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禍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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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花廳的接風宴吃到一半, 馬晉衝就借醉酒離席,西陌衆人雖不滿他傲慢放浪的樣子,但朝顏沒說什麼, 加之此人是北朔重臣, 再多的話也不好提, 不一會兒也就都散了。

總督大人又喝醉了。

雪水擰出來的帕子剛搭到腦袋上, 朝顏將頭偏過埋在雲梧腰間, 本就是要讓她醒神,這麼一來是醒不了了。硬是嘴對嘴哺她喝下醒酒湯,又塞一顆酸酸甜甜的果脯在她口中, 替她擦過臉手腳,將藏青的帳幔放下來。

推開窗才發現臉燙, 雲梧摸摸臉, 又覺得頭疼。雖說有朝顏擋在前頭, 他也沒能倖免喝了兩盅。此時渾身發熱,拿風吹會兒方纔清醒一些, 想起來馬晉衝在席間舉杯的風流,世間還有這樣的男兒郎。

忍不住拿眼瞧了瞧帳子裡的女人。

難怪總督大人不忍心推拒他的酒,寧肯喝得酩酊大醉。光腳踩着厚毯子一步步走過去,他低頭眨着溼漉漉的眼瞳,兩腮鼓起來的軟肉一點點兒從雪白變成血紅。

使勁甩甩頭, 把帳子放下遮住她。

雲梧穿起鞋衝出門, 圍着院中的梅樹轉了一圈又一圈, 最後一屁股坐在雪地裡, 拿雪一遍遍擦手擦臉, 心頭那股熱氣兒被壓下去,腦袋也泛起暈來, 招來下人扶他回自己房間。也懶得再擦臉擦腳,和衣倒頭便睡。

這天半夜朝顏醒來未叫一個侍從,夢遊一般到了總督府最偏僻的院落,曾是七皇子朝蕣所住的宮室,現在被改作總督府的偏房。

只是太偏,從未有人入住過。

摸了摸簡陋的木桌,朝顏的眼神沉了沉。這偏殿大概是宮中佈置最粗劣之所,除了地盤兒大點,比宮侍的住處好不了多少。

西陌皇室只有這一個小皇子,本應得盡寵愛,偏偏生得雙瞳異色。她還清晰記得,當年母皇得了小皇子龍心大悅,醒來後立刻命人將他抱來,只見那小臉兒生得如同蓮花瓣一般粉中帶紅,嫩而紅的嘴脣就那麼咧着,不高興被人從夢中驚醒。

母皇只瞧了一眼他雙瞳殊色,大驚之下失手將嬰孩摔到地上。

後來……

就沒有後來了……

小七的父妃是東夷人,本也是寵妃之一,在孩子出生後不久被新上任的東夷外臣揭發,說他並非東夷皇族,不過是出生貧賤的奴隸,替東夷皇子遠嫁到西陌。母皇震怒,遠征東夷,三年徵東戰雖以西陌全勝告終,卻拖累了國力,動搖西陌根本。是以北朔一發動戰爭,西陌便節節敗退。

朝蕣的父親,是朝顏見過最溫柔的男子。

有一雙海水一樣的眼瞳。

朝顏沒有見過大海,但聽這位蘇皇父說過,他說海水的顏色就像他的眼睛。她常見母皇徹夜站在蘇皇父的院落外,就刻意同朝蕣親近,朝蕣性子孤僻,打小隻同她親近,稍大一些就會搖搖晃晃跟在她身後一個勁地喊“皇姐”。

後來母皇看她的眼神漸漸同旁的姐妹不同,常常單獨將她叫進寢宮說一些與江山帝業無關的話,也常常問起蘇皇父和小七的狀況。

在朝顏眼中,母皇始終是不夠坦誠的人。

無法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心意。

直至蘇皇父死時。

那位蘇皇父久病之下早無絕色,那天他叫人在院子里布了一張躺椅,穿了一身兒紫緞繡杜鵑花的長衫子,發間斜斜插了一根木釵。

在宮中長大的朝顏從未見過這般古樸簡單的釵子,好奇地拿手去摸,蘇皇父就笑笑拔下來交到她手中,一併交給她的還有朝蕣的手。

天真的朝蕣一個勁往蘇皇父身上爬。

蘇皇父最後抱了抱他,然後將朝蕣的手擱進朝顏手裡,藍眼睛裡有說不出的悲傷和包容,他對朝顏說,“小七性子頑劣,你能不能,以皇女的名義允諾我,有你在一日,就護佑他一日。”

得朝顏首肯,蘇皇父放下心事,就像一片輕飄飄的葉子要飄到天上去似的。朝顏知道他要不好了,將還不懂事的朝蕣帶到自己宮中,命人去請母皇。

她從未見過母皇驚慌的模樣,她的母皇從來都是頂天立地沉着睿智的皇帝。

那一日卻丟下十萬火急的公文匆匆趕到蘇皇父牀前。

晚膳時候朝蕣吵着要父親,朝顏命人取了點兒菊花釀來,逗着他說他不敢喝,誆着他喝下小半罈子酒。她抱着朝蕣在自己宮中睡了一夜,那孩子緊緊蜷着身子,睡夢中手攥緊成拳,朝顏掰開他的手,還被他的爪子抓出幾道痕來。

第二日一早,就聽聞蘇皇父已經薨逝,朝蕣拉着她的袖子一個勁問她什麼是薨了。

朝顏記得自己面無表情地答他,“就是沒了。”

“那什麼是沒了?”

“沒了就是……”就是再也看不到摸不到了,她摸摸朝蕣的腦袋,對宮侍道,“帶他回去,替本宮穿戴整齊,本宮要去覲見母皇。別這支釵。”只有兩道素色的流雲紋刻在釵尾的木頭釵子替代下她平日裡隆重貴重的金開葉牡丹花冠。

正是那一日,朝顏被封太女,成爲西陌下一代的天命所歸。

誰說往事如雲煙,雲煙能有往事沉?

挨着牀沿坐下來,這間屋子時時有人灑掃,倒不至於堆積起灰塵。晚間喝了酒,此時自然喉中乾渴,摸到茶壺想倒杯水喝,卻發現茶壺裡空空如也。這屋子沒人住,自不會有茶水。

失望之下,朝顏摸到燈旁的火摺子,吹亮點上燈。

一回頭——

只見牀邊還坐着一人,狹長而好奇的眉眼斜瞅着她,“皇姐好興致,大半夜不睡覺來這裡憑弔我皇父?還是,憑弔我?”

朝顏心如擂鼓,腳步挪不動,喉中一陣陣幹癢,咳嗽半晌方纔從喉中擠出一句——

“朝蕣……”

“皇姐小時候可不這麼叫我,還是叫我小七吧。”

只見朝蕣修長雪白的手指捏着薄薄的刀刃,映襯着他的臉孔,雪白得怕人。眉眼裡有七分與蘇皇父相似,只是笑起來過重的戾氣,與那個溫潤虛弱的男子相去甚遠。

“皇姐怕我?”他掀起來的眼水波盈盈,目光落到刀刃上,一驚道,“是嚇着皇姐了吧?小七給皇姐賠不是。”說着將亮晃晃的薄刃收進袖中,帶着一身窸窸窣窣的環佩移到朝顏跟前,“我沒有想到皇姐會挑大半夜來我父妃殿中,倒是攪擾了皇姐,我來這兒只是想拿回一件東西,想必皇姐不會介意。”

他的手上,拈着那柄木釵,笑意闌珊,“皇姐好生睡下,這樣的好覺可沒有幾日了。”惋惜地嘆一口氣,伸手在朝顏面上一拂,她便無聲無息地倒下去。

朝蕣,也是長生,低頭冷冷看她。

捏緊手頭的釵子,不回頭地步出房門。

戰事一起,便如星星之火,瞬間燃起燎原之勢。

男兒軍從西陌西北開始起事,然大軍兵力壓到西北邊域時,東南、東北、西南以及西陌中部都有額頭以白布爲記的男兒軍揭竿而起。結束與北朔的戰爭不到半年,西陌軍隊傷了銳氣,加上西陌女兒向來瞧不起男人,首次與男兒軍交戰便露出敗象。

半月過去,雖挫敗男兒軍兩萬多人,然自傷也不少,西陌軍隊死傷已超過五萬。

朝顏出征那天,雲梧還病着,宴請馬晉衝次日他便染上風寒,且來勢洶洶,一度高燒不退,咳嗽不止,大夫說炎症已入肺葉,幾劑猛藥之下傷了根本,只能慢慢調養。

騎馬從城門下經過,有一人小跑到朝顏馬前,替人傳話。

朝顏揚眉詫異,一言未發,命傳話之人退下。

她只帶五十親衛出城,行經城門下,手指頭在繮繩上打顫,幾次捏緊又鬆開,終究還是擡頭望了望城門上,本在病中的男子就站在那兒,由人攙扶着方能勉強站穩,本一臉焦急,碰上她忽然仰起的臉。

蒼白裡浮起個鏡花水月一般的笑。

朝顏難得勾出一抹笑,脣角觸到冰涼的頭盔,她決然低頭,提繮揚鞭帶着親衛絕塵而去。那一瞬間她腦子裡不知道爲何,竟浮起蘇皇父死前那個笑,娶雲梧做側夫,本是示弱的信號,將男兒軍背後的人引出來,她從一國之君降爲北朔一塊屬地總督,西陌朝廷本就裂變出兩派,她此時最該做的,無非是拉攏曾經的舊臣,將她們的兒子拉入自己的後院,纔是上策。

而她卻納身邊的小侍爲側夫,也沒有充實內府的意思,可見她已心灰意冷,並無振奮之意。

也是端木朝華傳書中的意思,她還有什麼好掙扎的,這一戰,是死戰。那人卻撐着病體來爲她送行,給迎面的雪風吹得眼睛都不正常地冒水出來,朝顏挺直背脊,猛一鞭拍在馬臀上。

她要活着回來。

否則那個人就活不成了。

幾年前她沒能護住朝蕣,現在她大權在握,若還護不住身邊人,就當真是把自己的顏面剝下來丟在地上踩。

那邊城門上的男人見她的隊伍走遠,還不肯回去,身邊的侍從勸了一遍一遍,才收回眼低頭默默看懷中的手爐,呆呆任人攙着下了城門,還沒走下最後一級階梯,腿就不聽話地一軟,身邊的侍從們驚慌地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將他弄上馬車。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熱又爬上來,雲梧靠住馬車一側,燒得乾裂的脣咧出血絲來,迷迷糊糊地想,她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