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邊人多聲靜。高處,杉林成片。
那黑古隆咚處,長寬不過兩丈,冬來時有霧氣飄出,坑沿的幾棵泛紅的矮灌,溼漉漉的。在土家,天坑並不少見,且大的都多有典故;而此,卻牽繫着個遙遠而幽昧的傳說:相傳不知何年,一40大幾的寡婦,與不到30的侄子關係曖昧,被人拿了實證。奇聞瘋傳,觀光者絡驛不絕,最終寡婦來此了斷人生。人們對此諱莫如深,以致不知她哪寨哪村。
沒曾想,神話一般存在的天坑八卦,竟能跟身邊活人扯上關係。
“公社化”時找水,駐隊幹部把懶搞得吊下天坑。因這單身狗的精幹大膽,和他的牢騷怪話同樣有名。十來丈粗繩放完也沒着底;拉上來,他晃晃悠悠退幾步,人就跟那繩樣癱地上,連說話都磕巴了:他聽見了鬼笑,呵呵呵笑,莫不當年那寡婦風.騷難改,哪見得童子身?他寬背上真還道道血痕。誰能說清,往日油坊裡錘得地動屋搖的彪漢,全鄉“模範互助組”組長的陡變——是到手的土地眼睜睜給拿走,被擺了一道的懷恨?三兩年,怎就墮落成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但是人皆有治,無非沒點中要穴。這回他哭了,哀告幹部放過他,他保證往後做活,再不邀人躲巖坷裡打撲克;在食堂,再不菜鍋面上“飄”油水、粥鍋底下撈乾的;再不發牢騷,他改,都改。
也就再難找着下天坑的。
時代的淬鍊,我們都是徹底的唯物者,對幾乎所有傳說、菩薩,我不屑一顧。凡有腦子就想想,幾根裹上鋸末的竹籤點燃,就是對神靈的犒勞?揩屁股的草紙打幾個孔,就成另一世界的流通大鈔?朝個泥塑石鑿的疙瘩磕頭,即能讓人從此想啥得啥,要啥來啥?就打死我也不信呀!
頭上三尺有神靈?有回跟人辯得犯了急,我甚至紅着臉撂狠話:無論人人敬畏的崖口上黃桷樹,還是下面號稱百求百應的巨石觀音,任你點,我敢當衆衝任何一座顯靈菩薩撒尿!
盡人鴉雀無聲。怕我暴斃於途污染環境,或是天庭震怒傷及無辜?從此我辯誰誰噤,再沒人與我PK。
有回趁着地裡扯豆人員分散,看左右無人,我一吱溜跑天坑邊趴下。風吹苞谷葉噝啦啦響,我探頭往黑洞洞的天坑瞅來瞅去。感覺像是趴在“空客380”引擎上的超人,耳邊只剩奇妙的,似風又似回聲的龐然嗡響,好一陣也沒聽出個名堂。不甘心,起身搬來塊大石丟下去,竟半天沒聽到落底。
從今後我再不敢置疑天坑了。一小老鼠般卑微活着的女人,生生的從這跳了下去,古老的傳說,有了真實的延續,想想能不怕?
幾個婦女圍着懶搞得,他爲自己剛纔的遲鈍,腸子都悔青。
地上,半截紅面前擺着那雙鞋,幺妹和齊嫂攙他勸他,怕再有不測。全不顧自己革命退伍軍人形象,他大把地抹淚,罪人樣長跪不起:
“是我啊,該挨鬥的是我啊……你說是去洗菜呀,蕎花……你腿不好啊,鞋也沒穿。”
男人的哀哭令人動容。他哭訴着,昨天來他就覺出不對勁,就守着她,一夜沒敢閤眼。家裡刀、繩子都藏完了,可誰曾想……
蕎花!看,幾面坡的秋蕎,花開花落太短暫,都謝了。卻莖葉殷紅、齊齊整整的一大片,一大片,美得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