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真正讓我覺得害怕的……”這是輕幽第一次聽到他的語氣裡有些許的顫音,“我從小就那麼親近的生身父親,我竟是全然不瞭解這一個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想……”
輕幽又想到了千萬裡外的司徒慕明,難免憂心道:“不止是你,師哥如今,想必亦是如此。”
“我真的不想做長安王了……”慕茶長嘆一聲,“若是有一日我囊中羞澀的到了你家門前,姐姐,可要收留我啊!”
她將自己的帽子放了下來,倏爾一股子冷風吹襲上了身子,雖是刺骨,倒也沒什麼其他的不舒服,只是嘴角一抿,道:“你又不是第一次有這個念頭,我自然不會放着你不管。”話畢了,兩人四下看着周圍這一段極有故事的土地,半晌無語的暗自沉思,好一會子過去,輕幽方纔輕喃出一句話來,“也不知如今三面戰事如何了……”
慕茶雖未說及,但心裡畢竟是擔心掛記的,也便眉目微微蹙起,問道:“你若是擔心,我們回去看看可好?”
“罷了,不見有不見的好處。”輕幽搖搖頭,卻不想回過軍營裡,只因一到那裡,便會無法迴避的注意到,前一刻還是喜氣洋洋的除夕守歲,滿營歡喜,下一刻卻是鋪天蓋地的軍情消息,只是沒有一件是她想聽的。
這樣的無常,也算是正常了。
“你能避一時,又怎麼可能一輩子不去見呢?”雖是並未聽她明說,但輕幽的心思,慕茶卻是見得極清楚的,輕緩下語氣道:“其實,你後不後悔這一次跟着他出戰呢?若是留在盛京,那才真的是眼不見心不煩。”
她輕輕搖了搖頭,“世事難兩全,必要舍小取大方纔是理,我自知道來到這裡便不會心裡舒坦多少,但留在盛京,卻一是瞧不見他我不放心,二來,我終究一個凡人的,如何能全然不顧亡國禍水的名聲?”
他沉吟着,慢慢問出一句他想問,卻好久都不敢問的一句話來,“那若是……最終辭安軍勝了,姐姐,你還會笑嗎?”
她心裡一怔,隨即目光清冷一瞬,“誰能料到後事如何呢?就像如今,誰知戎衣何日定?何時歌舞入長安?”
她話中在駱賓王這首《在軍登城樓》中分別加了兩個疑問詞,卻也將這份期盼深深的埋在了心理。
“只要你想,總會有朝一日,”慕茶揚起一絲笑意,擡手四面一揮,“便似如今,夜將寒色去,年共曉光新。”
聽到他吟駱賓王的這首《於西京守歲》,輕幽心裡亦是暗暗呢喃一句,“但願曉光新……”
慕茶低聲說道:“這新一年的第一頁,從這昔日大明宮前翻開,也是好的。”
望着面前熙攘的燈火,頭上本該寂靜幽黑的夜空,如今卻是染紅了大片的顏色,耳邊依舊轟隆之聲不停,分不清哪些是爆竹煙花、哪些是戰火轟鳴。輕幽暗自只是期盼着,明日一早,便可將一切的禍亂結束,還這片昔日帝京一場長治久安。
就這樣在城中呆了整整一夜,他們一夜無眠的眼看着這一片土地一夜,直到翌日一早,爆竹迎歲的節目已然過去,當下再聽着耳邊的所有炮鳴,一切聲音的來源就已然再明瞭不過了。
“看來夜栩哥哥料想的一點不錯,這場戰事一時半刻很難停下。”一邊往軍營裡回去,慕茶擡頭看着遠方迎接日出的一陣陣火光沖天,已經再明顯不過的瞭然了攻打長安城的戰事,的確是進行了一夜,即便當下都沒有停止。
輕幽雙手端疊着,斗篷蓋住的手指不停的來回纏繞着,雖是面色平靜無瀾,但心裡已經是波濤洶涌,“既是他能看出辭安軍的意圖目的,想來該是好解的,可這場戰事怎麼持續了這麼久,到現下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姐你先別急,”慕茶卻還是沉穩的,“等回去問問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輕幽心裡正是慌亂,但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只是腳下不覺的加快了腳步,匆匆往軍營裡去。
“王妃殿下,慕公子。”才一到軍中地界,守軍的士兵見了他們回來便行了一禮,輕幽即使急不可耐的想知道前方戰事,但聲音還是輕穩問道:“前方戰事如何?”
“此戰開始了近三個時辰,其間雖斷斷續續,但卻是激烈異常,榮王殿下如今正在前方親自入陣殺敵。”
甫一聽這樣的回答,輕幽不等他再說什麼,便擡步往戍臺那邊過去,慕茶見如今已到軍中,也便不甚擔心她的安危,於是腳步稍停了一瞬,並未立時跟了她去。
輕幽上了戍臺,只見山雨正在臺上觀戰,她雖說心裡頓時便疑惑他爲何身不在戰場,但當下因着擔心夜栩,卻也並未多問他什麼,而山雨見了她,也只是微行一禮便往旁邊退了退,讓出了位子出來。如是,輕幽眼光往城樓之外的戰場之上一搭,腦子裡頓時嗡嗡作響。
一眼望去,那樣多的屍體就那樣鋪在地上,馬蹄踐踏、廝殺盛凌,卻沒有一刻的停止。
那樣烏壓壓的軍隊之中,她甚至沒有勇氣在那些人中去找他。
“王妃請放心。”正在她三魂不見七魄的努力接受這一切時,一旁的山雨忽而開口道:“雖是戰況慘烈,但如今還是我軍微佔上風,七爺也一切安好。”
在聽到那一句一切安好的時候,她終於回過了神來。
可是這麼久的廝殺,卻只是微佔上風,這絕不是什麼好兆頭。
一時緩應過心神,她方纔想起來另外兩處地方的情況,隨即忙向山雨問道:“咸陽城如何?”
山雨面色一沉,眉目中一陣怒意不服的樣子,只道:“咸陽已破。”
這跟當初聽聞舒城城破的時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心情。
她尚未意識到,如今自己身在戰場,更在乎的已經不再是因爲自己的一笑是否傾了城亡了國,而是那些奮力前線的軍將如何,那些地方的百姓是否還好。
“辭安軍攻下城去,可有不仁行止?”
山雨略一搖頭,“城中除卻惶恐氾濫,一切都還說得過去。”
聽罷,她不由的微微低頭頷首,想了一想之後,又馬上問道:“那璘霆呢?”
“璘霆尚無消息傳來,不過屬下愚見,九爺應該可以應付。”
“沒有消息……”輕幽呢喃一句,心裡很難不去擔心那邊的夙雪,甚至忍不住埋怨自己,若非自己多此一舉非要讓夙雪過去與夜楓一起過節,如今也不會讓她陷入那裡的戰事之中,想着想着,又看一旁的山雨只是站在臺上觀戰,於是忽而問道:“你不用上戰場?”
山雨微微一怔,隨即只道:“是。”其餘並無絲毫多言。
而若照輕幽以往的性子,見此必是要心裡追究此事,可眼下她卻是心裡一舒,連忙道:“既是如此,那邊請你過去璘霆一趟如何?我心裡實在放不下九王夫婦那邊。”
山雨突然一聽,面色尚是有些爲難,只是看着輕幽面露急切,他思來想去,只好拱手一禮道:“是,王妃殿下放心。”話音落下,他便提步迅速的離開了戍臺,往璘霆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