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苗兒 條兒 五兒
許是寶釵真個兒累了,又聽進去了陳斯遠所言。待轉過天來,隔壁梨香院便叮叮噹噹敲打起來。
小丫鬟芸香扒着牆頭觀量,轉頭兒顛兒顛兒跑進來道:“大爺,梨香院搭了個鞦韆呢!”
捧書研讀的陳斯遠愕然不已,旋即釋然一笑。便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又如何?寶釵又不是會喘氣的死人,只因身上擔負太多,這纔將愛恨情仇種種心緒掩在心間,輕易不得表露。
陳斯遠不禁得意暗忖,林妹妹那邊廂不知如何,這寶姐姐幾度被自個兒亂了心神,卻不知來日又是何種情形。
小丫鬟顛兒顛兒來遞話兒,自是想着院中也搭一個鞦韆,想來閒暇時蕩起來必是極好的。奈何陳斯遠不接茬,便只好癟着嘴怏怏而去。
轉天下晌,探春、惜春兩個小的聯袂而來。見面便勉強笑道:“遠大哥,我與四妹妹來還書,再借上幾本旁的。”
趙姨娘捱了打,探春自是去瞧過,免不得母女二人大吵一會。小姑娘傷了心,此時依稀能瞧見探春眼睛都是腫的。
陳斯遠笑着邀兩個小的入內:“我這裡旁的不多,閒書有的是。不過須得藏起來,免得太太、老太太尋你們晦氣。”
探春紅腫着眼睛悄聲道:“藏得好着呢。二姐姐都不敢帶回自個兒房裡去瞧,每日只在我房裡瞧上一會子。”
是了,迎春怎地沒來?哦,轉過年二月裡迎春便要及笄,按規矩屬於待字閨中,倒是不好再走動了。
陳斯遠開口好似春風化雨,沒一會便將探春心下哀傷撫平。此時探春十來歲,惜春才六歲,正是女兒家最歡脫的時候,因是嘰嘰喳喳起來沒完,原本靜謐的小院裡頓時滿是歡快。
陳斯遠笑眯眯瞧着,時而搭上一嘴,只覺此時無比美好。待過上幾年,只怕探春、惜春就學了規矩,再不好這般無所顧忌了。
兩個小的鑽進書房裡,嘀咕着挑了兩本,旋即心滿意足要告辭。陳斯遠笑着將其送出,方纔出門便聽得吱呀呀的聲響。
“什麼聲音?”
探春納罕說了一嘴,隨即扭頭看過去。便見那踩着鞦韆、圍着斗篷的身形恣意悠盪,時而高高躍起灑下一片笑聲,時而落下又惹得丫鬟鶯兒驚呼連連。
陳斯遠略略訝然,便笑着負手看過去。一旁兩個小的更是看傻了眼!
這是寶姐姐?她素日裡端莊嫺雅,何曾有過這般情形?
惜春年歲小,想的也少,當即叫道:“好似是寶姐姐!”
一句既出,頓時惹得方纔蕩起來的嫽俏身形瞥將過來。探春、惜春……還有那滿眼不懷好意的陳斯遠!
寶姐姐頓時慌亂起來,待落下時也不知怎地,雙手忽而拽不住繩索,驚呼一聲便跌落下來。
“誒呀,姑娘!”
鶯兒大叫一聲,旋即叫嚷道:“姑娘跌下來了,快來人啊!”
寶姐姐這會子傻愣愣坐在地上,只覺兩片兒臀兒酥麻一片,隨即悶疼蔓延全身,惹得寶姐姐蹙眉倒吸了口涼氣。
鶯兒過來攙扶:“姑娘怎樣了?可要尋太醫?”
寶姐姐心下哭笑不得,暗忖自個兒也不知怎麼了,三番兩次被那人亂了心絃,鬼迷心竅一般搭了鞦韆不說,還真個兒蕩了起來。
耳聽得鶯兒吵嚷着要去尋太醫,寶姐姐趕忙攔下:“不過摔了下,又有什麼打緊的?不用去尋太醫,扶我進去緩一緩就是了。”
尋太醫?怎麼想的?
探春、惜春還有那人都瞧見自個兒盪鞦韆摔了下來,只怕來日定傳成了笑話。寶姐姐費心經營了二年,一直無可挑剔的扮着賢良淑德、端莊嫺雅,這會子忽而頑皮起來自鞦韆上摔下來……這叫外人怎麼看自個兒?
忽而想起始作俑者正是隔壁的陳斯遠,寶姐姐頓時嗔惱起來。暗忖自個兒不該信了陳斯遠的邪,沒事兒蕩什麼鞦韆?這下倒好,心中苦悶不曾發泄了,反倒平添了許多煩擾。說不得過會子探春、惜春就會過來……
丫鬟同喜、柳燕兒一併出來,緊忙將寶姐姐攙扶起來。寶姐姐強忍着痛楚,一瘸一拐往正房行去,口中還安撫衆人:“無事,方纔有些走神,這才摔了下來。”
鶯兒自小被寶姐姐調教出來的,自然是寶釵說什麼她便應什麼,同喜卻不曾反應過來,只道:“姑娘瞧着摔得極重,我看還是請了太醫來瞧瞧吧。”
柳燕兒最善察言觀色,笑道:“這些磕磕碰碰免不了,哪裡就要請太醫了?旁的不說,先扶了姑娘進屋纔是正理。”
梨香院裡鬧鬧哄哄暫且不提,卻說隔壁院兒裡。
探春、惜春兩個大眼瞪小眼,陳斯遠神情玩味,這會子強壓着笑意。
過得須臾,惜春聽得梨香院裡消停下來,不確定道:“唔,好似方纔寶姐姐摔了下來。三姐姐,咱們要不要過去瞧瞧?”
探春到底大了幾歲,這會子想得多,蹙眉道:“哪裡就摔了?不過是下來時一時有些不穩……”
這會子過去瞧寶姐姐出糗,誰知過後會不會被人家記恨上了。
“可是……”惜春兀自還要說些什麼。
探春就道:“沒有可是……不信你問問遠大哥。”
陳斯遠憋着笑頷首道:“是啊,隔着兩道牆,四妹妹怎地瞧見薛妹妹摔了?莫非四妹妹天生千里眼不成?”
“是這樣?”惜春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可瞧見三姐姐鄭重其事、蹙眉不已,遠大哥也這般說了,她就不再堅持。
探春便扯了惜春的手兒,與陳斯遠說道:“那遠大哥,我與四妹妹先回了。待看完了再來還書。”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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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寶姐姐前腳方纔摔了,後腳此事便傳揚得闔府皆知。
卻說東跨院裡,邢夫人這會子手託下頜略略出神,一旁王善保家的那老貨正說着寶釵的糗事。
邢夫人卻心不在焉,思忖道:“王嬤嬤怎地又回來了?轉過年三姐兒便要出閣,王嬤嬤無事還是多去幫襯些纔好。” 王善保家的笑着道:“前幾日好生忙活了一場,今兒個瞧着無事,婆子這纔來府中看看太太可缺使喚的。”
王善保家的哪兒來的這般好心?不過想着在這榮國府裡能倚老賣老,吃、佔一些便宜罷了。那邢三姐可不是個好脾氣,有什麼夾槍帶棒就懟了回來,便宜佔不到還惹一身不是,錯非是邢夫人所命,她纔不樂意往邢家走動呢。
邢夫人卻哪裡管這些?這會子愈發瞧着王善保家的不順眼,聞言便只道:“既如此,嬤嬤還是回去歇息吧,說不得往後三姐兒那邊廂還要嬤嬤多幫襯着呢。”
“額……太太說的是。”
邢夫人又道:“我這邊廂素來事兒少,也不用嬤嬤常來。苗兒,將老爺前日給的那老君眉取二兩來給嬤嬤帶回去。”
王嬤嬤得償所願,頓時展顏道:“誒唷,謝太太的賞!太太放心,有老身看顧着,保準三姐兒出閣事宜妥妥當當。”
當下苗兒包了一小包茶葉來,王善保家的喜滋滋揣了,這才告辭而去。
待她一走,邢夫人便轉動心思。那往妙峰山求子一事,業已與賈赦說過了,賈赦聽了不過略略蹙眉,只道隨邢夫人如何。
邢夫人又說不必勞師動衆,只領幾個下人,再有遠哥兒照看着,往返三、四日光景也就回了。
賈赦含糊其辭、無可無不可的應了,臨了還給了邢夫人屬僚送來的二斤老君眉。眼看再有幾日就要啓程,邢夫人倒是想好了手段,只是長此以往也不是個事兒……哪兒有總與個眼看成人的外甥關起門來私下裡計較的?且一計較最少也是一盞茶光景。
傳揚出去,只怕好說不好聽。再者,苗兒、條兒是貼身丫鬟,一回兩回也就罷了,時間一久定會瞧出些許蛛絲馬跡來。
總要想個法子將兩個貼身丫鬟封了口……忽而想起那小賊屋裡的香菱去如州尋親去了,也不知何時回來,邢夫人頓時計上心頭。
擡眼觀量,此時苗兒打理着賞瓶,條兒踩着凳子掃着門扉、窗櫺。
邢夫人便嘆息一聲道:“有一樁事,我思量着始終不妥。”
苗兒放下賞瓶,目光看將過來。
邢夫人好似自顧自說道:“這府裡的哥兒,哪個到了年歲身邊兒短了伺候的?趙姨娘的環哥兒有兩個屋裡的,琮哥兒也是一般,寶玉那就不用說了,裡裡外外十幾個丫鬟伺候着,偏香菱這一走,遠哥兒那邊廂就只剩下紅玉、芸香兩個。”
目光看向苗兒,邢夫人道:“芸香又是個三等丫鬟進不得房的,且年紀也太小……這眼看又入了九,怕是夜裡值夜都不周全。”
條兒接口道:“太太真個兒顧着遠大爺呢。”
邢夫人道:“自個兒外甥,我不顧着誰顧着?”
苗兒也笑道:“也是遠大爺有能爲,有學識、有本事,前頭給太太賺了體己不說,聽說那詩詞也作的極好,下頭的小丫鬟都說遠大爺是文曲星轉世呢。”
什麼文曲星,那就是個急色的小賊!
邢夫人暗啐一口,下套道:“我那堂姐待我極好,可惜早早過世……我總要顧好了遠哥兒。如今便思量着,回頭兒尋個可心的丫鬟送去。你們兩個認識的丫鬟多,可有那等本分的?”
條兒道:“太太突然問起來,我這一時還想不起來有什麼人合適。”
苗兒也道:“正是正是,我看不如太太平素多留意,咱們也多觀量着,總能尋見合適的。”
“哦,你們說的也是。只是這事兒不好拖延太久,還是儘快尋個妥帖的送去纔好。”
邢夫人說罷,便不再說旁的。
苗兒、條兒又各自忙活起來,卻不免都有些心不在焉。那遠大爺生得好,待下人和氣,人品、才俊都是一等一的,誰不想去遠大爺身邊兒?
條兒矜持一些,苗兒方纔可是險些自薦了的。兩個丫鬟便想着,這等事兒不好自個兒張口,倒是須得在遠大爺身上多下些心思了。不然來日送去個狐媚子,哪兒還有自個兒存身所在?
思量間又彼此瞥了一眼,暗暗將對方當做了自個兒最大的對手,想着那苗兒(條兒)定也是這般想的,這等事須得爭搶,事關前程,卻顧不得姊妹情分啦。
眼看苗兒、條兒一時無言,俱都心不在焉,邢夫人頓時暗自得意起來。卻哪裡知道,她無意之中竟使了個二桃殺三士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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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役柳嫂子自東大院出來,自夾道往東行了一陣,便到得自家門前。
推門入內,便聽得梢間裡傳來兩聲輕咳。
柳嫂子一挑簾櫳進得梢間裡,便見個十二、三的小姑娘偏腿坐在炕上,手中捧着一卷詩冊。這姑娘眉眼秀麗,雖還不曾長開,卻已顯出是個百裡挑一的美人胚子。身形單薄、嫽俏,眉宇間一點若有若無愁緒,竟與那西子捧心相差彷彿。
柳嫂子瞧見女兒,頓時關切道:“怎地又咳了?可是今兒個嗆了涼風?”
柳五兒蹙眉搖頭道:“許是有些天干,我下晌多飲些水就是了。”
“那就好,那就好。”柳嫂子一偏腿也上了炕,又怕身上涼意沾染了女兒,便挪動身形到了炕稍,隨即笑着說道:“五兒啊,咱非要去遠大爺屋裡?不過是個遠親,說不得何時就離了府,我看寶二爺比那勞什子遠大爺強百套。媽媽回頭兒走動走動,不如送你去寶二爺房裡?”
柳五兒卻蹙眉道:“媽媽這話不妥,便是遠親那也是主子。再者說,寶二爺房裡那麼些姐姐在,哪兒有我出頭之日?便是去了也不過耽擱幾年,轉頭也尋了小子配了。”
頓了頓,姑娘家眼中閃過希冀道:“遠大爺就不同了。聽說他待下人極好,便是芸香犯了錯,也不過罰她寫大字。還有那香菱,遠大爺請了鏢局一路護送往如州去尋親,這等情誼哪裡是寶二爺可比的?”
“這……”柳嫂子無話可說。瞧了眼病西施一般的女兒,心下便生出不捨來。她這女兒自幼體弱,春秋換季必會病上一場。前些年也是因此,這纔沒討了差事。到得今年,柳嫂子心下急切起來,便想着給女兒尋個好去處。
先前一門心思往寶二爺房裡送,奈何方纔有了眉目,女兒轉頭便說要去那勞什子遠大爺房裡。可偏偏柳嫂子此前婉拒了平兒之邀,如今食言而肥又要送五兒過去……
丟了臉是小,奈何二奶奶這回回來心氣兒不順,柳嫂子舍了麪皮說項兩回也不得其准許。
好似瞧出柳嫂子爲難,柳五兒就道:“媽媽,可是二奶奶沒鬆口?”
柳嫂子尷尬笑道:“是,不過五兒放心,我回頭兒再去與二奶奶說說。好歹我也是家中老人,總要給些體面。”
柳五兒卻道:“媽媽不若私下裡與遠大爺身邊人說說,說不得反倒更有用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