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高衍一身焦黑凶神惡煞拎着她從火場中出來的情形太過可怖, 直到高衍把她扔到馬上,都沒人敢上前一步,只有在身後一疊聲的喊着, 然而並不敢真正上前來。
連着很久吃不了什麼東西, 雖然時常不飽, 但這時候就看出好處來, 再顛也不過想吐膽汁出來。
她被扔在馬背上一聲不吭, 如果姓崔的在,又要恨鐵不成鋼的戳她腦袋了吧。
一路暢通過了數道關卡,阿謝到了被扔在地上, 狠狠磕到亂雪荒草裡的石頭,她忙用手撐住, 方纔在馬上顛得四分五裂不覺得, 手腳上的未曾痊癒又經烈火的傷又火辣辣得疼起來。
她擦了擦嘴角邊的血, 看了眼身後的百步臺階上封土,只是冷笑。
他已經自顧自得走上陵道, 兩側執燈的石像昏昏暗暗得亮着燈。
守陵人驚慌失措全副武裝持刀逼近,以爲是哪裡來的歹人,被高衍回頭怒目一眼,大約也沒見過這樣情形的聖人,愣了愣辨出來, 才扔了長刀跪在地上, 餘光瞥見勉強以手撐地的那個少女, 彼此恍然, 各各在心裡原來如此了聲, 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他還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那眼中毫無表情, 卻叫人比冰窟還瑟瑟發抖。
浸了水的棉袍早就燒得見風就散,一路吹下來幾乎兩人都只剩下單衣,半夜的風雪已足夠叫人冷靜下來。
阿謝扯了扯嘴角,手掌用力一撐,從地上滿滿站了起來。
陵墓的入口乃是絕密……除了對現任的帝王來說。
他不知是來過很多次,或是就是從來就是這樣過目不忘,見過幾次圖紙,就能把沿路情形都記誦於心。
樹木越來越密,畢竟已經封了數年,早已不見當年開鑿的痕跡。
阿謝一瘸一拐地,跟着他深一腳淺一腳,不知他到底要走到何處纔算到頭。
不知道踩着什麼,雪嘎嘣一聲,她下意識收住腳,還是晃了晃,撐着樹才站穩了。
高衍在前面聽到聲音回過頭來,看着她還是一聲不吭地固執得低着頭,一身髒污,鞋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隻。
盯了她半晌,到底實在發不起火來。
這夜原不該如此莽撞。
高衍閉了閉眼,“跪在你母親墓前認個錯。”
就算過去了。
阿謝微微擡起頭來,她臉上有傷,居然還帶着似有似無的諷刺笑意,高衍不用她開口挑釁就已經無名火起,她已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開口,“謝皇后……豈會怪我?”
這話無疑刺中他心事。
她不過女從母業,不是麼?真正竊國之人長眠陵中,她又朝誰認什麼錯?
阿謝看他臉上隱隱發青,也不害怕,只覺得他今日分外失格。
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剋制,轉過身去不能看她,開口卻叫她訝異,“我聽說她當年已有你的消息,或許再晚一兩個月就能接回你……是我親手餵了她死藥。你如果有怨,可以直接對我。”
阿謝不知他這樣直接。
她微微低着頭,雪光上只有兩人的成串的腳印。
分明該有怨。
然而像拳頭打到柔軟的棉絮上,叫她一下收不住勁。
其實他也同自己一樣無辜被牽扯,其實他畢竟從來不忍對她痛下殺手。
“加上生下扔了我的那一回,總共也就見了兩面的人,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跟她走……她是死是活,是怎樣死,我更沒有興趣。”
高衍也一直不知如何開解,拖到今日,也還無話可說。
謝皇后當年格外寵着一般年紀的阿崔,比親姑姑崔氏還疼好些,無非爲着她。
他有幾次撞見過謝皇后對着從來沒有送出去過的一身身堆得很滿的小衣裳黯然,臨終清醒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還指着要留給阿謝的她手裡唯一留着的謝家帶來的珠花不肯閉眼……
但畢竟當年親手將剛生下來的阿謝放在將化的冰面上的,也是同一個人。
畢竟她確實無依無靠在外掙扎十餘年……不,其實也不是全無依靠。
高衍看着她,“往南過了青州,出海去蓬萊,就再無人能攔住你……爲何反而北上?”
這是問句,但顯然他並不需要答案。
阿謝不知還有這樣的可能,面龐微微發白,但只是慢慢搖了搖頭,“我……對她的過往不感興趣,但如果可能……請你留她一條性命。”
她說這樣的話也在意料之中。
高衍似乎又變回萬年不化的冰山,叫人無法揣測也不敢揣測,聲音似乎並無嘲諷,“你倒是個不記仇的。”
阿謝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雖然被烈火灼傷了些,但也仍像是一雙清白的手,她已能十分平靜笑了笑,“……你該知道我欠她什麼。”
高衍挑眉,“焉知她不是故意叫你看見?你既然已經懷疑她這麼多年,究竟是裹挾利用,還是真正忠心於你母親,爲何還能如此天真。”
阿謝被他一番直言揭得毫無立足之地,頓了頓,“你說的都對,然而若非她這樣逼我……我也活不到現在。我如果真有那麼多恨,早該自刎在你們面前,叫你們一個個後悔不及痛不欲生。”
高衍到底沒有明明白白答應,然而態度已經緩和很多,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都過去了。回家吧。”
阿謝覺得他說的話有些費解,看着他站在高處伸出的手,雪已經浸透了他的長靴,她猶豫一下,將手交了出去,由着他要把自己拉上來。
未想羽箭破空而來。
這實在不該——這樣絕密的禁地,何況這個行程本就是一時興起,事先更不可能有人得知!分明是看着他急怒攻心出門竟然未帶兵刀侍從……
阿謝聽見聲響,腳懸在半空回頭看去,他居然生生憑空捏住了那支本要射進她背心的箭,手心登時嘩啦嘩啦淌出血來。
然而還沒等喘過氣來,更多的羽箭如詛咒一般如影隨形,他猛地將她扯上來推在身後,阿謝下意識要去拉他,他已經暴露在空中連中幾箭,不知是否在要害,但顯然已經影響行動,卻還攬着她在身前不管不顧。
阿謝急得覺得他燒壞了腦子,往山上走這麼慢豈不是正好當活靶子?正想拉住他,他分明沒什麼力氣,卻死死不肯鬆手,忽然阿謝就覺得腳下一空,世界就安靜下來,也沒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