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懷鬼胎
餘至瑤已經連着兩個月沒有見到何殿英了。
他夜裡睡不着覺,大白天的在沙發上打盹兒。朦朦朧朧的看見何殿英從外面走進來,一路蹦蹦跳跳的像只白兔子。他很高興,一躍而起,然後就醒了。
坐在沙發上出了半天神,他抄起電話要了何公館的號碼。線路接通之後,那邊接電話的僕人把話筒交給了何殿英。雙方隔着遙遠的距離,都不說話,通過一根電話線傾聽對方的呼吸聲音。
後來,還是餘至瑤主動對着話筒吹了一口氣。
那邊哼哼的冷笑出聲:“怎麼着?想我了?”
餘至瑤答道:“嗯。”
然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餘至瑤只是想聽一聽何殿英的聲音,現在聽到了,心裡就挺歡喜。他猜得出何殿英的反應——先是一愣,隨即扭頭看看話筒,然後把話筒一摔,嘴裡開罵:“他媽的神經病!”
有意思,他想,小薄荷就是有意思。
馬維元穿着一身白色西裝,步履匆匆的走進餘公館大門。他是從家步行過來的,餘至瑤給了他一處房子,和餘公館在一條街上,十分之近,幾乎就是鄰居。餘至瑤是他的貴人,讓他從一名小雜役變成俱樂部的馬經理。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做出報答,自己琢磨着,似乎只能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二爺啊。”在餘至瑤面前,他從來不坐,總是垂手站着:“有件事兒。”
餘至瑤坐在沙發上,正在懶洋洋的吸雪茄:“說。”
“上個月,您花錢打發了的那個張小英,昨天下午找我來了。”
張小英便是馬維元當初進貢過來的舞女,餘至瑤破了她的身,睡過幾夜之後失了興趣,便拿兩千塊錢打發了她。滿心狐疑的盯着馬維元,餘至瑤預感到要出事:“繼續說!”
馬維元彎下腰,陪着小心說道:“她……她懷上了。”
餘至瑤眯起眼睛,彷彿不能置信:“什麼?”
馬維元聽不出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所以沒敢擡頭:“今天上午,我讓人帶她去醫院做了檢查,沒錯,是真懷上了。”
說到這裡,他偷偷溜了餘至瑤一眼:“二爺,我盤問了她半天,諒她也沒膽子撒這種謊,應該真就是您的骨肉。所以二爺您看,您是明公正氣的收了她呢?還是找處房子先養着她?”
把話說完,馬維元臉上現出了笑模樣,心裡是替二爺喜悅。雖說張小英出身貧寒,做過舞女,但是身子清白,這個餘至瑤最清楚,並且還讀過幾年書。這樣的資格,做太太是不夠,但是當姨太太絕沒問題。二爺也是有點本事,幾夜的工夫,還真打下種了。
然而,餘至瑤卻是驚惶的一揮手:“我不要!”
馬維元沒聽明白:“不要?您是不要張小英,還是不要孩子?”
餘至瑤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都不要!”
然後不等馬維元多說,他邁步便走,竟是就此跑了。
馬維元未能揣摩清楚“聖意”,隨口就把這消息散佈給了身邊的人。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連杜芳卿都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爲什麼不要?”他抱着胖墩墩的大雪團,跟在餘至瑤身邊嘀咕:“多子多福嘛。”
餘至瑤扭頭瞪着他:“你懂個屁!你給我滾回房裡去!”
杜芳卿嚇了一跳,滿心的委屈,含着眼淚往樓上走。剛在自己的屋子裡彎腰放下了狗,就聽樓下一陣叮咣亂響,卻是餘至瑤又打起了啞巴。
餘至瑤心裡怕得很。
越是怕,越是怒,因爲知道啞巴皮糙肉厚很抗打,所以越發下手兇惡。啞巴在疾風暴雨般的拳腳中逃入臥室,然而餘至瑤跟進來一腳踹上房門,依舊是不依不饒。
這回周遭沒了旁人,啞巴就不再忍讓了。
餘至瑤這時已經累得氣喘吁吁,所以啞巴輕而易舉的就把他壓到牀上緊緊抱住。餘至瑤呼出的熱氣撲在他的面頰上,他騰出一隻手,把枕頭拽過來掖到了對方的腦袋下面。
餘至瑤沒有掙扎反抗,他喘息着在啞巴耳邊說話:“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他再也別想回到這個家裡來……”
啞巴居高臨下的凝視他的眼睛,臉上帶着憐憫神情。餘至瑤卻不看他,自顧自的望着天花板:“全是我的……誰也不給……”
體力隨着他的情緒宣泄出去,他在啞巴的懷中越來越軟。啞巴難得這樣近距離的和他相擁,心裡想要親他一下,可是又不大敢。
他知道自己親就親了,餘至瑤終歸是奈何不了自己,可又總覺得自己是戴罪之人,沒有資格。餘至瑤只在他面前會滿口瘋話,他認爲這也是一種殊榮,所以不敢妄動,怕把對方嚇走。
如果沒有了自己這個傾訴對象,餘至瑤就只好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發瘋了,那多寂寞?
餘至瑤在家裡歇斯底里,害的杜芳卿捱了幾頓臭罵,啞巴捱了幾頓好打,馬維元摸不清頭腦,嚇得也是不敢登門。
等他過了這股子瘋勁,問題便又擺在了眼前——活生生的骨肉,在女人肚子裡一天大似一天,真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對於這件事情,餘至瑤是既不提,也不想,拖一天算一天。馬維元只好私下又向張小英貼補了一筆鈔票,讓她回家先養胎去。
日子重新恢復了平靜,餘至瑤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爲,倒是覺得有些愧對杜芳卿。那又不是杜芳卿的孩子,對方一片好心勸慰自己,反倒受了幾場惡氣。
大清早上,杜芳卿伺候他穿衣梳頭,他就抓住機會說道:“你別往心裡去,我也是有口無心。”
杜芳卿很仔細的爲他繫好領帶,隨即微微的掠了他一眼。
“你要是嫌我,就直說。”他很有剋制的幽怨嬌嗔:“別這麼拿我撒氣。”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變得黯然:“我有自知之明……我的好時候已經過去了,再過幾年我老起來,就更看不得了。”
餘至瑤心裡有事,此刻懶得做出安慰,所以只笑了笑,沒有多說。昨天晚上何殿英派人給他送了張帖子,邀他今日中午去明月飯莊共進午餐。這時候不年不節、不當不正,怎麼找也找不出請客的理由,所以餘至瑤很疑惑,猜不出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若有所思的轉身出門,他把杜芳卿忘到了腦後。杜芳卿很落寞的獨自站在房內,心裡沒想什麼,單是站着。
站了許久,他沒滋沒味的嘆了一口氣,慢慢的上樓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