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劉二人離開後許久, 皇帝才又長嘆一口氣,對成維道:“朕今兒不舒服,誰也不見了。這些摺子, 除了密摺之外, 都抱到太子那兒去。讓他先看, 等明天朕有精神了, 再聽他說。”
成維答應了一聲, 皇帝卻沒立刻讓他去。相反,皇帝遲疑了片刻才道:“你再去趟昌恩宮,跟長公主說……朕想吃桃花酥了。”
成維雖然覺得有些奇怪, 但還是趕緊照吩咐先去了東宮,然後去昌恩宮傳旨。
壽康接旨的時候, 反應和成維當時一樣, “桃花酥?這都五月了, 哪裡還有桃花?”成維的五官也愁得都皺到一起了,“這……總之是陛下吩咐, 長公主還是想想辦法罷。就算沒有新鮮的桃花花瓣,好歹拿些風乾的……這樣兒您也好交代,奴才也有個活路……”壽康心裡有些不耐煩,但面上還是不好顯露,“我平日又不喝桃花茶。誰好端端的存那種東西呢?”她轉過頭問鴻雁, “小廚房存過麼?”
鴻雁也有些爲難, “回長公主的話, 的確沒存過。”她看了看成維, 心知皇帝這倒未必就是故意爲難姐姐, 八成兒只是真的想吃了……鴻雁想了一下,“長公主, 古人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中桃花始盛開’。奴婢記得福佑寺後山便有一片桃花林,那裡的桃花或許還未凋。不如讓人快馬去摘一些回來,或許今晚還能趕得及給陛下送過去。”
鴻雁伺候壽康也有十幾年了,素日裡冷眼旁觀也知道了些皇帝的脾氣。作爲一個因爲父親早死,而沒經歷過很多太子的‘必經’之路的皇帝是個典型的被寵壞了的孩子,你對他千依百順他未必就能覺得你有多好,但你只要有一丁點違逆了他,他就必然要覺得你惡。這樣的人在感情上其實很單純天真,但當一個皇帝這樣單純天真的時候,無疑就是他身邊人最大的噩夢。不過鴻雁和傍日等人不同,她是被皇帝開恩從死牢裡放出來的人,皇帝有隆恩於她,於情於理,她都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也不能眼看着壽康和皇帝鬥起來。
再說,鬥也鬥不過,爲了長公主着想,還是不鬥最好。
壽康也知道這種事兒上沒必要和皇帝弄得不好看了,她垂下眼想了想,“找兩個細心的,讓他們拿上腰牌去摘桃花。”成維聞言便自覺能夠交差了,故而大喜,“那奴才這就回去稟告陛下,長公主看傍晚時分可來得及送過去麼?”壽康大致算了一下時間,“不好保證,畢竟現在都快正午了,但應該也差不多罷。”
成維得了她的話大喜過望,忙便趕回去給皇帝報信。
本來壽康覺得那邊去摘桃花,宮裡這邊就將麪餅都準備妥了,到時候花來了一加餡料也就是了,應該能傍晚左右送到皇帝跟前。但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忽降大雨,竟生生將派去摘花的人堵在了半路上。回來的時間便耽誤了,再等做出桃花酥來,已經是將近戌時末刻了。
壽康見時辰不早,雖覺得皇帝未必還會吃了,但也還是親自帶了人匆匆趕往御書房去交差。
此時皇帝正在暖閣裡休息,一旁的太醫小心翼翼地把脈,“陛下肝火旺盛,爲了龍體着想,還請陛下少動雷霆之怒。”太醫這樣勸着,“臣這就開些清火的方子來。”他看皇帝點頭,便忙起身和自己另一位同僚一起要退出去商量方子。正是這時候,成維滿面笑容地快步進來,“陛下,長公主帶着桃花酥來了。”
皇帝聽了這話反而合上了眼,過了許久才哼了一聲,“傳罷。”
成維一愣,他本以爲聽說壽康來了,皇帝心情會好一點兒,但現在看着怎麼比剛纔還差呢?但他也不敢幹站着,趕緊便讓小太監上來帶了兩名太醫避讓,然後才親自出去從懷辰手中接過食盒,並請壽康進來。壽康進來行禮,皇帝也只是愛理不理地說了句免了,然後閉着眼指了指自己對面,算是賜座。壽康大約也是想起來兒時弟弟發脾氣的往事,因此倒出乎意料的並沒覺得不悅,反而只是有些哭笑不得,“陛下身子不爽麼?怎麼太醫這個時辰了,還在宮裡呢?”她看了一眼低着頭溜牆邊兒離開的太醫,半天才想出一句最安全的搭訕。
“朕是個沒人疼的,身子好不好的,都只能自己叫太醫,如今叫的晚了竟還得被人責怪。”皇帝睜眼看了看壽康,益發陰陽怪氣起來。壽康抿了抿嘴脣,明智地沒接這個話,“桃花酥臣已送到了,陛下可還有別的吩咐麼?”
“不敢有。”皇帝冷哼一聲,“朕哪敢吩咐壽康長公主呢?”
幾句話下來,壽康被他這陰陽怪氣的話弄得也有點兒窩火,想着自己緊趕慢趕做出來送過來,結果還被人噎,真是沒天理了。壽康略一思索,“陛下這話,臣不敢受。不知可是臣有什麼地方做的不是了,惹陛下生氣了?若有這樣的,還請陛下明示。”說着,她便起來,又跪了下去。
皇帝瞧着她,動也沒動,口中卻對成維道:“成維,今兒中午你去傳旨的時候,長公主是怎麼跟你說的?”成維自然知道他爲什麼氣兒不順,當下便覷着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回陛下,當時奴才問長公主,傍晚時分桃花酥能不能做好。長公主說……雖然不敢保證,但應該差不多。”
皇帝聽他說完,又冷哼了一聲,這回卻沒說話。其實也不必他說話了,壽康這下也明白皇帝什麼意思了,她忍着氣道:“並非臣有意拖延。而是今天下午突然大雨,派去摘花的奴才便回來晚了。臣這已是儘快做好了給陛下送來了,請陛下明鑑。”皇帝看了她一眼,“是麼?那想必是朕錯怪皇姐了。”
這時小太監拿了太醫寫好的方子進來呈給皇帝看,皇帝只是就着小太監的手看了一眼,“讓他們去抓藥罷。”壽康雖然對往事耿耿於懷,但一來,皇帝終歸是她的血親,聽見讓‘抓藥’就覺得這恐怕是真的病了,難免要有些擔憂,二來,作爲臣子聽見這句話總之是不好當作沒聽見的,便還是說了一句,“最近天氣多變,陛下爲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要多保重。”
皇帝聽着這話,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半天才瞪了一眼成維,“沒眼力勁兒的東西,還不扶長公主起來?”成維見狀也鬆了口氣,趕緊過去扶壽康。壽康也知道這會兒不是較勁的時候,便也沒說什麼就勢便起來了,“陛下今兒心情不好?”壽康這麼問也是想知道自己這番無妄之災到底來自何處。
“朕以爲就連姐姐都忘了朕,不拿朕當至親了。”皇帝示意讓壽康坐,長嘆了口氣,“以前聽說什麼天家無情,朕還不覺得,如今真是知道厲害了……所以格外害怕,怕最後朕連姐姐都沒了。”
至此,壽康才明白皇帝今天這一番折騰的原因。他並不是因爲想要吃桃花酥,所以才下旨。而是因爲知道了天家無情,所以想讓姐姐證明一下,自己還不是孤家寡人,還有人願意真的關心自己。
壽康很想告訴皇帝,你以前不覺得什麼天家無情,是因爲以前無情的都是你,如今覺得厲害,也不過是因爲你變成了那個被迫接受別人無情的。壽康更想告訴他,這就是報應。但說出口的卻是,“大哥以前說過,骨肉至親,沒什麼解不開的心結。”
“朕是陛下,王兄卻是大哥。”皇帝突然又計較起稱呼來,壽康差點兒就要說那難道你還要我叫你承堪不成麼?壽康心中哀嘆,怪自己今天不該親自過來,導致現在竟要受這樣的折磨,“陛下是天下之主,豈能是別人可以相比的?”皇帝沒再說這個,只讓成維打開了食盒,拿出那碟桃花酥,又吩咐道:“命人去拿些竹葉青來,朕要和姐姐喝兩杯。”
壽康本不想喝,但聽皇帝的語氣也不像是給自己留了拒絕的餘地的,便也只好繼續坐着。
成維一邊命人去取酒,一邊親自帶了小太監去取了一對兒玉杯來,而後又親自爲皇帝和壽康滿上了。
皇帝道:“東西放下,帶着人下去罷,朕和姐姐有話說。”
壽康心中忽覺不妥,但一時又想不出什麼話來阻止,便只好等成維帶宮人退下後才問道:“陛下有什麼話想跟臣說?”
“姐姐急什麼?先陪朕喝幾杯,咱們姐弟再慢慢說。”皇帝伸手拿起玉杯品了一口,“其實朕不愛喝這樣的藥酒。不過朕覺得姐姐有一句話說得很對,人到了歲數了,更得知道心疼自個兒了。”
壽康拿杯子的手一頓,“陛下明察秋毫,雖在宮中卻洞察千里。”
說罷,舉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