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恣意妄爲薛寶釵
鳳姐兒心下忐忑,席間攥了帕子暗自思量,待老生咿咿呀呀唱起來,鳳姐兒便笑道:“我這沒讀過書的,反倒更喜東府前些時日點的那些熱鬧戲,這咿咿呀呀聽着實在沒意趣。老祖宗,這郭子儀可謂一代賢相,倒是讓孫媳婦想起個糊塗官兒來。”
賈母正暗自運氣,卻不好不理鳳姐兒,便強笑道:“哪兒來的糊塗官兒?”
鳳姐兒笑道:“還是前些時日聽平兒說的,說是有個新上任的縣官,是個十足的書呆子。上任第一天,就想着要大展宏圖,給百姓立威。
正好有人來報案,說自個兒家的雞被偷了。這縣官一聽,立馬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問:“那雞是何顏色?”
報案人答:“是隻蘆花雞。”
縣官又問:“這雞平日裡都在哪兒走動?”
那人說:“就在院子裡溜達。”
縣官聽了,低頭沉思半晌,隨即一拍驚堂木,喝道:“此雞定是厭倦家中平淡,外出雲遊去了,待它玩夠,自會歸來,退堂!””
此言一出,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頓時了可不止,那賈母也附和着笑將起來。
王夫人就道:“鳳辣子哪裡尋來的頑笑話兒?”
鳳姐兒笑道:“頑笑話兒可不就信手拈來?老祖宗別不信,我這就再說一個。說有個老農不知鞋分左右——”
鳳姐兒嬉笑怒罵,使了看家本事,一連說了數個笑話,總算將賈母逗得開了懷。
待那戲目唱罷,賈母情知這會子翻臉只會傷了彼此顏面,乾脆就坡下驢道:“罷罷罷,今兒個也鬧夠了,都各自散去吧。是了,今兒個的戲目不錯,鳳哥兒莫忘了賞賜。”
鳳姐兒趕忙應下,吩咐平兒賜下賞賜,班主領了一衆戲子上前道謝自不多提。
賈母先行退去了西梢間,於是衆人都不曾飲茶便各自散去。
這倒是免了一樁誤會。那原著中賈母點了兩個小戲子賞賜,鳳姐兒體察賈母心思,便笑問衆人其中一個小戲子像誰。
旁人還沒言語,史湘雲心直口快徑直說了‘像林妹妹’,寶玉趕忙連使眼色,隨即鬧得生出好些是非來。
實則鳳姐兒本是好心,臨了點出黛玉來意爲與寶釵打擂臺,偏生這話是與黛玉一直別苗頭的史湘雲說出來的,於是鬧得幾人都不大痛快。
當下鳳姐兒領了平兒在內中吩咐人拾掇,外間抱廈裡候着的丫鬟一擁而入,打了燈籠將各處女主子送回。
三春、黛玉挪步便到了後樓,邢夫人領了邢岫煙往東跨院而去,王夫人與薛姨媽、寶釵一道兒,路上只說些閒話,王夫人卻頻頻偷眼掃量寶釵。心下不禁暗忖,虧得自個兒慧眼識人,這外甥女原是扮得嫺靜,實則這脾氣可不小啊。
王夫人嫁入賈家二十幾年也沒敢這般頂撞過老太太,偏生這事兒讓寶釵給做了!
老太太慪氣,王夫人自是樂見其成。可推己及人,若來日寶釵也這般氣自個兒,自個兒又該如何自處?
罷了罷了,多思無益,左右寶玉來日也不會娶寶釵,這煩擾也落不到自個兒頭上。
三人自東角門分開,薛姨媽沉了臉兒領着寶釵出了北角門,斜對面便是東北上小院兒。
一徑進得內中,薛姨媽再也忍不住,道:“我的兒,好端端的你頂撞老太太作甚?”
寶釵眨眨眼,無辜道:“媽媽這話兒可沒道理,我何曾頂撞過?”
“你點的那戲碼——”
寶姐姐嫺靜道:“這頭一出爲自白心計,第二齣頌聖捧貴,並無一處指桑罵槐,偏老太太自個兒多心又怪得誰來?”
“你——”薛姨媽素無捷才,一時間被寶姐姐拿話兒噎得沒了言語。
寶釵便又道:“再者說了,方纔那《劉二當衣》就差指着咱們薛家來罵了。自打咱們家來了府中,老太太不過是表面和善,心下不知怎麼厭嫌呢。媽媽以爲再是討好,便能討了老太太歡心?
女兒說句難聽的,有些事兒上趕着不是買賣啊。”
薛姨媽情知寶釵說的在理,嘆息一聲蹙眉思量,先是想起陳斯遠此前所言,跟着又想起姐姐王夫人來。她雖信服陳斯遠,卻不甘薛家在她手中敗落,於是私心作祟便更多指望上了王夫人。
俄爾,薛姨媽說道:“罷了,這回就算了。只是老太太氣得不輕,只怕來日愈發瞧不上咱們。如今唯有指望你姨媽了——”
指望什麼?賈母上了年歲,自是指望着王夫人將賈母熬死了,到時候自然輪到王夫人來做主。就算王夫人再有旁的心思,畢竟還欠着薛家不少銀錢呢。賈家這個光景,哪裡還有餘錢還債?
說不得到時那欠賬便算了陪嫁,連同寶釵一道兒都歸於榮國府。
寶姐姐本就早慧,聽得薛姨媽這般欲言又止,哪裡還不知其所想?寶姐姐頓時蹙眉,心下有意勸說,可話到嘴邊兒又生生嚥了回去。
所謂欲速則不達,此時勸說,只怕會適得其反。
當下母女兩個進得正房裡,薛姨媽因犯了心思,方纔席間又多飲了幾盞,不免有些睏倦。
於是只落座吃了半盞茶,便被同喜、同貴伺候着洗漱一番歇息去了。
寶姐姐吃了一盞茶,回思方纔榮慶堂情形,想起賈母那鐵青的臉色,頓覺心下暢快!
什麼溫良恭儉讓,通通拋在一旁,再是德行好,又怎比得上將那惡意當面懟回去來的痛快?
寶姐姐心潮起伏半晌,禁不住多飲了兩盞茶。待那股子雀躍褪去,旋即自個兒又反思起來……若是換了遠大哥,只怕定會將老太太氣個半死,偏生旁人還無話可說吧?
自個兒果然還是差了些火候。
這般想着,寶姐姐面上噙了淺笑,又禁不住思量起陳斯遠來。忽而想起陳斯遠早出未歸,心下便是一蕩:是了,他這會子說不得還在等着自個兒呢?
想到此節,寶姐姐哪裡還坐得住?
當下起身觀量,見西梢間裡薛姨媽果然睡下,她便與鶯兒低聲吩咐道:“吃多了酒一時睡不着,你隨我往園子裡逛逛。”
鶯兒應下,心下暗忖,姑娘這是惦記着那位遠大爺呢。
主僕兩個出了東北上小院兒,少一時自正門進了大觀園。
刻下不過是戌時初,大觀園四下零星挑了燈籠,隱隱有些蕭索之意。
主僕兩個方纔往東兜轉,行不多遠便聽得噼啪石子作響。剛好往怡紅院去的拐角處挑了燈籠照亮,寶釵定睛觀量,便見個身形彎腰拾了石子兒,隨即奮力投擲,那石子兒高高拋起越過院牆,正落在後頭的東北上小院兒裡。
寶釵眨眨眼,暗忖這是實在等不及,乾脆往自家丟石子兒了?
許是飲了酒,又因着恣意懟了賈母一回之故,寶姐姐見陳斯遠頑童也似的行徑,頓時掩口笑將起來。
一旁鶯兒也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眼見並無旁人,趕忙低聲喚道:“遠大爺快別丟了,仔細將姑娘的窗子砸了洞出來!”
“嗯?”陳斯遠循聲望過去,便見一主一僕俏立不遠處,寶姐姐正掩口笑吟吟看將過來。
陳斯遠哈哈一笑,將手中自假山上好不容易挖下來的拳頭大石子兒丟在一旁,拍打着手便往前迎。
兩方湊近,寶姐姐笑着屈身一福,陳斯遠也笑着拱手作禮,旋即朝着鶯兒瞥了一眼。鶯兒也乖覺,徑直將燈籠交在陳斯遠手中,胡亂尋了個由頭道:“我方纔聽水裡有野鴨子,我去瞧瞧,勞煩遠大爺照看着我家姑娘。”
說罷丟下燈籠一溜煙而去。
陳斯遠與寶釵相視而笑,便又往怡紅院而去。
陳斯遠便問:“寶妹妹今日可好?”
寶釵比素日裡大膽了許多,竟搖頭道:“原是不好的,這會子卻好得不得了。”
“哦?”陳斯遠側目。
寶姐姐便笑吟吟道:“老太太又來找茬,我點了兩出曲目故意氣她,她自個兒想不開,倒是氣了個仰倒。”
“還有此事?”
“嗯。”寶釵便笑着將方纔情形說將出來。
陳斯遠留神傾聽,待聽罷心下唏噓,果然與原本不大一樣了!
那寶姐姐說罷,見陳斯遠一時沒言語,心下不由惴惴,道:“我……是不是太過恣意妄爲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說道:“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公羊之說未免太過,不過夫子所言總沒錯兒。寶妹妹今日此舉已得聖賢真意,又何談恣意?”
頓了頓,又道:“這世間吹捧道德,初衷自然是好的……只是難免會有小人仗此欺壓良善。寶妹妹那德行,不若用來待良善之人。至於那些不良善的,我倒是有一句糙話正合適。”他扭身笑看寶釵,說道:“放下個人素養,享受缺德人生。”
寶姐姐眨眨眼,緩了一會子這才掩口吃吃笑將起來,道:“哪裡來的怪話兒?”
陳斯遠笑道:“胡亂琢磨的。”
他不過隨口一說,寶姐姐卻動了心思。心下暗忖,是了,遠大哥母親早亡,其父不修德行,娶了續絃便對其不管不顧,其後又被續絃好生苛待……若是一直隱忍,只怕這會子早就遭了那歹毒繼室的毒手,哪裡還有今日情形?
想到此節,寶姐姐一雙水杏眼瑩潤,不免帶了幾分憐惜。
陳斯遠此時忽而合掌道:“是了,險些忘了去。”
說話間自袖籠裡翻找出個錦盒來,扭身來笑着雙手奉上:“賀妹妹芳辰,願芳齡永繼、雋華不離。”
寶釵接過,本待欲說不必如此費心,卻因着陳斯遠一句‘芳齡永繼’犯了思量。
陳斯遠見其咬着下脣思量,便道:“怎麼了?”
寶釵便道:“你可知我身上有個金鎖?”
“金玉良緣嘛,才進府就知道了。”
寶姐姐頓時嗔怪着白了其一眼,這才道:“我那金鎖上,便有這麼一句。”
陳斯遠自然知道,只是這會子卻故作納罕道:“果然?我卻不信,寶妹妹不若讓我瞧瞧?”
寶釵略略爲難,到底自襖中尋了個金鎖出來。這金鎖原本配着金瓔珞,因此時天寒,方纔將那瓔珞摘了去,獨留了金鎖貼身佩戴。
陳斯遠入手只覺溫熱,顯是其上還殘存寶釵的體溫。藉着燈籠照料,果然便見其上鐫刻了‘不離不棄、芳齡永繼’的字樣兒。
陳斯遠便嘖嘖稱奇道:“妹妹好運道,我自小卻沒個和尚、道士路過時也送了物件兒來。”
寶釵蹙眉思量一番,壓低聲音道:“哪裡有什麼和尚、道士?這金鎖也是早幾年纔打制的。”
陳斯遠心道,果然如此。這金鎖必是王夫人與薛姨媽書信往來,薛家趕在上京前方纔打製了的,用意自然是奔着寶玉來的。
誰知此間多了個陳斯遠,那金玉良緣眼下早已煙消雲散,寶姐姐如今一門心思想做陳家少奶奶呢。
心下得意,陳斯遠放下金鎖,一抖手又從袖籠裡掏出一物來:“妹妹且看此物可配得上妹妹?”
寶釵定睛一看,頓時驚疑一聲兒。便見陳斯遠掌中託着個鴿子蛋大小的玉石,其上金鑲玉又有掛鏈,燈籠照亮,玉石上隱隱有字跡呈現。
寶釵探手抓過仔細觀量,果然就見其上寫着“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寶姐姐頓時變了臉色,道:“你怎地將寶玉的玉給……拿了來?”
陳斯遠哈哈一笑,低聲道:“妹妹莫非忘了前一回寶玉被柳燕兒盜了通靈寶玉去?”
當下便將原委一一道來。
寶釵聽聞陳斯遠尋了內府造辦處一口氣作了好些個通靈寶玉,頓時哭笑不得。
半晌才道:“我媽媽還道那通靈寶玉果然神異,碎成那般溫養一些時日竟還能恢復如初,不想……不想竟是這般!”
寶釵面上愈發哭笑不得。漫說是薛姨媽,她自個兒又何嘗不是如此?錯非機緣巧合鍾情於陳斯遠,只怕到死都不知這通靈寶玉竟也是個西貝貨!
轉念一想,是了,人都沒怎麼神異,一塊死物又能如何神異?
只怕姨媽王夫人當日也是爲了自擡身價,趕在產育前才僞造了此物。
寶釵想罷,緊忙將玉石推過去,囑咐道:“快收好,可不好讓旁人瞧了去。”
陳斯遠笑着應下,道:“我與寶兄弟無冤無仇,自然不會害他。”
說來還怪對不起寶玉的,兩位寶二奶奶人選先後被自個兒撬了不說,連貼身大丫鬟襲人都被其作了回暖牀丫鬟。
燉了,陳斯遠又道:“妹妹不瞧瞧內中是個什麼?”
“嗯。”寶姐姐應下,輕緩打開錦盒,便從內中取出一樣物什來。
通體黑白相間,似貓似狗,瞧着倒是憨態可掬。
寶姐姐納罕看向陳斯遠:“這是何物?”
“大貓熊。”陳斯遠撓頭嘆息道:“本想依着妹妹模樣做個人偶,誰知匠人說不大吉利,我便做了此物。”
寶釵頓時白了其一眼,旋即又仔細瞧了眼那玩偶,略略揉捏,只覺柔軟回彈,再一捏,那東西竟吱兒的叫了一聲兒! “呀!”寶釵駭了一跳,失手丟了錦盒與玩偶,又腳下拌蒜往身後跌去。
陳斯遠可不曾飲酒,當下也不管旁的,只橫移一步探手便將寶姐姐抄在懷中。
“妹妹可好?”
腰肢被攬住,寶姐姐霎時好似被拿捏了七寸一般,只嚶嚀一聲便霞飛雙頰,一時間瞧着陳斯遠說不出話兒來。
與陳斯遠略略對視,趕忙羞怯着合了眼。
陳斯遠又非懵懂之輩,哪裡會錯過如此良機?口中低喚了聲‘寶妹妹’,俯身便要一親芳澤。
誰知忽而有雜亂腳步漸近,那鶯兒還不曾轉出來便低聲叫道:“姑娘,巡夜的婆子往這邊廂來了!”
寶釵趕忙掙脫開來,紅着臉兒嗔看了陳斯遠一眼,又俯身將玩偶與錦盒拾起,這才與陳斯遠道:“我,我先回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當下燈籠也顧不得,急急迎着鶯兒而去。
“哎?燈籠!”
陳斯遠招呼一聲,誰知寶姐姐全然不理會。待過得須臾,便有鶯兒匆匆跑來,接了燈籠又屈身一福,扭身又去追寶姐姐去了。
陳斯遠停在原處負手回味,面上滿是笑意。心下暗忖,這閨中之樂自然是妙,可這談情說愛好似也頗爲玄妙?
佇立良久,直待涼意透體,陳斯遠這才施施然迴轉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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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早春,天色方曉,榮國府籠於一片晨霧之中。
柳五兒方纔洗漱過,轉頭便見陳斯遠一身短打哈欠着行出來,她趕忙上前見禮。陳斯遠便吩咐道:“我往園子裡習練樁功,香菱、紅玉兩個還睡着,你過會子再去叫。”
柳五兒應下,心下納罕不已。暗忖香菱也就罷了,近來愈發貪戀詩詞,時常捧書夜讀,白日裡連遠處景物都看不大真亮,早間賴牀本就尋常。可紅玉姐姐素來勤勉,怎地這回連她也賴牀了?
陳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