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姐姐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媽媽如今還未歸,又哪裡得空潑灑銀錢?說不定便是有心人攪風攪雨?
寶釵便問:“可曾問過這風聲打哪兒傳出來的?”
鶯兒癟嘴道:“我光顧着氣惱了,倒是不曾細問。姑娘稍待,我這就去掃聽!”
鶯兒扭身要走,又被寶釵喚住:“且慢,”略略思量寶姐姐嫺靜道:“倒也不必了。”
寶姐姐轉念一想,此一番沒準壞事變好事兒呢。姨媽王夫人一直含糊,既不肯應承,又不曾推諉,若過些時日媽媽去問,只怕依舊不能得了準信兒。莫不如讓這流言蜚語催逼一番,說不得還能得了姨媽準話兒。
“姑娘?”鶯兒費解。
寶姐姐看向她嫺靜道:“所謂流言蜚語,不過是些沒起子的胡亂說道,咱們不去理會,來日必不攻自破。罷了,你也別去掃聽,免得沾染上一身騷。”
鶯兒只得悶聲應下,閒坐一旁暗自賭氣。
寶姐姐又思量着,此番流言起得突然,說不得……不會,陳斯遠必不會當了真。左右過幾日又要往外頭處置膠乳賬目,到時候自與他說個分明便是了。想起前一回情形,寶姐姐禁不住又俏臉兒泛紅,咬着下脣面上噙了笑意。
待想起羞人之處,不覺心火升騰,竟引得咳嗽連連。唬得鶯兒吵着要去取冷香丸,寶姐姐好說歹說方纔叫住。
她心下自知,自個兒這毛病乃是什麼情由,想來待來日成了婚也就好了。(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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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姐姐如何暫且按下不表。
卻說陳斯遠那日往新宅而去,因尤三姐不知內情,只當前日晴雯初識人事兒,便與尤二姐推說身子乏了,獨留晴雯伺候陳斯遠。
那晴雯得償所願,不由得愈發盡心。夜裡趕了鸞兒去曲嬤嬤處,與陳斯遠一道兒同牀共枕,難免情如火熾,興若酒狂。繾綣一番,待力怯魂消方纔雙雙安歇。
轉天一早,陳斯遠便被小鸞兒恨上了,任憑其拿了糖果、點心收買,小姑娘只是哭喊着叫嚷其是壞人。
晴雯羞得沒臉兒見人,緊忙扯了鸞兒去耳房裡教訓,自不多提。
陳斯遠略略小憩,待用過早飯,因想着與薛姨媽之約,臨近辰時便往那大格子巷而去。
待見了薛姨媽,少不得一番雲雨、兩廂恩愛。又好生哄勸了薛姨媽一番,這才施施然回返榮國府。
及至下晌,因讀書煩悶,陳斯遠又往園中游逛。誰知此番才上沁芳閘橋,遙遙便見那凹晶溪館前的桃樹下,坐着個嬌小嫽俏身形,這會子正捧了書卷蹙眉研讀,身旁還放置着小巧花鋤。
林妹妹又來葬花了?
前一回本想去瀟湘館造訪,誰知黛玉去了蘅蕪苑,此番倒是正巧撞見。陳斯遠拿定心思便過了沁芳閘橋,待行至近前,眼見黛玉讀得入神,陳斯遠心生戲謔,不禁躡足而行。
到得黛玉身前,忽而出聲道:“妹妹瞧什麼呢!”
“誒唷!”唬得黛玉手忙腳亂,慌亂之際書卷落在地上,身子更是險些自青石上掉落下來。
陳斯遠早有準備,緊忙探手去扶,只任憑黛玉抓了其胳膊,並不曾有輕薄之舉。
黛玉好不容易抓了其胳膊穩住身形,待瞧清楚來的是陳斯遠,一雙罥煙眉頓時微微蹙起,開口嗔道:“神出鬼沒的,嚇死個人,遠大哥也不知提前出個聲兒!”
陳斯遠笑道:“剛過了橋便喚了妹妹幾聲兒,偏妹妹讀書入迷沒聽見,怎地反倒怪起我來了?”
“是麼?”黛玉的確入了迷,便只當自個兒沒聽見。忽而想起掉落的書卷,正待彎腰去撿,誰知陳斯遠卻先一步將那書卷拿在了手中。
黛玉頓時俏臉兒泛紅,急促道:“你,你快把書還我!”
陳斯遠此時只掃量一眼便納罕不已,暗忖因着自個兒之故,寶玉便是有心如今也不敢來招惹林妹妹了,這會真記又是打哪兒來的?莫非寶玉那貨賊心不死?
“快還我!”
陳斯遠眼見黛玉這般急切,笑着將書卷遞給她,說道:“妹妹仔細收好,這會真記……老太太、太太那兒只怕認定了不是好書,若是知道了難免數落妹妹。”
這會真記便是西廂記,才子佳人的話本子,又有幾個是正經的?
黛玉雖知理虧,卻一則捨不得內中詞藻警人,餘香滿口;二則捨不得內中癡男怨女、愛恨情仇。
她正是豆蔻年華,情竇初開之時,初看此書,難免手不釋卷。
因是她便嗔道:“這書哪裡不好了?我瞧着極爲有趣呢!”
陳斯遠笑道:“我只說老太太、太太不喜,我又沒說我自個兒不喜。”
黛玉思量道:“既如此,你不說,我不說,外祖母與舅母又怎會知道?”說罷甩袖拂去青石上塵土,又踮腳落座,捧起書卷翻看起來。
黛玉這會子眉眼逐漸張開,果然是那等傾國傾城的貌,尤其是那一雙眸子愈發靈巧風流,惹得陳斯遠不禁感嘆——虧得當日賭了一把,否則這等佳人想要親近,只怕難於登天。
他四下掃量一眼,眼見便是有丫鬟、婆子也在幾十步開外,又有外頭桃樹遮擋,於是乾脆湊坐黛玉身旁。
二人只隔了一尺,黛玉偷眼觀量,便也沒說什麼。
過得須臾,眼見黛玉翻閱過了,兀自回味不已,陳斯遠便道:“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無語怨東風。”
黛玉瞥過來,道:“你也讀過會真記?”
陳斯遠笑道:“不然,我又如何寫得出閨怨詞?”
是了,如今外間還有人傳唱陳詞,黛玉先前還當只是因着他風流之故,如今思來,說不得便是多看了些才子佳人的話本子。
黛玉本就不是那等循規蹈矩的性兒,這會子只覺會真記寫得好,便道:“外祖母定是不許我看這等書的……偏我不知這等好書如何拐了女兒家心性。”
陳斯遠思量道:“妹妹看的是淨本,這外間有不少髒本的,張生、鶯鶯夜裡相會寫得污穢不堪。此爲其一。”
“還有呢?”黛玉好奇問道。
“還有,此二人門不當、戶不對,張生虧得考取了狀元,這纔算登對。可世間又有幾人得中狀元?便有如我那二姨,少時選了個頗有才名的秀才,誰知到如今也是個秀才。家中過得勉強度日,瞧着比姨媽也老了幾歲。”
黛玉聰慧,便頷首道:“原來如此,這倒也是。”
等了會子,陳斯遠忍不住問道:“妹妹從何處得來的此書?莫不是寶兄弟送來的?”
黛玉笑道:“他?這會子悶在舅媽房裡呢,且這一年又何曾理會過我?”
陳斯遠納罕道:“這卻奇了,既不是寶兄弟,妹妹又從哪兒得來的?”
黛玉因讀了一本好書,這會子心緒極佳,便瞧着陳斯遠促狹道:“你想知道?我偏不說。”
見陳斯遠瞠目不知如何開口,黛玉頓時掩口而笑,道:“罷了罷了,這書啊……是寶姐姐送來的,說是免得我閒悶無趣。”
寶釵送的?
這倒是有趣!
想那原著中,寶姐姐瞧見黛玉讀此等書,立馬好生奉勸,不料此時卻改了心思,反倒眼巴巴將此書送與了黛玉。
其中緣故不言自明:大抵是原著裡二女爭夫,寶姐姐既知寶玉、黛玉兩個更親近,便生怕黛玉知曉了風月事,再忍不住與寶玉成就了好事兒,那寶姐姐可就沒指望了。因是,見黛玉讀這等書,自然義正言辭勸誡了一番。
黛玉笑過,又打量着不遠處的水面,悠悠道:“真好,近日讀了一本半好書,倒是極爲有趣。”
“一本半?”
黛玉扭頭嗔道:“偏你那書最是勾人,只寫了一半,我雖明知最後肯定不大好,卻忍不住去思量,越思量越難受……好幾日才轉了心思,又求了人續寫。不然啊,這會子說不得還悶在瀟湘館呢。”
陳斯遠正待問託了何人續寫,遠處便傳來紫鵑呼喚聲兒,黛玉面嫩,當即起身道:“許是姊妹們來尋我耍頑了,那我先回了。”
說罷將書卷藏在懷裡,又扛起小巧花鋤,擺擺手便往沁芳閘橋行去。
陳斯遠起身送別黛玉,倚着青石思量了半晌,方纔釋然一笑,起身往清堂茅舍迴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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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惜春又吵着耍頑手球,衆姊妹便尋了怡紅院門前開闊地耍頑。孟春時節、彩裙紛飛,倒是好一番鳳舞蝶鬧。
待耍頑過後,鶯兒便尋了香汗淋漓的寶姐姐道:“姑娘,太太回來了。”
幾日不見,薛姨媽驟然回返,寶姐姐總要過去瞧瞧。她便與黛玉等說了一聲兒,擦拭過面頰上的香汗,兜轉過來往東北上小院兒而去。
那東北上小院兒於大觀園正門旁開了個小巧角門,須臾光景,寶釵與鶯兒一道入內,少一時便進得後頭正房裡。
寶姐姐入得內中搭眼一瞧,便見自個兒媽媽斜倚在榻上,面上閒適慵懶,膚如凝脂、白裡透紅,偏眉宇間又帶着一縷愁緒。
寶釵湊近,薛姨媽這纔回過神兒來,探手扯了寶釵笑道:“我的兒,方纔聽聞你與衆姊妹耍頑,怎麼這就回來了?”
寶釵乖順問安,這才道:“方纔見媽媽愁悶,可是又有煩心事?”
薛姨媽苦笑道:“我的兒,你還不知我愁的是什麼?”
寶釵咬脣思量,忖度此番定是又爲了親哥哥薛蟠。這下連寶姐姐也蹙眉道:“哥哥那邊廂……還沒動靜?”
薛姨媽只嘆息着搖搖頭。雖說這兒女緣乃是天定,可這都成婚許久了,至今也沒個動靜,難免讓薛姨媽多心。於是昨兒個薛姨媽偷偷請了太醫來,爲薛蟠好生診過了脈案,除去腎水不足外別無大礙,偏荷心、穗錦兩個又一直不見有身孕。
今早與陳斯遠絮叨一番,小良人除去寬慰一番也沒說旁的。薛姨媽便只當薛蟠福緣薄,便想着擇一日往廟裡好生燒香求肯一番,求得佛祖、菩薩開恩,好歹讓薛家有後。
煩悶過一場,薛姨媽便轉而道:“我這幾日不在,寶玉如何了?”
寶釵道:“我每日都往姨媽院兒走一遭,只聽說已無大礙,連面上的燙傷都好了呢。”
“這就好,這就好。”
“只是……”寶姐姐正待言說金玉良緣的風聲又起之事,忽而外間同喜道:“太太、姑娘,寶二爺打發丫鬟給姑娘送女兒茶來了。”
寶姐姐只得止住話頭,薛姨媽吩咐將人引進來,須臾便有同喜將個小丫鬟引了進來。
那丫鬟名佳蕙,乃是綺霰齋房外的使喚丫鬟,不知怎麼便被點了差事來送女兒茶。
佳蕙說了一番,卻是此前王舅母送的女兒茶,今兒個寶玉眼見還有多的,便打發人往四下姊妹處都送一些,便是鳳姐兒處也有。
薛姨媽笑着說:“難爲寶玉這般有心……是了,寶玉這幾日怎樣了?”
佳蕙道:“花大姐姐說二爺大好了,只是悶在房裡不得出來,三不五時的便要鬧一回脾氣。虧得太太就在身邊兒,不然我們這些丫鬟還不知如何應對呢。”
薛姨媽掩口笑道:“這孩子還沒定性呢,又哪裡憋悶得住?”當下朝寶釵遞了個眼神兒,寶姐姐心下膩煩,面上卻笑道:“也不白使喚你一回,鶯兒,去給佳蕙拿一串錢來。”
還有賞錢?佳蕙頓時大喜過望,不迭聲謝過薛姨媽與寶姐姐,捧了一串錢歡天喜地而去。待其出得東北上小院兒,又見幾個丫鬟嬉笑着往鳳姐兒院兒跑,問了一嘴才知,敢情是老太太也放了賞。
佳蕙喜得眉眼彎彎,緊忙回綺霰齋等着領賞去了。
待其一去,寶釵方纔繼續說道:“媽媽,這幾日也不知怎地,府中忽而又傳起那金玉良緣來了。”
“還有此事?”薛姨媽面上納罕不已。
寶姐姐留心觀量,便知道此番不是薛姨媽的手尾,心下不禁愈發好奇,既不是自個兒媽媽所爲,那又是誰在背後攪風攪雨?
那薛姨媽思量半晌,忽而瞠目道:“我的兒,你說……會不會是你姨媽?”
“啊?”寶姐姐驚訝不已。偏薛姨媽卻越琢磨越多,霍然起身合掌道:“着啊!說不得是宮裡的大姑娘來了口信,你姨媽先前含糊其辭一直推諉,這回大姑娘發了話,她自個兒總要尋個臺階下來纔好與咱們說話兒!一準兒是如此!”
寶姐姐眨眨眼,心道不大可能吧?可見薛姨媽一副篤定的模樣,寶姐姐心下又一時拿不準,不由得忐忑起來。這若是姨媽也要促成金玉良緣,那自個兒與陳斯遠該怎麼辦?
只因王夫人如今看顧着寶玉,即便薛姨媽尋上門去也只能隔着門說話兒,一時不好探究,母女兩個雖心思各異,卻不得求證,只得將此事按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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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已至四月初夏。
這日陳斯遠悶坐半日,又喚過五兒讓其隨意自題本中選取題目,隨即一氣呵成做了一篇八股文。陳斯遠已盡數得了梅翰林家中破題之法,如今四書五經又極爲熟稔,是以這一篇八股做下來竟得中上,倒是讓陳斯遠好生得意。
正待起身往園子裡遊逛一番,便有紅玉過來提醒:“大爺,沒幾日便是四姑娘生兒,大爺莫忘了預備賀禮。”
陳斯遠道:“早預備下了。”又不是整生兒,送一柄晴雯仿顧繡的團扇也就是了,想來必得小惜春的心意。
紅玉笑道:“是我多嘴了,大爺最疼四姑娘,料想早有預備。”
正說話間,外間忽而有婆子來叫門。紅玉納罕而出,須臾迴轉,道:“大爺,後門的婆子說,新宅的春熙請見。”
陳斯遠悶坐一日,這會子懶得動彈,便吩咐道:“你去將春熙引來就是了。”
紅玉應下,轉頭去引春熙。半晌光景,果然將鵪鶉也似的春熙領來了清堂茅舍。
那春熙顯是被榮國府的富貴嚇得不輕,先前只當自家老爺已是富甲一方,誰知今日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與之榮國府一比,那新宅竟好成了鄉下土財主的居所。
待見了陳斯遠,見自家老爺氣定神閒,春熙這纔有了主心骨,上前回話兒道:“老爺,三姨娘打發我來給老爺送信兒。”
說着,自汗巾子裡翻找出信箋遞送過來。陳斯遠接過來掃量幾眼,內中說的卻是尤老孃之事。
那賈珍尋人幾番請託,與郭博士言說一番,誰知郭博士這回是鐵了心要和離,連尤家的老宅都一併退了回來。
賈珍無法,今兒個一早打發賴升去郭家偷偷摸摸接了尤老孃,一路送去了城外水月庵。聽說又打發了兩個妥帖的婆子照看,只待尤老孃產育過後另行安置。
尤三姐恨極了尤老孃,是以今兒個只尤二姐去看了一回,卻也只是將尤老孃送出城便回了家中。
陳斯遠看罷書信,依稀還能感受到尤三姐字裡行間的憤懣,心下不由愈發憐惜。嘆息一聲,待收了信箋,說了句‘知道了’,便打發春熙先行回返新宅。
待過得一時,外間傳來說話兒聲兒,旋即便有柳五兒道:“大爺,表姑娘來瞧你了。”
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纔出書房便見邢岫煙一襲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繡交領比甲,內襯白色交領襖子,下着白色撒花長裙,面上似嗔似笑,此時業已行了進來。
“表姐怎地來了?”
邢岫煙玩味道:“躲風,躲雨,躲清淨。”
陳斯遠思量道:“表姐心下超塵脫俗,素來風雨不侵,又何來躲風雨之說?”
邢岫煙飄然落座,歪頭瞧着陳斯遠道:“我再是風雨不侵,也架不住有人掀了簾子……呶!”說話間,邢岫煙便將一卷書稿隨手撂在了桌案上。
陳斯遠撩開衣袍落座,掃量一眼,見竟是自個兒寫的浮生若夢,頓時哭笑不得。先前還琢磨了半日,一直猜不到請了誰續寫,不想竟請了邢岫煙。
此時邢岫煙悠悠笑道:“林姐姐好一番求肯,雪雁又說林姐姐爲這書稿廢寢忘食的,我若不好生續寫了,只怕難免又勾動林姐姐心思……”擡眼看向陳斯遠道:“你倒是會給我找事兒。”
陳斯遠笑道:“也是表姐自有才情,不然林妹妹怎地不尋旁人?”
爲何單尋了她?邢岫煙自是問過的,黛玉只說她與書中的芸娘有七八分相似。邢岫煙原本不信,待昨兒個夜裡點燈熬油的將半卷浮生若夢看過,心下愕然,自個兒果然與那芸娘有八九分想象!
於是此時瞧向陳斯遠的目光裡不免意味深長……無怪當日見了自個兒一回,表弟的目光便不對了,原是早先便設想過芸娘這般的女子。待撞見自個兒這個李鬼,表弟又哪裡禁得住心思?
邢岫煙既知芸娘乃是臆想的,自不會去吃書中人物的飛醋,只是心下愈發熨帖,只覺自個兒與表弟果然是緣分天定——誰能想到他早先的意中人便是自個兒的模樣?
至於躲清淨之說,邢岫煙說的可不是黛玉。眼見表弟陳斯遠懵懂,邢岫煙生出戲謔之心,便一直笑着,偏不說爲何而笑。
此時丫鬟們一早兒就避了出去,陳斯遠心下癢癢,眼見四下無人,乾脆扯了邢岫煙便往書房而去。
邢岫煙先是面上一驚,轉瞬便恢復如初,只笑吟吟隨着其進了書房裡。待二人相對而站,陳斯遠果然不老實起來,扯着其柔荑揉搓不休,嘴上還嗔道:“表姐既心思早定,你我又沒什麼避諱的,何不多往我這兒來幾回?”
邢岫煙笑道:“不好不好,偶爾來一回瞧瞧你就好,免得來的多了你愈發得寸進尺。”
“哪裡就得寸進尺了?”
邢岫煙乜斜一眼,道:“打量我不知你心思?今兒個扯了手,明兒個吃了胭脂,後兒個還不知你要做什麼呢。”
陳斯遠眨眨眼,道:“表姐心性超脫,怎地這會子又拘起了俗禮?”
邢岫煙就笑着道:“我心在塵外,身在紅塵,可不就要依着俗禮?若你忍不住,不若明兒個便納了我就是了。”
她說得灑脫,陳斯遠卻聽得酸澀。這般好姑娘給人做正室纔是正理,卻囿於家世不得不給自個兒爲妾室。陳斯遠本就覺着虧欠其良多,聽得此言又哪敢胡亂輕薄?
當下賊心漸去,只扯了邢岫煙並肩落座,說道:“早先與你說了的,想着讓表姐多在園中與姊妹們耍頑兩年。”
邢岫煙便笑着歪頭靠在其肩膀上,低聲道:“我承你的情呢……這大觀園雖也有紛爭,卻算是難得淨土。素日裡嬉笑、耍頑,或湊趣做了詩詞,或一併做女紅,閒來四下串門遊逛,得空便小聚一番……這般日子,我只在夢裡過過。”
頓了頓,又仰頭笑看陳斯遠:“既如此,表弟就容我多過兩年可好?”
陳斯遠能說什麼?略略思量便知自個兒被邢岫煙給拿捏了……轉念一想也是有趣,便攬着邢岫煙說起了體己話兒。
他們二人這邊廂你儂我儂,綴錦樓裡刻下卻是刀光劍影。
卻是先前衆姊妹於稻香村後薔薇院小聚,這日天光正好,暑氣漸升。三春、黛玉、寶釵、湘雲、邢岫煙等齊聚,餵過錦鯉,便鬧着聯句。
衆人依次抽了籤,論好次序,便一人一言耍頑起來。輪到寶姐姐,寶姐姐眼見後頭便是二姑娘迎春,頓生逗弄之心,於是故意出了個難的。
二姑娘迎春雖思量深遠,這才情卻是比不過寶釵、黛玉的,一時爲難,忽而想起這兩日所看文章,頓時對了一句‘挨徹涼宵,颯然驚覺,紗窗曉’。
此一句一出,寶姐姐納罕不已,不覺便變了臉色!衆人又追問迎春此一句出自何處,偏生迎春推說不記得了。
於是罰迎春飲了一盞茶。
聯句繼續,寶姐姐忍不住時不時掃聽二姑娘迎春,這般情形落在邢岫煙眼裡,頓覺不妙。於是待散去後,邢岫煙也不回綴錦樓,乾脆打發篆兒拿了書卷,徑直往清堂茅舍躲清淨來了。
卻說寶釵回得蘅蕪苑,越思量越覺着不對,暗忖迎春那一句只怕出自元人百種!這可是大大的不妙!
何爲元人百種?
元人百種曲便是臧懋循編纂的《元曲選》,一部元明兩代雜劇的總集,總共收錄了一百種戲曲。
雖說裡面有公案戲、歷史傳奇戲、教化戲這些比較正經的內容,但也不乏讓人臉紅心跳的風月戲!
更有的風月戲寫得熱烈奔放,將男女之間那點兒情、欲直白寫出,端地是讓人咋舌。
比如拜月亭一出,寫了尚書千金戰亂中與人私定終身,又被父母拆散,幾經波折又陰差陽錯方纔再續前緣;
再比如望江亭一出,寫的是小寡婦鬥惡少覓佳偶;
再比如倩女離魂,姑娘家相中了書生,竟離魂出竅,隨着書生進京趕考,待其得中方纔合而爲一……是了,方纔二姑娘吟誦的那一句,便是出自倩女離魂!
寶姐姐心下本沒拿迎春當了對手,只憑着她與陳斯遠情誼甚篤,又豈是區區一個二姑娘能拆散的?
可萬一二姑娘學了那元人百種中那等不要臉的狐媚子,來日真個兒豁出去勾搭陳斯遠……寶姐姐自是知曉,意中人什麼都好,偏這寡人之疾一時間怕是改不了。
若酒後亂性,做下讓人措手不及之事……到時候大老爺順勢壓下來,任憑寶姐姐與陳斯遠私情如何,到時候陳斯遠即便不情不願,只怕也只得捏了鼻子娶了二姑娘迎春!
越琢磨越不安,寶姐姐哪裡還坐得住?她有心去給陳斯遠提個醒兒,只是這等姊妹間的私密事兒不好宣之於口。且向來只有千日做賊的,沒聽說過千日防賊的道理!
寶姐姐仔細思量一番,逐漸拿定心思。待臨近晚飯,便領了鶯兒往綴錦樓來。
此時邢岫煙還不曾回返,寶姐姐笑着進得二姑娘房裡,迎春不禁納罕道:“寶妹妹怎麼來了?”
寶釵嫺靜落座,笑着道:“二姐姐站好,我可要仔細審審你。”
迎春納罕道:“好端端的,怎地要來審我?”
寶釵笑道:“好個千金小姐,這會子還裝憨兒!我且問你,你方纔那一句果然不知是哪裡來的?”
迎春頓時爲之一噎,不禁赧然道:“記不得聽誰說過了,寶妹妹快饒了我這一遭吧。”
寶釵便笑道:“我若不饒你,早去與大嫂子說道了,哪裡還會眼巴巴的來尋二姐姐?”
迎春不覺紅了臉兒,一聲沒了話兒。
寶釵便語重心長道:“二姐姐不知,當初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
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
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
”
寶釵說到此處故意在那《元人百種》上頓了頓,又戲謔着掃量過來,頓時羞得二姑娘迎春別過頭去不敢看人。
寶釵這才繼續說道:“他們是偷偷的揹着我們看,我們卻也偷偷的揹着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
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
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份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份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
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也不至於有什麼大害處。
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纔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二姑娘迎春唯唯應下,連聲稱寶釵說的有理。
見迎春聽了進去,寶姐姐心下稍稍熨帖,她也不多留,待吃過一盞茶便告辭而去。
二姑娘迎春送過了寶釵,回來後自個兒蹙眉犯了思量。那繡橘向來唯司棋馬首是瞻,一時也猜不出方纔寶姐姐到底是何意。
待司棋自東跨院回返,聽聞寶姐姐來了回,且數落了二姑娘一通,頓時冷笑道:“她自個兒與遠大爺私會,反倒教起姑娘道理了,哪兒來的臉子?”
此時卻見迎春笑着道:“她怕了。”
司棋納罕看過來,道:“寶姑娘……怕了?怕什麼了?”
迎春笑着搖頭,道:“還不好說,你容我仔細思量,總能想個分明。”
眼見自家姑娘不曾弱了氣勢,司棋頓時鬆了口氣,又鼓動幾句,這纔去提食盒。
實則這會子迎春早就想了個分明,方纔寶釵說了種種,最後一句纔是正經……她怕自個兒移了性情!
迎春早將自個兒擺正,知道自個兒落後於人,正不知該如何出奇制勝,不想寶釵便送了枕頭來。
那元人百種裡的風月戲,自是看得迎春面紅耳赤,於是這兩日她便不敢再瞧。偏寶釵又來提醒,這下卻不得不看了。
於是待用過晚飯,迎春便關起門來又尋了那元人百種翻閱起來。迎春約比寶釵年長一歲,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這一宿看得二姑娘犯了心思。以至安歇後旖夢連連,起初夢裡的男子還模模糊糊,或是書中的王生、李生,待待後來逐漸真亮起來,竟變成了‘陳生’!
半夜倏然驚醒,迎春只覺身下溫涼滑膩一片,頓時蒙了被子羞得愈發沒臉兒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