一看還以爲是個蹲在那裡孩子。
廊檐下掛着幾盞泛黃的燈籠,堪堪將回廊照明,但同這零星幾盞燈籠相比,檐下的風鈴可就多不勝數了。
三步一個,五步一團,有的是金屬管、有的是細竹節,還有一些掛着貝殼和小小的梔子花。
“這畫風變得也太快了。”
她今早還覺得這樣的屋子很清新唯美呢!
李弱水原本是拉着路之遙手腕的,此刻被這場景弄得汗毛豎起,不自覺拉上了他的手臂,往他那處湊去。
“我以後的房子還是不要這麼多花好了,風鈴也算了。”
原本是被白輕輕種草了這款屋子,現在只好拔草了。
路之遙偏頭過來,烏髮揚起一些,居然和這詭異的畫面莫名和諧地融在了一起。
“那你想要個什麼樣的房子?”
“晚上別這麼陰森的。”
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繼續帶着路之遙往前走,不過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些。
“這樣啊。”
路之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心中有了些計較。
本着早些脫離這詭異地方的想法,李弱水加快了腳步,卻在過拐角前突然被路之遙提住衣領,往後拉了一步。
正當她奇怪時,拐角裡突然走出一個身影,赫然是今天莫名被殃及的丫鬟阿桃。
她皺着眉,神色愁苦,看到李弱水二人也沒有很驚訝,只是微微行了禮便越過他們往前走。
剛走了兩三步她便停了腳步,回身看着他們二人。
“請問二位有沒有見到一名男子,披散頭髮,臉上花花綠綠的。”
這形容配上週圍的景緻,聽得李弱水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沒見到……”
阿桃聽到回答後點點頭便走了,走時還探頭往院子裡看去,找得很急切的樣子。
李弱水不斷在心裡暗示自己,這是一本探案文,不涉及鬼神,沒有什麼奇怪的東西。
“快走快走……”
*
白輕輕府邸的廚房很是寬敞,食材也很豐盛,似乎想要什麼都能做得出來。
但就是有一個問題,這裡沒有熟食。
“怎麼回事,連今天的糕點都沒有?”
李弱水正在廚房裡翻桌倒籠屜地找吃的,滿臉急切,路之遙卻站在門邊,脣畔帶笑,一副歲月靜好。
“不如我來做。”
李弱水轉頭看他,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會做什麼?”
“蒸饅頭。”
“不了,你的人生中已經充滿太多饅頭,換些其他的吧。”
李弱水轉過頭,放下籠屜:“還是我來下碗麪條。”
路之遙輕笑一聲,好心地站在門邊幫她擋着風,即便是五月,這風也不能小覷。
“你站遠點,擋風我怎麼生火。”
有那味了。
李弱水清醒後又成了他熟悉的那個人。
路之遙笑着往左移了一步,即便心裡似乎有些不舒服,他還是覺得這樣的她纔是她。
這樣又比做木偶人的她好,還真是難抉擇。
若是能將她分成兩半,白日裡是鮮活的她,夜晚是聽話的她就好了。
絲毫不知自己處境微妙的李弱水艱難生起了火,她拿過雞蛋敲進油鍋中,頓時響起了歡快的滋滋聲。
西紅柿雞蛋麪,味美價廉,是她的的不二之選。
煙火味從廚房中飄散而出,這是路之遙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他以爲廚房一直該是冷清又寡淡的,卻沒想到還有這樣有趣的一面。
……有趣得他又想將她困在身邊了。
但他知道按李弱水的脾性,是不可能任由他這樣做的。
那到底該怎麼辦呢。
“面終於好了,快來吃吧。”
每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麪上都灑了蔥花,這面纔算有了靈魂。
李弱水支好小桌子,拉着他坐了下來。
“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吃我做的東西吧,快試試,我廚藝很好的。”
她的聲音清而亮,裡面滿滿的都是期待。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彷彿吃東西是天大的快樂,好幾次她情緒低落時,一頓美食就能拉回來。
難道吃東西真比殺人來得有意思?
他挑起其中幾絲,慢慢地送入口中。
這面在他看來並不是多驚爲天人,至少和折磨他人的快樂比起來還差了不少。
“好吃。”
但是她做的,那就都好吃。
“那是因爲你餓了!”
李弱水哈哈大笑兩聲,頗爲得意地晃着腿,桌下的膝蓋不住地碰上他的身體。
涼風習習,緩緩地從他的袍角處鑽入,帶着絲絲冷意。
不知爲何,此刻他只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癢意,還一絲涼風也止不住的燥。
又想吻她了。
路之遙眼眸微彎,無奈地搖搖頭,看起來比這月色還柔。
一定還有藥或者蠱,讓她既能聽他的話,又能保持這樣的她。
“快吃快吃,我都吃了大半了。”
語調歡快,路之遙在她的催促下又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他將心思又放到了麪條上,畢竟要將這碗都吃完還是要費些心力。
路之遙沒看到,坐他身前的李弱水正無聲地鬆了口氣。
怎麼回事。
他可能自己不知道,但他方纔的表情和之前思考殺鄭言清時的一模一樣,都溫柔得嚇人。
她沒有哪裡做錯吧?還是他的腦回路又轉到了奇怪的地方?
李弱水雙手抱臂,仔細地看着他,開始思考這次會是誰遭殃。
……
風吹鈴響,門外突然晃過一道黑影,他像一道閃電一般竄進來,猛然撲向桌上的雞蛋麪。
但毫不意外地被路之遙止住了。
他抿着笑,右手從靴中拔出匕首,似乎並不在意他手中抓的是誰。
“等等!”
李弱水拉着路之遙的手,仔細看着這披頭散髮、頭上纏着一朵白曇的男子,頓時倒吸口氣。
今天是什麼黃道吉日嗎,她一天之內就見完了路之遙的親生父母。
這位一臉呆相的男子,竟然是路之遙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