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半晌,寶玉、夏金桂自大主山下來,先行在凹晶溪館賞了錦鯉,待到了沁芳閘橋前,寶玉頓時有些躑躅。
蓋因過了閘橋,那邊廂便是清堂茅舍與櫳翠庵,不拘是陳斯遠還是妙玉,他這會子都不想見。
誰知夏金桂此時道:“寶二哥怎麼不走了?”
寶玉訕笑道:“那邊廂都是庵堂家廟,我看也沒什麼可遊逛的。”
夏金桂正在興頭上,便道:“既如此,咱們快些走也就是了。”
寶玉一時尋不着由頭,只得咬牙引着夏金桂沿甬道而行。待轉過花牘,那清堂茅舍業已近在眼前,誰知刻下卻門扉緊閉,內中更是靜悄悄無一聲息。
夏金桂掃量一眼,笑着道:“這處怎地關了門兒?”
寶玉支支吾吾道:“此地……乃是遠大哥的居所,許是他這會子出了門兒吧。”
“哪個遠大哥?”
“便是陳詞……陳斯遠。”
寶玉說完擡眼掃量夏金桂,卻見夏金桂只是興致缺缺應了一聲兒,扭身便往玉皇廟這邊廂行來。寶玉頓時暗自歡喜,心下暗忖,想當日滿城傳唱陳詞,衆姊妹私下嘀咕也就罷了,便是去了私學也有人掃聽陳斯遠情形。偏生這夏家妹妹視功名利祿如無物,果然是個清白潔淨的女兒家!
她卻不知那夏金桂見慣了所謂才子,心下祛魅,這會子只當陳斯遠是個頗有才名的窮酸書生,自然對其不屑一顧。
寶玉興致高漲,四下指點,引着夏金桂不一刻便到了櫳翠庵側面。過長廊曲洞,待上了白石橋,寶玉正要鬆口氣,誰知忽而心有所感,扭頭往後頭的方廈圓亭瞧了眼,正瞧見妙玉冷眼往這邊廂看過來。
寶玉面上一怔,朝着妙玉拱拱手,那妙玉竟扭身便走了。
夏金桂瞧在眼中,納罕問道:“那是誰?”
寶玉尷尬含糊道:“家中請來的帶髮修行女尼,因其扶乩占卜頗爲靈驗,便留在了櫳翠庵裡。”頓了頓,忙探手一引:“妹妹快來,前頭便是我先前住的怡紅院了。”
少一時二人到得怡紅院,入內遊逛一圈兒,那夏金桂暗自讚歎賈家豪奢之餘,不免納罕道:“我看此地頗爲雅緻,卻不知寶二哥爲何搬了出去。”
寶玉正不知如何回答,隨行的襲人就道:“夏姑娘不知,二爺如今年歲大了,再不好在園中居停。因是太太稟明瞭老太太,這才讓二爺搬回了綺霰齋。”
夏金桂眼見寶玉面上訕訕,心下若有所思。暗忖這寶玉雖是個癡傻的,家教卻不曾短了。
恰此時有周瑞家的尋來,回道:“太太房裡擺了席面兒,正叫寶二爺與夏姑娘入席呢。”
寶玉便與夏金桂往前頭王夫人院兒而去。這席間除去王夫人,自然還有薛姨媽與寶釵。寶姐姐嫺靜以對,只偷眼瞧着寶玉與夏金桂語笑嫣嫣。及至未時末,夏家母女告辭,那寶玉又戀戀不捨地送出儀門外,直待夏家母女所乘的馬車出了角門,這才若有所失悶頭回了綺霰齋。
寶姐姐暗自好笑,忍不住便往清堂茅舍尋來。誰知到得地方卻見清堂茅舍依舊關門閉戶。
鶯兒上前拍門,半晌纔有紅玉開了門,見來的是寶釵,緊忙往裡讓,嘴上說道:“寶姑娘快進,我們大爺吩咐了,今兒個關門閉戶仔細讀書,除去寶姑娘、四姑娘,餘者恕不招待。”
寶姐姐心緒大好,與紅玉笑着說過兩句,擡眼隔窗便見書房中陳斯遠正從桌案後起身。
二人在堂中相見,因私下親暱便免去了繁文縟節。寶姐姐笑着道:“只是讓你別壞了寶兄弟的好事兒,誰知你竟真個兒關門閉戶了……這會子可憋悶了?”
陳斯遠故作書呆子狀,輕笑道:“還好,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古人誠不我欺啊。”
寶姐姐正要說話兒,陳斯遠就道:“這不,讀着讀着便有顏如玉來了。”
寶姐姐頓時俏臉兒一紅,心下卻極爲受用,面上卻往旁邊掩口而笑的紅玉身上一掃,嗔怪道:“都在呢,偏你要亂說。”
陳斯遠哈哈一笑,撩開衣袍落座,笑着問:“夏家走了?”
寶姐姐也落座,接過五兒送上的溫茶,也笑道:“才走,寶兄弟一路送出儀門,瞧那樣子簡直是望穿秋水。待回神又蔫頭耷腦沒了精神頭兒,我看啊,這二人倒是瞧對了眼兒。”
這卻出乎陳斯遠的意料,趕忙細問內情。寶姐姐雖不曾一路跟隨,可席間卻是眼瞧着二人語笑嫣嫣的,當下便將席間情形說了一遭。
陳斯遠心下暗忖,料想夏家一介商賈,甫一進得榮國府自是對賈家門楣敬畏不已,是以夏金桂多有收斂;再者,賈家與薛家不同,薛家門第不高又敗落了,與夏家聯姻幾同騙婚,那夏金桂自然就不幹了。可賈家再是敗落也是國公府的門第,便是衝着其門第,夏家只怕也樂意掏空家產?
只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往後如何……還有的是樂子瞧呢。
寶姐姐此時壓低聲音說道:“媽媽方纔與我說,姨媽與夏家太太說定了,明日夏家便送來一萬兩銀子,算是挪借給姨媽的。”
這就是了,於夏家眼中,榮國府高不可攀,可不就要上趕着送銀子?明面上說的好聽,是借,可莫說是利息,只怕夏家巴不得本金也要不回來了,如此剛好算作陪嫁!
陳斯遠便笑道:“夏家可是下了血本啊。”
寶姐姐說道:“夏家太太本就出身內府世家,孃家裡幾個兄弟都在內府任職,俗話說上頭有人好做官,這做買賣也是一般無二。只憑了夏家太太自個兒,這桂花的營生反倒比先前夏老爺在時更繁盛了幾分。
莫說是一萬兩,若能攀上國公府,便是三萬、五萬的,那夏家太太掏出來眼也不會眨一下呢。”
陳斯遠思量道:“原來夏家太太也不簡單啊,無怪能支撐得起這般營生。”
寶姐姐自憐道:“若非如此,夏家母女只怕早就被人吃幹抹淨了。”
聽其語氣不對,顯是想起了先前的葫蘆案一事,陳斯遠便伸手擒了柔荑,低聲安撫道:“妹妹別想了,往後有我呢。”
“嗯。”寶姐姐嫺靜笑着應了,心下自是愈發熨帖。一時盯着陳斯遠,杏眼裡百般柔情,千般的蜜意,自不多提。
卻說夏家母女乘着馬車離了寧榮街。
那夏家太太這會子才得空問道:“我的兒,你以爲那寶玉如何?”
夏金桂輕蔑一笑,道:“果然是個癡傻的。”言外之意,寶玉好哄騙,夏金桂不過略施手段便哄得其神魂顛倒。
夏家太太立時上了心,禁不住笑道:“那敢情好。他那姐姐如今是娘娘,說不得來日便是貴妃,到時候你給國舅老爺做正室,說出去也是體面。”
那夏金桂也不知羞,立時就道:“什麼國舅老爺我是不指望,只是媽媽須得仔細些,趁早將此事定下,免得那銀錢打了水漂。”
夏家太太自有定計,笑道:“再如何說也是國公府的門第,與親戚還能威逼利誘着耍無賴,他家可敢與咱們家耍無賴?壞了名聲,損了風評,那可不是幾萬銀子的事兒了。所以啊,賈家要借銀錢,多少我都敢借。若還不起,便算作你嫁妝了。”
夏金桂頓時高興了,腦袋湊在夏家太太懷裡撒嬌道:“媽媽真真兒好。”
夏家太太探手撫着夏金桂的髮髻,笑道:“我就你一個女兒,那金山銀海除了留給你,難不成還要帶進棺材裡?”
夏金桂咯咯咯嬌笑不已,馬車轆轆,一路往外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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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數日,陳斯遠一心讀書,只得空去尋寶姐姐、林妹妹說會子話兒。
榮國府自打夏家母女來過一遭後,復又恢復如常。只鳳姐兒每日忙得腳不着地,頭晌處置家中庶務,下晌或是往各處勳貴走動,或是去尋薛姨媽商議互典事宜。
聽聞每日都有北靜王妃打發來的嬤嬤隨行,陳斯遠卻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爲掩人耳目,薛姨媽暫且搬回了薛家老宅,倒是一連十幾日不曾與陳斯遠見過。
卻說六月裡一日,陳斯遠早間正用着大嫂子李紈送來的三丁包子,便又有趙姨娘領着丫鬟尋來。名義上是感激前一回陳斯遠出謀劃策,如今既然寶玉不願讀書,賈政乾脆在前頭闢出一間房來,單留給那老先生交代賈環。
賈環只讀了幾日便叫苦連天,轉頭尋了趙姨娘撒潑打滾再不想去。換做往日,趙姨娘定會心疼賈環,說不得便應允了。奈何今時不同往日,賈政已然變了心,趙姨娘失了寵,她一心指望好兒子賈環表現一番,換得賈政回心轉意呢,又哪裡會容許賈環放賴?
當下抄起鞋底子一通暴打,賈環四下亂竄一番,轉天又臊眉耷眼去了前頭老老實實唸書。
這不要錢的感激話兒說了一通,又話裡話外說起探春的好兒來。
陳斯遠笑吟吟聽了,偏生好似沒聽懂一般,竟附和着趙姨娘誇讚了探春一通。趙姨娘心焦不已,卻不好當面戳破,只得心事重重而去。
待晌午時,陳斯遠往園中游逛,正撞見尋來的邢夫人。
二者聚首,邢夫人面上不無幽怨之色……蓋因陳斯遠生怕走漏風聲,是以這些時日一直不曾往那玉皇廟尋去。
如今邢夫人也是吃過肉的,素了二十來日哪裡還忍得住?言辭間難免尖酸了些,說得陳斯遠心神動搖,思量道:“如今太太看得緊,玉皇廟怕是暫且去不得了……不過寶玉搬去了綺霰齋,那怡紅院倒是空置了下來。”
邢夫人頓時心下歡喜,道:“那夜裡得空我去怡紅院左近等你?”
陳斯遠頷首,邢夫人掩口得意一笑,這才領了苗兒、條兒而去。
陳斯遠站定沁芳閘橋上,本待往西面尋衆姊妹說會子話兒,誰知打小廚房方向來了個婆子,見得陳斯遠趕忙招呼道:“可是湊巧,正要尋遠大爺呢。”
那婆子到得近前就道:“遠大爺,後門有個人,自稱叫什麼馬攀龍,說這會子就要見遠大爺呢。”
馬攀龍?好哥哥?這位怎麼來了?
話說陳斯遠早先蓄意結交馬攀龍三人,砸了銀錢,當初便存着邀買死士之心。誰知雖屢有波折,最後到底峰迴路轉,讓陳斯遠僥倖留在了榮國府。
此後陳斯遠得空也去城外尋這三人,可自打其中了舉人,四人明顯便生疏了。
這位份不同,三人雖不曾說什麼,可難免自慚形穢。所謂富易妻、貴易友,有時候倒不是他自個兒想要如此,實在是位份差距太大之緣故。
陳斯遠一路打後門出來,便見馬攀龍一身皁衣、頭戴網巾,氣度沉凝,束手立在後門旁。
陳斯遠上前廝見,拱手笑着道:“大哥可是稀客,今兒個怎麼知道來尋我了?是了,那二位兄長可還好?”
“都好都好,陳……兄弟,還請借一步說話兒。”
馬攀龍引着陳斯遠陳斯遠到得巷子裡,眼見四下無人,說道:“本不該來攪擾陳兄弟,奈何事關重大……陳兄弟可知我如今在何處奔走?”
陳斯遠道:“這……不是內府?”
馬攀龍沉吟道:“我因身手利落,如今年初歸入了慎刑司。”
難怪馬攀龍看起來陰沉了許多,這是成了慎刑司的番子啊!
“原來如此。”
陳斯遠隨口應了,那馬攀龍道:“前幾日我等清繳混入京師的燃燈教妖人,誰知無意中掃聽得一則消息,因事關榮國府,我便特來告知陳兄弟。”
“哦?馬兄請說。”
馬攀龍道:“榮國府中可有個李氏大奶奶?”
眼見陳斯遠頷首,馬攀龍壓低聲音說道:“也不知那些妖人從何處得知了,說這位李大奶奶手頭有十來萬現銀,便謀劃着尋機綁了其子,以勒索其錢財。”
這風聲如何走漏的?是知曉內情的內府人等?不對,若是內府人等,又豈會不知那金剛經只給了七萬兩銀錢?這般胡亂忖度……嘶,八成是李紈的大哥李信崇啊!
馬攀龍見其瞠目,等了須臾才道:“我等此番只捉了幾個小嘍囉,那香主卻走脫了。原本要繼續追查下去,我帶着兄弟私底下便能看顧得了那哥兒,奈何郎中發了話兒,調我等另辦它案……”
陳斯遠鄭重朝着馬攀龍一拱手,道:“多謝大哥告知!大嫂子之子蘭哥兒如今每日去我那新宅讀書,若出了意外,我還真不知如何交代。
領則,那二位兄長如今可得空?”馬攀龍道:“單隻錢飛虎、徐大彪怕是應對不了,陳兄弟不若廣募好手,設下天羅地網將那賊子一舉拿下。否則,這千日防賊……要不得啊。”
“是極是極。”
匆匆交代幾句,那馬攀龍另有要事在身,當即別過陳斯遠匆匆而去。
陳斯遠心下暗歎,此番又要多事了!
這外人算計賈蘭,了不起悶在榮國府不出去就是了,就怕李紈廣有錢財之事傳進了賈家人等耳中啊。
那賈赦還好說,到底隔着房呢,又要顧忌賈母,心下豔羨卻別無他法;倒是掌家的王夫人,如今爲了銀錢正一腦門子官司呢……說不得便要行那去母留子之事啊。
因生怕賈蘭着了道,是以陳斯遠也不回榮國府了,匆匆便往自家新宅而去。
這日尤二姐去城外看望尤老孃,晴雯與曲嬤嬤等去街面上採買針線,家中只尤三姐在。
眼見陳斯遠這個時辰匆匆而來,尤三姐趕忙來迎,見了面便納罕道:“哥哥怎麼這會子便來了?”
“一言難盡。”陳斯遠趕忙往大門旁塾中瞧了一眼,眼見賈蘭正搖頭晃腦的背書呢,頓時暗自鬆了口氣。
當下也不瞞着尤三姐兒,便將緣由大略的說了一通。
尤三姐兒頓時唬得變了臉色,低聲道:“這可了不得!蘭哥兒是大嫂子的眼珠子,若是有個閃失,只怕大嫂子便要尋人拼命啊。”頓了頓,又道:“家中除去蔣五,另有四、五個得用的小廝,全都年輕力壯,過會子哥哥點齊了人手護着蘭哥兒回榮國府,這幾日可不好再出來了。”
陳斯遠頷首應下,又道:“這會子不便說緣由,待我領走了蘭哥兒,妹妹再尋先生說個分明。”
尤三姐道:“自當如此。”
當下陳斯遠挪步塾前,與那先生廝見一番,探手招呼蘭哥兒,說道:“快將書本拾掇了,家中有事,你須得快些回去。”
賈蘭慌得霍然而起,帶動桌椅稀里嘩啦一陣亂響,蹙眉凝神道:“可是母親有恙?”
陳斯遠只道:“先回去了再說。”
賈蘭再顧不得旁的,胡亂拾掇了書箱,隨着陳斯遠便往外來。
尤三姐業已安排了馬車,另有四個小廝提了棍棒護在一旁,當下一路浩浩蕩蕩直奔榮國府而來。
路上不過一刻光景,陳斯遠卻如坐鍼氈,待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先行推搡着賈蘭進了後門,陳斯遠方纔鬆了口氣。
打發了一衆小廝回返,陳斯遠回身這才領着賈蘭進了大觀園,又往稻香村而去。
此時剛過午時,李紈方纔教導過三個小姑子,刻下正在房中小憩。丫鬟素雲回道:“奶奶,遠大爺領着蘭哥兒回來了。”
“啊?”李紈不明所以,趕忙起身迎出來。
眼見陳斯遠果然領了賈蘭迴轉,那賈蘭身上還揹負了書箱,李紈頓時唬着臉兒道:“遠兄弟,可是蘭兒淘氣了?”
賈蘭慌忙道:“母親,我沒有!”
“住口!”
陳斯遠趕忙低聲道:“事出有因,還請大嫂子借一步說話。”
李紈看了眼委屈巴巴的賈蘭,心下先是鬆了口氣,又愈發納罕,思量着請了陳斯遠入內,只打發素雲領了蘭哥兒去梢間安置。
堂中只陳斯遠與李紈二人,不待落座,陳斯遠便道:“此番禍事了,我得慎刑司友人告知,有一夥賊人盯上了蘭哥兒。”
李紈詫異道:“好端端的,怎地盯上了蘭兒?”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也不知從何處走漏的風聲,說大嫂子手頭有十幾萬現銀。”
李紈一怔,旋即便覺天旋地轉,扶着額頭一陣搖晃。陳斯遠見勢不好,趕忙探手虛扶。誰知李紈果然氣血上頭,竟一個搖晃跌在了陳斯遠懷中。
溫香軟玉在懷,饒是陳斯遠別無心思,這會子鼻息間滿是玉蘭花香氣,又有身前柔軟相襲,也禁不住好一陣氣血上涌。
虧得陳斯遠尚記得賈蘭與素雲便在另一邊的梢間裡,那虛扶的雙手緊忙扶住李紈肩頭,低聲道:“大嫂子快坐下緩一緩。”
待扶着李紈落座,那李紈刻下業已緩過神來,一雙桃花眼霎時間滿是氤氳,帶着哭腔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陳斯遠能想到的,李紈自然也能想到。那外邊的賊子且不說,若是家中知道李紈廣有家產,黛玉情形猶在眼前,誰知榮國府又會如何待她們孤兒寡母的?
她一襲豆綠撒花鑲邊象牙白暗花緞面對襟披風,內襯米白立領偏襟襖子,下着霜色馬面裙,頭上只戴了點翠的頭面,這會子哭將起來真真兒是梨花帶雨。
陳斯遠心下不忍,又念及李紈先前借銀錢之事,便說道:“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是以我先行將蘭哥兒接了回來,這幾日便讓蘭哥兒好生在家中待着,那私學也別去了。”
李紈情知這事兒不好去求老太太,能指望的便只剩下眼前的陳斯遠,於是不迭點頭,只任憑陳斯遠吩咐。
陳斯遠蹙眉又道:“至於往後,素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待我尋些好手,設下天羅地網將那些賊子一網成擒,也就絕了後患。”
李紈嘆息道:“只是家中……我又該如何應對?”
“這……”陳斯遠也犯了難,一時間沉吟着沒了主意。
李紈抽泣兩聲兒,忽而擡眼道:“不若,不若那銀票、莊票遠哥兒先留着?”
“嗯?”
李紈越琢磨越對,說道:“我與蘭哥兒在府中又不用什麼銀錢,留在手中只怕便是招災惹禍之源。既如此,不若遠哥兒先保管着。
若來日蘭哥兒有了出息,自不需遠兄弟錦上添花;若蘭哥兒來日不成材,只求遠哥兒看顧一場。”
陳斯遠愕然道:“大嫂子,何至於此啊?”
李紈只抹淚搖頭道:“你哪裡知道太太的性子!”
是了,賈珠在世時風流堪比寶玉,如今卻只李紈孤兒寡母,餘下的侍妾不是打殺了便是發賣了。王夫人狠戾可見一斑!
因着賈珠之死,王夫人與賈政沒了夫妻情分,又恨屋及烏地不待見起了李紈。來日若真逼急了,或許看在賈珠份兒上能留下賈蘭,旁的……可就難說了。
“遠兄弟請稍待!”
說話間李紈倉促起身,也不避着陳斯遠,翻箱倒櫃一番,便從箱底尋了個檀木匣子來,抽開來,內中是一迭迭的莊票。
回身遞在陳斯遠手中求肯道:“遠兄弟還請幫襯我一回,我,我實在沒旁的法子了。”
陳斯遠推卻不得,拿在手中納罕道:“老太太總是看顧大嫂子的,此事何不與老太太言明?”
便見李紈慘笑一聲兒道:“老太太掌家幾十年,心性……怕是比太太猶甚,我又如何敢去尋老太太言說?”
是了,陳斯遠素來當那賈母是個糊塗的,可這等糊塗人能掌榮國府數十年,又豈能沒有狠厲手段?
想黛玉還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兒的,原文中還不是冷一陣、熱一陣的?便說那平安醮時張道士送上的金麒麟,背後豈能沒有賈母催動?
由此可見,賈母一直搖擺不定。先前自是怎麼千好萬好,待修了大觀園,吞沒了林家家產,再是外孫女,那黛玉也沒了價值。又如何比得上史家嫡女史湘雲?
原文中史家反應極快,轉頭便給史湘雲定了親事。賈母算盤落空,這才重新對黛玉好了幾分。
是以忖度賈母,不能當其是尋常大家長,而是要當其爲政治人物。這等人不會因私情而動搖心緒,莫說是黛玉,便是寶玉,有朝一日事關賈家生死存亡,賈母也會說捨棄便捨棄了。
轉念一想,難怪上回自個兒去見老太太,賈母雖只是虛言幾句,可臉色卻好了許多……這是覺着自個兒來日對賈家有用了?
結束思量,眼看李紈那我見猶憐的模樣,陳斯遠便蹙眉嘆息一聲,捧着匣子道:“大嫂子且放心,這銀錢來日蘭哥兒若要用,我盡數交給蘭哥兒就是了。”
李紈噙淚頷首,待要說些什麼,卻聽陳斯遠又道:“要說此事也並非沒有轉圜……且待我思量一番,再來尋大嫂子計較。”
“好。”
人多眼雜,陳斯遠合攏匣子,將其塞進袖籠裡,別過李紈便匆匆回了清堂茅舍。略略小坐一番,又覺此地也不保準,乾脆又折返回新宅。
這會子晴雯回來了,三姐兒卻往百草堂盤賬去了。陳斯遠素來相信晴雯,乾脆單獨叫了其來房裡。
那晴雯扭捏而來,入內便嗔道:“大爺,晴天白日的……說不得鸞兒一會子又要來搗亂。”
陳斯遠哭笑不得,趕忙攬過晴雯,探手將匣子抽出來,道:“尋個地方,將這匣子藏好。”
晴雯這才知曉自個兒會錯了意,當下也不過問內中是何物,只略略思量便道:“梢間櫃子下撬開一塊磚,挖了土來,將這匣子塞進去。”頓了頓,又道:“再包裹上一件雨衣,如此免了發黴蟲蛀之苦,豈不妥當?”
陳斯遠大喜,自是連連應下。隨即主僕兩個挪了櫃子,撬開地磚依法施爲,待將櫃子挪回原處,果然便是仔細瞧也瞧不出破綻來。
陳斯遠讚了半晌晴雯心思伶俐,將晴雯誇得好一番花枝亂顫,錯非鸞兒果然來搗亂,只怕便要順勢與陳斯遠成就好事了。
因記着與邢夫人之約,陳斯遠不好久留,略略盤桓便回了榮國府。
這一路安步當車,仔細思量一番,心下便略略有了成算。如今王夫人掌家,想要與其打擂臺,單是邢夫人只怕不夠,須得將賈母這尊大佛挪出來纔好。
這是人便有欲,賈母所求爲何?不過是維繫賈家榮華富貴,盼着後輩承襲祖宗榮光。
且不說賈蘭本就有天分又極爲勤奮,便只是資質平平,有燕平王一句話,這來日前程還能少得了?
賈母若知此事,定會愈發迴護李紈母子。如此一來,起碼賈母活着時李紈母子無恙。待賈母一去……那會子能不能保住榮國府還兩說的,陳斯遠又哪裡看得了那般長遠?
本道今日只剩下夜裡與邢夫人幽會,誰知纔回榮國府,正撞見三姑娘探春蹙眉來尋。
二人在沁芳閘橋相遇,探春急吼吼道:“遠大哥,姨娘一早兒又來尋你了?”
陳斯遠因拿定了心思,這會子倒是氣定神閒起來。聞言不禁笑吟吟道:“是來了一回——”
不待其說完,探春就道:“遠大哥,你,你別聽姨娘胡亂說嘴。”
陳斯遠哈哈一笑,道:“三妹妹多心了,姨娘說什麼,我只管左耳聽右耳冒就是了。”
探春便癟嘴道:“我都與姨娘說過幾回了,偏她還要亂說一通!”
眼見小姑娘氣咻咻的模樣煞是可愛,陳斯遠習慣性擡擡手,又反應過來探春不是惜春,於是撓撓頭安撫了探春兩句,這纔回轉清堂茅舍。
卻不知二人橋上說話情形,正落在鶯兒眼中。鶯兒因得了寶姐姐吩咐,一直留意探春情形,待回返蘅蕪苑,便與寶姐姐說道:“姑娘,方纔三姑娘又去尋遠大爺了。”
寶姐姐頓時蹙眉不已。她早知如意郎君難尋,不想機緣巧合卻在這榮國府中尋見了意中人。奈何這意中人實在太過出彩,非但是外頭的姑娘惦記着,便是府中的姊妹也要來惦記。
這前一回也是因着大太太犯蠢,這才阻斷了二姑娘迎春奮進之意。不料打跑了二姑娘,如今又有三姑娘跟了上來。
寶姐姐煩惱之餘,心下愈發鬥志昂揚,只計較着來日須得想個法子絕了探春的心思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