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考校
榮慶堂碧紗櫥。
昨兒個是紫鵑值夜,雪雁一直不曾尋到空與黛玉說話兒。這會子見紫鵑出去了,與王嬤嬤對了個眼神兒,這才湊過來道:“姑娘,昨兒個舅老爺是遠大爺請來的。”
“嗯?”一雙似泣非泣的眸子看過來,滿是納罕之色。
雪雁便道:“遠大爺聽說寶二爺要來鬧,擔心又招惹了姑娘。思來想去,能制住寶天王的也唯有舅老爺了,便乾脆去搬了救兵來。”
黛玉嗔道:“什麼寶天王?往後不可胡說。”
說完自個兒噗嗤一聲笑了,昨兒個寶玉那情形,可不就是天王老子?老太太在跟前,所有人都要順着他心意。
黛玉心下稍稍熨帖,想着好歹寶玉胡鬧的時候,總還有個人念着她。
昨兒個那情形,外祖母眼中埋怨,舅母眼神怨毒,好似都是自個兒的罪過一般。卻不曾想想,自個兒那會子又是有多委屈?
王嬤嬤見黛玉若有所思,便笑道:“這遠哥兒瞧着是個體貼的,到底年長了幾歲,可比寶二爺會體恤人。”
黛玉嗔看一眼,道:“莫提他,我這會子還惱着呢。”
說話間外間傳來響動,隨即便有襲人道:“林姑娘可歇着了?寶二爺來瞧姑娘了。”
黛玉與王嬤嬤對視一眼,覆了被子側躺下來,乾脆不理。
王嬤嬤與雪雁迎出來,就見寶玉越過晴雯、襲人,賠着笑臉兒道:“林妹妹還惱着呢?昨兒個都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媽媽過後教訓過了,我也知都是我的錯兒。可那也是情急,絕沒有氣林妹妹的意思……林妹妹?你瞧我一眼,我給你賠不是了。”
王嬤嬤橫在碧紗櫥前,道:“寶二爺,姑娘這會子倦了,要不二爺改天再來?”
寶玉哪裡肯?只不迭的叫黛玉。
黛玉被吵得頭疼,到底起身嗔怪道:“你昨兒個鬧了一場,今兒個又來認錯,從來都是如此,我是欠了你的?合該讓你招惹?”
“林妹妹起了?”寶玉推開王嬤嬤,笑吟吟湊過來連連賠不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兒,我給妹妹賠罪了。要不,我這就褪去衣裳背了荊條兒?”
黛玉乜斜他一眼,道:“怎麼這會子又想開了?”
寶玉笑道:“老太太說了,那事兒妹妹也是身不由己。且設下那般苛刻之約,便是珠大哥活着,只怕也難過。”
他面上笑着,自是不信陳斯遠能一次就過順天府鄉試。
黛玉舒了口氣,瞧着還在使小性兒,寶玉連說了幾個頑笑話兒,又上躥下跳哄了一番,這才逐漸轉好。
過得好半晌,待寶玉走了,王嬤嬤便湊過來道:“姑娘,這……就揭過了?”
黛玉嘆道:“還能如何呢?”
是啊,那可是寶天王!有老太太在一日,就沒人敢招惹。他要做什麼便做什麼,不高興了上下都要哄着。
黛玉寄人籬下,這外孫女哪裡比得過寶貝孫子?誰不知惹了寶天王沒好果子吃?哪怕是黛玉也一樣!
若不順勢緩和,來日只怕下頭人便要暗中使壞。
王嬤嬤聽懂了,嘆息一聲道:“姑娘且忍一忍吧,我看那遠哥兒也是個爭氣的。”
黛玉點了點頭,沒言語。
王嬤嬤又道:“過幾日我出府一趟,姑娘可要帶什麼物件兒?”
出府不過是託詞。雪雁一個丫鬟,不好隨意出府,王嬤嬤這等奶嬤嬤卻沒這等約束。她說出府,實則便是去尋賈雨村通風報信。
黛玉目光一凝,緩緩點了點頭:“也不用帶什麼,嬤嬤只管去就是了。”
王嬤嬤去尋賈雨村,那婚約的事兒定會說了。賈雨村爲黛玉老師,又得林如海託孤,必定要考校陳斯遠一番。
就是不知這考校,陳斯遠過不過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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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得了兩封請柬,這頭一封期盼已久,乃是梅家送來的。約定三日後登門。
陳斯遠看罷暗自鬆了口氣。燕平王既說了梅家有科考秘籍,那一準是有的,就是不知這秘籍到底是什麼法子。
如今的陳斯遠,附庸風雅有一套,下場制藝那一準原形畢露。不過五年之期,就算耍賴拖延半年,陳斯遠不過有兩回鄉試的機會……這前提還是他一年內就能從國子監肄業。
怎麼從國子監肄業?簡單,積累八分就夠了。
一次月考頭名一分,還要趕上八月秋闈,這意味着陳斯遠起碼要連續八次月考頭名,或者四次月考頭名、兩次季考頭名。
這國子監裡雖說混事兒的居多,可也有各地送來的優生,考頭名又哪裡容易了?
說不得還要尋一尋捷徑。奈何賈赦最近忙着起大觀園,一直不得空引薦國子監屬官。
嘆息一聲,陳斯遠放下請柬,又看第二封。
這第二封乃是薛蟠送來的。下頭寫了日期,定於臘月初二擺納妾酒。
陳斯遠眨眨眼,暗贊柳燕兒好本事,竟真個兒哄了薛蟠擺酒納妾。
思量間,便見小丫鬟芸香癟着嘴蔫頭耷腦行了進來。陳斯遠撂下請柬,笑着問道:“這又是誰招惹你了?”
芸香癟嘴道:“方纔尋了婆子掃聽,那賞錢說是要下個月才能放下來。”
榮國府月例銀子從前都是月初就放,如今總要拖延個十幾日,有時甚至月底才放。芸香私底下嚼舌,說是二奶奶王熙鳳拿了月例銀子放了出去,每月都能吃一些出息。
這話聽聽就罷了,賈璉是榮國府襲爵人,王熙鳳可是明媒正娶、八擡大轎擡進來的,旁的不說,王家給的嫁妝就足夠鳳姐兒開銷,又哪裡用這般沒起子的往外放賬?
這會子可是鳳姐兒管家,王夫人明面上掌家,實則榮國府大權還在賈母手中。
榮國府銀錢週轉不開,鳳姐兒不可能自個兒往裡填補。賈母又不出體己,王夫人巴不得出亂子呢,這等情形下,鳳姐兒能如何做?鳳姐兒性子爽利,可看不上那仨瓜倆棗的,只怕往外放賬,也多是填補公中虧空。
咦?是了。
依着寶珠所言,去年八月裡那事兒是賈薔做下的,其後賈珍帶頭認了虧空。也不知那財貨價值幾何,但既然填補虧空,說不得賈家這一年來就不曾從工程拿銀子,可不就要銀錢緊張了?
陳斯遠便問:“我且問你,這月例銀子從何時開始延遲的?”
小丫鬟芸香思量了下,道:“好似去年十月起就延遲了,正月、二月又準時了,待到了三月又開始延遲。”
那就錯不了!
不待小丫鬟芸香往下說,陳斯遠就道:“府中沒放賞,我也不好帶頭。你可是銀錢不湊手了?”
芸香委屈巴巴點點頭,道:“聽說要放賞,我就託了人買了些胭脂水粉,誰知放賞又挪到了下個月。”
陳斯遠招呼一聲,柳五兒便從書房裡出來,進得臥房裡,尋了個檀木匣子來。
陳斯遠打開,內中是上回紅玉兌的散碎銀兩。他抄起一枚,估摸着二兩左右,手指一彈就丟給了芸香:“先拿去開銷,等放賞了再扣。”
芸香頓時喜眉笑眼屈身一福:“謝大爺!就知大爺體恤人。” 打發了芸香,陳斯遠又看向柳五兒:“你可缺錢用?”
柳五兒搖了搖頭,道:“不缺呢,我等着放賞就好。”
陳斯遠點頭,便讓其將檀木匣子收了起來。柳五兒卻心下暗惱,她這些時日看了不少陳斯遠作的詩文,只覺脣齒留香,心下傾慕不已。偏生與大爺說起話來,又不知如何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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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過得三日,這天下晌,陳斯遠穿戴齊整,提了四樣禮物,乘坐榮國府馬車直奔梅翰林家中而去。
到得地方,陳斯遠上前叩門,依舊是老家人開門,旋即便請了其入倒座廳稍待。片刻後又有梅衝來請,引着陳斯遠去了正廳。
陳斯遠到得房裡,便見正座端坐一人,樣貌清癯,鬍鬚、鬢角花白,瞧年歲果然年近花甲。
陳斯遠不敢怠慢,上前見禮道:“末學後進見過梅翰林。”
梅鈺誠笑着道:“生得一副好樣貌,無怪能得燕平王舉薦。”
陳斯遠暗自蹙眉不已。此時開國業已百年,男風又盛,京師裡可是有象姑館的,這梅翰林的話隱隱有揶揄之意。
陳斯遠起身便道:“先生誤會了,學生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燕平王,出了個餿主意,這才得了王爺舉薦。”
那梅翰林渾不在意,擺手邀其落座,笑道:“不拘如何,能得燕平王舉薦就是不易。我梅家三代入翰林,說出去光彩,都道有什麼秘籍,實則都是笨法子。”
陳斯遠正要開口,那梅鈺誠笑道:“你是不是以爲老夫這是過謙之語?哈哈,衝兒,將那冊子拿了來。”
梅衝起身應下,進得書房裡,不片刻便捧了一疊書冊出來。
梅鈺誠擺擺手:“你瞧瞧吧。”
陳斯遠接了書冊略略翻看,這其上都是手抄,內中除了四書五經批註,下頭竟有每一句破題之法。
“這——”
梅翰林道:“信了?就是笨法子。不論截搭也好,尋常章句也罷,做得多了,可不就瞭然於胸。”
這就是題海戰術啊!
梅翰林又道:“八股沒什麼難的,有天分者,二十來歲便能點翰林;似老夫這等沒天賦的,將這冊子反覆研習,花甲前還不是中了翰林?”
陳斯遠哭笑不得,還道真有什麼秘籍呢,敢情真個兒是笨法子啊。
此時就聽梅翰林道:“老夫欠了燕平王人情,今日人情了賬,卻不知過後燕平王會不會覺着虧了啊。”頓了頓,又道:“老夫如今編纂書籍,這樣吧,你每旬來一回,但有不懂的,老夫自認還能指點一二。”
得了‘秘籍’,翰林每旬還能指點,陳斯遠還能要求什麼?當下鄭重謝過梅鈺誠。
那梅鈺誠也沒結交之意,說過兩句話便端茶謝客。
梅衝面上掛不住,送行時說道:“家父醉心曆法驗算,不擅人際往來,陳朋友莫要介意。”
陳斯遠也瞧出來了,這位梅翰林的確不會說話。
當下笑笑也不在意,便離了梅家,捧着厚厚一疊書冊乘車往回返。
方纔進了內城,馬車驟然停下。
忽聽得前頭有人道:“敢問車中可是陳斯遠,陳公子?”
車伕應道:“正是,不知這位——”
陳斯遠挑開簾櫳觀量,便見一小廝攔在車前,瞥見陳斯遠露頭,便拱手道:“我家老爺請陳公子一會——”說着探手一引:“便在前頭茶樓。”
陳斯遠心道,自個兒來了京師除了在榮國府裡,幾乎很少拋頭露面。這人一口道破自個兒身份,莫非是燕平王的小廝?
當下不敢大意,交代車伕一聲,跳下車來,隨着那小廝就進了茶樓。
這茶樓兩層,下頭是大堂散座,上頭有屏風隔開的雅座。
陳斯遠上得樓來,跟着小廝到了角落裡的雅座。轉過屏風,陳斯遠掃量一眼,便見一人端坐桌案之後。
一身尋常衣袍,腳下卻踩着官靴,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搭眼掃量過來,神情不怒自威,官氣十足。
陳斯遠心下一動,隱隱有了猜測,方纔抱拳要招呼出口,便見那人擺了擺手,示意陳斯遠落座。
陳斯遠拱手應下,一言不發坐在那人對面。
那人掃量幾眼,面色稍稍緩和,問道:“宗佑忌日快到了吧?”
陳斯遠道:“家父冬月十九過世的,臬司只怕記差了。”
“哦,”那人瞭然點頭,道:“早前與宗佑見過兩回,奈何其後分隔兩地,再沒見過。”
頓了頓,又道:“你此番進京,是要轉籍,以國子監跳過秀才試,直接下場順天府鄉試?”
“是。”
那人讚許道:“窮則思變,不錯。”又道:“聽聞你有些才名,尤擅詩詞。便作一闕憶江南可好?”
來了!能不能過此人考校,就看這一關了。
陳斯遠轉動心思,半晌便有了思路,開口輕聲吟道:“江南好,明月綠楊梢。茅舍孤燈猶夜織,板橋流水暗生潮。漁火一星遙。”
吟罷,心下忐忑難安,只悶頭等着那人說話。
過得須臾,那人嘟囔道:“漁火一星遙……好,果然有些才情。不過下場制藝比得可不是文采,詩詞終究是小道。”
“是。”
“我那女弟子與你之約,我認下了。只要你過了鄉試,一切自有我做主!”
陳斯遠擡眼,便見此人目光灼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