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詹光四下看看,趁着無人緊忙將那奇案說了一通。陳斯遠聽罷頓時咋舌不已,那賈雨村就差指着賈政鼻子罵街了,無怪賈政會火氣升騰!
與那詹光別過,陳斯遠復又進得角門裡,才經過綺霰齋,遙遙便見李紈領了素雲、碧月兩個匆匆而來。
那李紈瞥見陳斯遠,緊忙上前問道:“遠兄弟,寶玉捱打了?這是怎麼鬧的?”
陳斯遠含混道:“我也是纔來,只聽說是忠順王府來人,也不知怎地,老爺就發了火兒。”
李紈略略蹙眉,當下與陳斯遠別過,誰知甫一進得綺霰齋裡,便聽正房裡王夫人“兒”一聲,“肉”一聲,隨即哭喊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着珠兒,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丟下我,叫我靠哪一個!”
此時李紈才行至院兒中,聽得此言不禁頓住身形,霎時間淚流滿面。身形又好一陣搖晃,素雲、碧月眼看不對,喊着‘奶奶’緊忙上前攙扶。
內中鳳姐兒迎出來,見李紈失魂落魄又痛哭流涕,哪裡不知王夫人所說戳中了李紈痛處?奈何平兒去請太醫了,鳳姐兒身邊兒一時也無得用的人手,正好瞥見陳斯遠還在門前,緊忙招手道:“遠兄弟快來!”
鳳姐兒喚罷,上前與李紈嘀咕了幾句,又勸慰道:“太太也是心疼寶玉,大嫂子又何必上心?”頓了頓,緊忙吩咐兩個丫鬟:“這邊廂暫且無事,你們快扶了大嫂子先回去。”
其後又與行過來的陳斯遠道:“遠兄弟,勞煩你代我將大嫂子送回去。”
陳斯遠拱手應下,內中又有婆子道:“二奶奶,二爺的衣裳粘着肉呢,這可怎生是好!”
鳳姐兒再也顧不得旁的,緊忙扭身迴轉。
陳斯遠眼見李紈哭得梨花帶雨,當下只嘆息一聲,實在不知如何規勸。只低聲催了兩句,便讓素雲、碧月兩個扶着李紈往後頭行去。
一路無話,陳斯遠將李紈送進稻香村,這才扭身回返。原還想着尋了寶姐姐好生計較一番,誰知行不多遠,便聽得藕香榭裡有人招呼自個兒。
陳斯遠扭頭觀量,便見黛玉正翹着腳自內中招手,身後除去丫鬟、婆子,二姑娘迎春竟也還在。
陳斯遠心忖,只怕迎春、黛玉也納罕着呢。當下挪步進了藕香榭,彼此見過禮,不待黛玉發問,陳斯遠就道:“我去得晚,也不知情由,只聽說是忠順王府的人來了一遭,轉頭老爺就動了肝火,任誰勸着都沒用,拿了寶兄弟便狠命打了一通。”
迎春蹙眉道:“原來如此。”
黛玉卻瞥了陳斯遠一眼沒言語。
迎春又問了兩句寶玉情形,面上唏噓一番,因此時業已臨近飯口,這才匆匆回了綴錦樓。黛玉也要回瀟湘館,陳斯遠正好與其一路同行。
待過得蜂腰橋,二姑娘往西去了紫菱洲,陳斯遠與黛玉前行一段,忽而說道:“我卻不信你不知情由。”
陳斯遠停下腳步,四下瞧瞧,這才笑着道:“你老師爲你撐腰來了。”
黛玉停步擡首,一雙罥煙眉微蹙,等着陳斯遠解釋。
陳斯遠簡短截說,便將聽來的‘奇案’說了一通,頓了頓,又道:“其後忠順王府來找寶玉問琪官所在,賈環又堵在儀門告了一狀,累加之下,你舅舅這才大動肝火。”
黛玉翹了翹嘴角,道:“不想這內中竟還有我的緣故。”
不好說這三樁事兒哪一樁佔了主導,只能說彼此累加,火上澆油這下,這才讓寶玉捱了一通胖揍。
陳斯遠又道:“先前賈撫臺要我明日登門,妹妹若有什麼話兒要帶,只管與我說了就是。”
黛玉略略思量道:“這三言兩語只怕也說不清楚,待我過會子寫了書信,回頭兒打發雪雁送去。倒是有勞遠大哥了。”說話間黛玉斂衽一福。
陳斯遠笑着擺擺手,道:“既無事,那妹妹先回,我也回了。”
黛玉應下,這才扭身領着丫鬟回了瀟湘館。
陳斯遠信步而行,須臾回了清堂茅舍。那紅玉、香菱、五兒都在,唯獨包打聽芸香這會子不知跑去了哪兒……料想理應是四下打聽消息去了?
幾個丫鬟也納罕今日之事,陳斯遠不好說分明,只含混說了幾句,外間忽而有婆子道:“大太太來了!”
邢夫人來了?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才至門前,便見邢夫人領着苗兒、條兒匆匆而至。
人未到,話兒已出口。
“哥兒,我才從綺霰齋來,二房太太說得含含糊糊,到底出了何事,怎地惹得這般大動干戈?”
陳斯遠沉吟着沒言語,邢夫人頓時會意,吩咐道:“你們且去耍頑去,我與哥兒說會子話兒。”
一應丫鬟紛紛應下,俱都出了正房。陳斯遠與邢夫人進得房裡便牢騷道:“四哥兒自個兒會站着了,我正逗弄着呢,就說寶玉險些被打死了去。”
陳斯遠撇撇嘴,說道:“他也是自作自受。”
流蕩優伶,表贈私物,荒疏學業,淫辱母婢,硬闖閨閣……這樁樁件件點算起來,與外間那起子飛鷹走馬、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又有何分別?
哦,是了,紈絝子弟只在外頭欺負人,這寶玉卻是窩裡橫,只敢在家稱王稱霸。這還沒算人家王府長史一詐,寶玉便將蔣玉菡和盤托出之事呢。往好了說叫胸無城府,往壞了說……那便是事到臨頭毫無擔當,賣友脫身!
當下陳斯遠與邢夫人略略說了說,隨即便見邢夫人眸中熠熠,也不知打得什麼盤算。
陳斯遠頓時蹙眉道:“你又想做什麼?”
邢夫人便低聲道:“小……你,你可得幫着我們孃兒倆。”
陳斯遠納罕道:“這話兒怎麼說的?”
邢夫人恨聲道:“老太太年事已高,誰知還能撐幾年?待老太太一去,這府中到底誰做主?”
論爵位,自是大房得了的;論聲勢,元春如今可是賢德妃,且王夫人又有王家爲臂助。真個兒鬥將起來,還不知榮國府來日誰做主呢。
陳斯遠自是知曉,那王夫人早就將榮國府視作了囊中之物,只等老太太一去便要用手段將大房驅離。
什麼手段?
呵,只看賈璉、鳳姐兒至今只有個巧姐兒傍身便知一二。這般手段,焉知來日不會用在大房各人身上?
陳斯遠此時已知鐵網山逼宮兵變之事,當下便蹙眉說道:“你如何鬥得過二房太太?”
邢夫人頓時爲之一噎,隨即惱道:“我便知你瞧不上我……罷罷罷,你只看在四哥兒的份兒上,總要幫我一回吧?”
陳斯遠一怔,是了,四哥兒可是大房嫡次子,賈璉一去,自是輪到四哥兒襲爵。若王夫人真起了歹心,四哥兒又是這個年紀,說不得頭一個要對付的便是四哥兒。
陳斯遠可不是什麼良善之輩,這有理幫理,有親自然幫親。再如何說,那四哥兒也是自個兒的骨血,他又豈能看着沒個着落?
於是說道:“這是自然,再如何我也總要護着你們孃兒倆。”
邢夫人頓時心下熨帖,面上噙了笑,道:“這就是了!凡事都講究個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如今可是大好之機,正好兒讓二房自個兒先亂起來。”
“你是說——”
邢夫人笑着眨眨眼,道:“你可別小瞧了趙姨娘那狐媚子,這些年下來雖名聲不好,卻兒女雙全,可比那周姨娘強了百套。若這兩個真鬥起來,趙姨娘後頭可是有老太太與二叔撐腰的!”
陳斯遠暗自思量,因着自個兒,這府中的平衡早已打破。賈母上了年歲,往後府中人心只會愈發偏着王夫人,此時若是鬧上一鬧……也是好事兒?
又思量一番,陳斯遠便道:“此事你莫管了,自有人與太太說道。”
陳斯遠想着的是薛姨媽或者襲人,誰知邢夫人卻誤會了,竟頷首道:“是了,寶丫頭合該派上用場!”
陳斯遠聞聲頓時心下哭笑不得。那邢夫人興高采烈了半晌,眼看外間五兒提了食盒候着,這纔不情不願告辭而去。
五兒等提了食盒入內,伺候着陳斯遠用過了晚飯,隨即便有芸香一路嚷着‘大爺大爺’,風風火火跑進來說信兒。
說到底,芸香不過是小丫鬟,便再是包打聽,也不過探聽個一鱗半甲,又哪裡窺得了全貌?因是芸香回話極爲零散,要麼是‘金釧兒抱着雲姑娘痛哭’,要麼是‘老爺往東跨院去了’,要麼就是‘老太太食不下咽摔了茶盞’。
這金釧兒、賈母如何,陳斯遠渾不在意,唯獨在意賈政這會子爲何去尋賈赦。
心下又想着此時天色不早,說不得過會子王夫人便會叫了襲人去問話,這傳信挑唆之事,用襲人總比薛姨媽要強一些?
暗自拿定心思,又想着自個兒不好再去尋襲人,紅玉、香菱太過顯眼,五兒……這丫頭只怕辦不好此事。於是乎陳斯遠目光落在芸香身上,招招手,待其附耳過來,這才低聲交代了一番。
芸香眨眨眼,不待其問出口,陳斯遠就道:“辦好了此事,下月再給你加一串錢。”
芸香頓時雙目放光,拍着小胸脯道:“大爺儘管放心,我飯也不吃了,這就守着去!”
當下扭身就跑,風風火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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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跨院外書房。
兄弟二人略略敘話,賈赦就道:“二弟何必大動肝火?那忠順王素來與咱們家有仇怨,何必受了其挑唆?”
賈政蹙眉道:“也是寶玉實在不爭氣!”
表贈私物,荒疏學業也就罷了,不過是尋常紈絝行徑;餘下流蕩優伶,淫辱母婢,硬闖閨閣三條可不得了!
先說硬闖閨閣,徑直惹得賈雨村上門譏諷,甚至隱含威脅之意。要知道那賈雨村如今官至二品,說不得何時便回了朝堂,至不濟也能爲閣部,好一好便能入閣參贊軍機。
這等人物,又豈是輕易開罪的?
再說流蕩優伶。莫看賈璉尋了小廝出火之事沒人管,上下人等也習以爲常,這是因着那小廝都是家生子中選出俊秀清白的,自然不怕染了髒病。那蔣玉菡又是什麼貨色?好聽點兒叫角兒,不好聽就是優伶!
此番惹得忠順王長史找上門來,可見此人乃是忠順王的禁臠。私底下還不知那蔣玉菡與多少人另有干係呢,寶玉與其交往過密,焉知來日會不會耽擱了子嗣?
最後說那淫辱母婢,賈政恨屋及烏,自是不會覬覦金釧兒。可名義上,那金釧兒等可是給他預備着的。孃老子給你是你的,不給,你還能強搶?這是不孝啊!
至於金釧兒投井,又損了榮國府名聲,由不得賈政不惱!
賈政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道:“……逼奸不成,惹得金釧兒投井而亡,這孽障若不管教,來日只怕便要無君無父啊!”
賈赦納罕道:“二弟且住,何人與你說金釧兒死了的?”
“啊?”賈政因怒氣衝衝,莫說是身邊兒小廝,便是清客都躲得遠遠兒的,又哪裡會有人告知其實情?“金釧兒沒死?”
賈赦也納罕道:“沒死啊。恰好遠哥兒回府,瞧見金釧兒投井,遠哥兒自個兒跳下去將人給救了。”
“這……”賈政一時無言,這時才知是受了賈環哄騙。可細細思忖,那賈環只說了金釧兒投井,可從沒說金釧兒死沒死。
當着賈赦的面兒,賈政乾脆咬牙道:“便是沒死,此番豈不折辱了咱們家的名聲?”
賈赦心下不耐,這會子一心惦記着津門的膠乳營生呢,哪裡得空搭理二房的腌臢事兒?於是含混道:“罷了,總是你房裡事兒,你自個兒有主張就是。”
賈政頓了頓,這才說道:“大哥,今日雨村登門……我看大哥還是將玉兒的家產先挪回去吧。”
賈赦早將那七零八碎的家產當了銀錢,這會子莫說拿不出,便是拿得出來,以大老爺的性子,這到了嘴邊兒的肥肉又怎肯吐出來?
是以便道:“二弟莫不是信不着我?外甥女那家業只管留在東跨院,她來日出閣時,我自有說道。”
賈政蹙眉勸說道:“雨村今非昔比,又得如海臨終託孤,這……”
賈赦愈發不耐,嗤笑道:“遠哥兒與玉兒都不曾說什麼,何必理會賈雨村說什麼?時候不早,我看二弟還是先行回去處置家事吧。”
賈政張張嘴待要再勸,卻見賈赦不耐至極,賈政情知說不通,便只得嘆息一聲,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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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晚點前,三春先去了綺霰齋看望一遭,隨後湘雲又來瞧了一遭,其後寶釵與黛玉又相攜而來。
倒是邢岫煙這日趕上月事不良於行,只打發了丫鬟篆兒來瞧了眼。
單說寶釵、黛玉兩個,入得內中黛玉成了鋸嘴葫蘆,寶釵也只尋了襲人說話兒。那襲人記着陳斯遠先前所說,倒是沒將茗煙的忖度說出來。
因是寶釵與黛玉只留了一會子,便一道兒告辭而去。
隨後鳳姐兒來問寶玉想吃什麼,賈母、薛姨媽紛紛打發人來問。至掌燈時分,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只聽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請安。那寶玉吃了湯藥,昏昏沉沉睡下,一時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爲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注一)
那襲人往來答對,陪着幾人說了半晌,這才送出門外。襲人正要回身,誰知忽而聽得貓叫聲。定睛瞧去,便見綺霰齋斜對着的角門左近,有個小巧身形正朝着其連連招手。奈何天色已暗,襲人一時竟瞧不清楚。
略略思忖,襲人挪步過去,湊近了才瞧清楚,敢情竟是陳斯遠身邊兒的丫鬟芸香。
“佳惠?”
“芸香啊!”芸香生怕被人瞧見,辯駁一嘴,急促說道:“我家大爺說了,若是回頭兒太太問起,你只管將茗煙說的後半段說與太太就是。”
說罷也不待襲人思量,扭身一溜煙往後頭跑去。
襲人蹙眉思量,暗忖茗煙所說的後半段……那豈不是要將賈環供出去?可回頭兒太太尋了茗煙問詢,又哪裡瞞得住薛大爺?
不過吃人最短、拿人手軟,陳斯遠既然吩咐了,襲人便只得照辦。
說來也巧,襲人才回綺霰齋,外間便有婆子道:“襲人,太太叫你去呢。”
襲人趕忙應下,思量着那遠大爺莫非料事如神?卻不知芸香苦等了好半晌,始終不見襲人出來,直到方纔才憋悶不住,遙遙招呼了襲人去說話兒。
當下襲人入內與麝月等交代了一嘴,回身便隨着婆子往王夫人上房而去。
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着芭蕉扇子,見她來了,趕忙過問了寶玉情形。襲人細細說了一通,王夫人聽聞寶玉食不下咽,緊忙尋了玫瑰清露與木樨清露來。
襲人接了,正要走,那王夫人就道:“站住,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
襲人趕忙迴轉身形,王夫人沉着臉兒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
果然問了!
襲人不敢怠慢,依着陳斯遠的吩咐道:“我自個兒倒是不曾瞧見、聽見,不過那會子問了茗煙,茗煙說是環哥兒在儀門前攔了老爺說了一通,這才惹得老爺大動肝火。”
那王夫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咬牙切齒罵道:“賤婢,就知又是你在背後攪風攪雨!”
此時夫爲妻綱,即便早前賈政打死了賈珠,夫妻二人也不過生分了,賈政從此不來王夫人房裡。這回就算打死了寶玉,王夫人又能如何?
她動不了賈政,可對付趙姨娘母子,那可是有的是法子!
襲人一番話,立時讓王夫人尋見了能撒氣的。那王夫人當下也顧不得旁的了,起身喊了人,氣勢洶洶便往趙姨娘院兒而去。
襲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量一番,乾脆等在上房裡。
卻說那王夫人領着人一路闖進趙姨娘院兒,便有趙姨娘面上訕訕來迎,眼見王夫人面色不善,趙姨娘趕忙道:“太太這是……”
王夫人哪裡還忍得了?上前一巴掌扇在趙姨娘臉上,啐道:“下作小娼婦,自以爲爬了老爺的牀就成主子了?前一回的賬我還不曾與你算清楚,如今你又挑唆着老爺來打寶玉。呸!你以爲沒了寶玉,這府裡就輪到你出頭了?做你孃的春秋大夢!給我掌嘴!”
兩個婆子呼喝着應了一聲兒,上前左右開弓,噼噼啪啪眨眼間便將趙姨娘抽得嘴角沁血。
趙姨娘哭嚎求饒全無用處,心下一橫,叫嚷道:“老爺救命啊,太太要打死了我!”
那賈環這會子躲在房裡,眼見王夫人下了狠手,頓時衝出來叫嚷道:“憑什麼打人?你們快住手!”
王夫人正是氣頭兒上,擡手一指:“這也是個禍秧子,拿拿拿,打打打!”
當下又有個婆子上前來拿賈環,那賈環嚇壞了,生怕此番沒了性命。狗急跳牆之下,彎腰一腦袋撞在那婆子懷裡,誒唷一聲兒,將那婆子頂了個仰倒。又趁着還有空隙,再顧不得趙姨娘了,貓腰便往外跑。
誰知纔到院兒門前,正撞見探春領着侍書等來瞧趙姨娘,好巧不巧賈環將侍書撞了個趔趄。
探春眼尖,一把抓住賈環,又瞥了眼趙姨娘院兒,頓時愕然道:“母親,這……這是怎麼了?”
王夫人冷眼瞧了探春一眼,冷笑道:“你也別來裝孝順女兒,都是從這娼婦肚子裡爬出來的,扮孝順給誰看呢?”
一言既出,探春頓時如遭雷殛!她這些年兢兢業業,便是心下有一分掛念趙姨娘,轉頭兒也要忍耐下,什麼事兒都緊着王夫人這個嫡母。原想着來日得了王夫人的意,也好在二人之間轉圜、彌合。
萬沒想到,王夫人竟說出這般話兒來!探春心下冰涼一片,自是知曉先前王夫人種種所爲,不過是做給外人瞧的,只怕心下從未當自個兒是女兒!
此時賈環連連掙脫,哭嚎道:“三姐快撒手,不然太太就要打死了我!”
那來拿賈環的婆子也爬起來,咒罵道:“婢養的下流種子,你往哪裡逃!”
探春木然着撒開手,賈環踉蹌一下,手腳並用又要跑。誰知外間忽而一聲爆喝:“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那賈環擡眼見來人是賈政,頓時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兩步跑過去膝行一段,抱着賈政的大腿哭嚎道:“爹,太太要打死了我娘與我,爹救命啊!”
賈政頓時眉頭緊蹙,說了嘴‘你且起來說話’,待賈環鬆開,移步到得趙姨娘院兒前,眼見趙姨娘被打成了豬頭,頓時蹙眉道:“太太……這是何故啊?”
王夫人本就是鳳姐兒那般火辣性子,這些年被賈母磋磨得方纔吃了齋唸了佛,這會子怨氣好不容易尋了個出氣口,一時間又哪裡止得住?
因是便與賈政道:“老爺何必明知故問?若不是這小娼婦使壞,老爺又怎會打壞了寶玉?”
賈政原本便要來教訓賈環,可見此情形,頓時生出逆反之心。於是說道:“環兒有何錯?環兒說寶玉淫辱母婢又不曾說錯!”
“你——”王夫人頓時氣惱得一陣頭暈目眩。那金釧兒私下與寶玉種種,自是王夫人默許了,奈何這會子偏生不好說出口。
賈政又道:“且就算沒有此事,我今日也要給寶玉個好兒!”
王夫人氣得渾身哆嗦,一旁婆子見勢不妙,生怕王夫人說出什麼決絕的話兒來,趕忙上前轉圜道:“太太,咱們還是先回去吧。有什麼話兒不如過後再說。”
王夫人心下淒涼,錯非顧全顏面,恨不得當下便與賈政和離了。
當下木然着,好似行屍走肉一般被婆子簇着回了上房。那襲人瞧了一出大戲,又見王夫人失魂落魄,趕忙自個兒回了綺霰齋。
不提王夫人如何,卻說賈政立在門口兒,瞧了眼簌簌流淚不止的探春,嘆息一聲道:“探丫頭,你也先回吧。”
探春抹了抹眼淚,屈身一福,什麼話兒也沒說,只瞥了眼趙姨娘便領着丫鬟走了。
那趙姨娘可算見了救星,爬過來抱着賈政的大腿哭訴道:“老爺可是瞧見了,嗚嗚嗚……求老爺爲我做主啊!”
賈政好一陣頭疼,真真兒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當下命趙姨娘起身,待進得屋裡,扭身肅容瞧着賈環道:“白日裡那般說話兒,是誰教你的?”
賈環臊眉耷眼,半晌才道:“沒,沒誰教的……兒,兒子也不曾扯謊。”
“看着我,誰讓你說話說半截的?”
賈環頓時唬得束手而立,偏生瞧着賈政說不出話兒來,只得求助也似的看向趙姨娘。
趙姨娘顧不得臉上傷勢,趕忙來求告道:“老爺……”
“滾!”賈政一把推開趙姨娘,上前掄起巴掌重重給了賈環一耳光。
啪——
賈環身形打着璇兒委身在地,捂着臉頓時哭起來:“嗚嗚嗚——”
賈政罵道:“好個孽障,如今竟學會攀誣兄弟了。寶玉再如何也是你哥哥,你不知恭敬友愛,反倒惡意攀誣,你存的什麼心思?”
“老爺——”
賈政扭頭看向趙姨娘,罵道:“蠢婦,來日你若是再挑唆着環兒使壞,我立時尋了人將你發賣出府!”
趙姨娘唬得頓時不幹說話兒了。
她是丫鬟出身,論位份都比不得那從良後與人爲妾的姐兒,真個兒是說發賣便能發賣了。
內中趙姨娘默不作聲,只可憐巴巴地看着賈環;賈環又嗚咽不止。賈政愈發覺着頭疼,不由得踉蹌兩步落座炕沿,嘆息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妻不賢、子不孝、兄弟鬩牆,這般家業要之何用?莫不如絞了三千煩惱根,尋那名山寶剎出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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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過半。凸碧山莊下、省親別墅後。
寶釵隱在省親別墅後門處,忽而聽得腳步聲窣窣漸近,擡眼便見一漆黑身形自臺階上快步而下。
寶姐姐翹了翹嘴角,閃出身形來,那黑影瞧見了,頓時嬉笑一聲快步湊近。
一彎新月初掛柳梢,藉着月光寶姐姐掃量一眼,果然來的是陳斯遠。
寶姐姐便道:“你怎知我在此等着?”
陳斯遠笑道:“我便知你定然在此等着我呢。”
白日裡沸反盈天,寶姐姐自是存了一肚子的話兒要與陳斯遠說,陳斯遠又何嘗不是如此?
二人相視一笑,寶姐姐就道:“可憐鶯兒還在山莊邊兒上守着呢。”
陳斯遠道:“且讓她守着,咱們說一會子話兒。”
“嗯。”
待寶姐姐應下,陳斯遠順勢牽了柔荑,二人一併挪步到省親別墅後的側樓下。此間有廊檐遮擋,不易被人瞧見。
寶姐姐就道:“我早就想着有此一遭了,那寶兄弟素日不正經,肯和那些人來往,又荒疏學業,只怕姨夫早就惱了。這打上一通,若是寶兄弟轉了性子,說不得倒是好事一樁。”
陳斯遠嗤的一聲笑道:“你還有心思管他,說不得來日便要牽連到你家呢。”
寶釵納罕不已,問道:“這話兒怎麼說的?”
陳斯遠便鬼扯道:“芸香那會子聽了牆角,茗煙與襲人說,金釧兒之事乃是環老三告刁狀,寶玉與琪官往來之事,卻推在了文龍身上。”
“啊?”寶姐姐頓時惱了,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奴才!我哥哥早早搬去老宅,也是這陣纔來幾回,哪裡就得空四下傳揚那事兒了?”
陳斯遠笑道:“我也以爲與文龍無關……寶玉與蔣玉菡明目張膽的廝混一處,又不曾避了誰去。忠順王府一掃聽便知內情,可不就要找上門來?”
寶姐姐犯了思量,蹙眉說道:“這可不好……若是姨媽惡了我家,那我家還如何託庇榮國府?”
陳斯遠道:“妹妹也不用急,若是來日太太問起,只消讓那惡人露出行跡,這惡人惡語的,太太自然就不會去信了。”
寶姐姐頓時眼前一亮,問道:“那茗煙可有什麼馬腳不成?”
陳斯遠點點頭,道:“法不傳六耳,你且附耳過來。”
寶姐姐心切之下也不曾多想,結果才踮腳湊過來,便被陳斯遠一把摟住,旋即封了櫻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