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一天的行程:
四點起牀,四點十五到五點健身,五點到五點半早飯,五點四十五到六點半前往機場,七點到......
一整天的行程都是滿的,非常非常忙碌,讓人們以爲,大人物的一天都是在這樣的爭分奪秒中度過,一刻也不停歇。
但是他的兒子說了句實話,事實壓根就不是這樣。
大人物也是人,李隆基也是人,尤其上了年紀之後,他每日除去睡覺的時間,其實都是比較寬鬆和休閒的。
再往上,人家已經沒有追求了,自然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古代太過勞累也會猝死的,也就是古文常用的「暴卒」。
很多人會認爲,做爲皇帝,你應該勵精圖治丶日理萬機,這只是人們美好的願景,你們做不了李隆基的主。
享受,是人的本性,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爲了享受,而不是什麼偉大崇高的理想。
如果你在歷史上是一位明君的話,那隻能說明一點,你還沒到享受的時候,
就已經掛了。
這就是爲什麼明君之後,大概率會出現一位非常懂得享受的皇帝,因爲你給人家打下了享受的基礎。
上到皇帝,下到平民,都是如此,你爹多奮鬥,你就能多享受,你爹多享受,你就得多奮鬥。
李隆基奮鬥了這麼多年,自然不願意奮鬥成果全都被兒子接收了過去,朕打下的天下,朕要親自享受。
所以他當下特別在意自己的身體。
今天的他,在修仙。
人家既然是正統道門嫡傳弟子,百日築基小時候就已經練過了,如今處在長養聖胎的階段。
聖人修行的時候,是絕對不能被打擾的,因爲人坐禪時,心不可動,心動則氣動,氣動則氣散,真氣元氣也就散了。
誰也不敢打攪聖人坐禪,得等到人家呼吸吐納七十二週天之後,元神歸來,
才行。
李已經見怪不怪了,老老實實的與一衆大理寺官員在偏殿內等候,一直等到了子時。
高力士來了,見到李後笑道:
「時間不早了,聖人要入寢了,十六郎將卷宗都留下,趕緊回去休息吧,明日聖人若有疑問,自會傳召。」
「那就有勞阿翁了,」李一臉疲憊的起身,與高力士寒暄幾句之後,便離開了。
殿內的李隆基,眼下正在宮女的服侍下換掉道袍,由太醫署的按摩博土爲他揉捏筋骨。
一把年紀的人,一口氣坐了兩個時辰,腿腳肯定不舒服,屁股也微微犯麻。
事實上,你這麼坐你也麻,但李隆基卻歸咎於今日修行不順,元神不定以至於氣脈不暢。
轉過身來,李隆基望着面前一堆的卷宗,皺眉道:
「一件案子有這麼複雜?竟有這麼多的案檔,朕哪有時間御覽?」
李沒日沒夜辛辛苦苦,到了李隆基這裡,嫌麻煩。
「老奴念給聖人聽?」高力士道。
李隆基擺了擺手:「你爲朕護法也疲累了,回去歇着吧,讓黎敬仁來。」
高力士點了點頭,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近來總是幫李瑁說話,李隆基能不知道?認了韋孺人做義女,你們還真就成父女了啊?
不一會,已經睡下的殿中監老大黎敬仁來了。
「將這些案卷,都念給朕聽,」李隆基淡淡道。
黎敬仁點了點頭,先是將其它內侍遣至殿外內廊,隨即往燈盞內添了些燈油,開始整理起那堆案卷,心裡大概理清楚次序之後,這才一卷一卷的讀給李隆基聽。
而基哥則是半躺在柔然舒服的帝座上,閉目享受着按摩博士爲他舒筋活血,
聆聽着黎敬仁咬字清晰的敘述。
聽到有疑問的地方,他會打斷一下,漸漸的,他便沒了聲音,呼吸均勻的睡了過去。
黎敬仁沒有停下來,而是直到唸完,才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等他走後,李隆基又緩緩起身,喚來宮女服侍更衣,登榻就寢。
眼下的黎敬仁,正在一步步交接殿中監的事務,因爲他有了新的職位,右監門衛大將軍,加上他的其它職事勳爵:知內侍省丶上柱國丶上黨縣開國伯,已經穩坐大唐宦官老二的寶座。
當高力士做事情不能再保持公正,而有些許偏的時候,李隆基會推上另外一人,來彌補高力士留下的缺陷。
這不代表他不信任高力土,而是擔心高力士頻頻在他耳邊羅嗦,會改變他對一些人和事物的看法。
高力士一向比較偏少陽院和李瑁,而黎敬仁目前不偏不倚,等到他也有所傾向的時候,李隆基就會一腳將他踢了。
翌日朝會過後,李隆基再次將黎敬仁召來,詢問對方對此案的看法。
事實上,昨晚基哥根本沒有睡着,他全都聽的清清楚楚,這是皇帝一貫的套路,你以爲朕不知道,其實朕都知道,就看你會不會夾帶私貨。
黎敬仁有兩百多個義子,有三個真兒子,其中一個就在慶王府任職,李隆基想看看,黎敬仁會不會偏哪一方。
「朕懶得再看了,既然你昨晚都讀過,說一說你的看法吧,」李隆基淡淡道今年已經六十二歲的黎敬仁,身體狀態卻是非常不錯,這就是爲什麼李隆基要提他上來,因爲他喜歡身體健康的老人。
「回稟聖人,」黎敬仁徐徐道:
「永王呈上來的案卷非常詳細,其中有一百七十八人之供述,隋王私養邊軍,是肯定的,冒名頂替金吾衛徽巡京師,事實俱在,五十名河西兵,眼下都暫時扣押在右金吾,等候發落。」
李隆基點頭道:「他肯定是做了,否則朕那個女婿也不會去告他的狀,朕想知道,他爲什麼養這些悍卒,目的何在?他與蓋嘉運之間的關係,又到了怎樣的地步?」
黎敬仁以他老年人的口吻,不疾不徐的說道「我大唐開國至今,尚武之風盛行,就在長安,隨處可見仗劍之遊俠,《司馬法》有述: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從案卷這些人的供述中不難看出,隋王有輕視禁軍,而重藩兵之意,蓋擎問卷筆錄言:飛龍禁軍在涼州頗受輕慢,聖人之威沒有被彰顯,隋王借兵,欲一改金吾疲弊之風,壯其軍氣,奴婢深以爲然。」
你不愧是我爸爸調教出來的,書讀的很多嘛,李隆基笑道:
「禁軍在藩鎮受輕視,是禁軍的錯?難道不是那些驕兵悍將缺乏管教,不知尊上?」
禁軍在外,代表着皇帝的臉面,去了地方被人瞧不起,李隆基臉上也掛不住,他很想追究,但又沒法追究。
一來,西北在打仗,再者,瞧不起飛龍軍都是普通卒伍,不便問罪,畢竟將官們是不敢將輕視掛在臉上的,只有那些直來直去的普通軍士,纔會真情真性,
不懂遮掩。
黎敬仁道:
「關中府兵,軍紀廢弛,已非朝夕,聖人多年以來力求改善,成效極大,但優秀的將領,最後還是要去邊關的,否則便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如前右監門衛將軍安思順丶前左衛親事府中郎將李光弼等,將才都去了邊關,關中無戰又忘戰,
府兵頹敗幾乎不可阻擋。」
話是難聽了點,但李隆基不會生氣,因爲他知道事實如此。
大唐講究文武不分家,文官能做將軍,武官也能進中樞,人才大多都留在關中,早年間府兵制沒有崩壞的時候,叫做「舉四方之力不敵關中」。
那個時候,邊關優秀的將領和軍士,都會選拔至十六衛,以增強關中衛成之實力,但隨着邊患越來越多,府兵制崩壞,漸漸形成了外重內輕的局面,精銳全在邊關。
十六衛的編制都出問題了,折衝府常年供應不了兵額,這種情況下還談什麼軍紀。
兵都沒有,你談紀律?
李隆基早年間也出臺過很多政策,想要改善這一局面,但結果只會加重財政負擔,所以漸漸的,他也就不管了,將心神集中在對各大藩鎮的掌控上面。
這就是爲什麼他傾向於重用番將,因爲番將比那些家大業大的漢人將領更爲靠得住,歷史上,這口鍋是扣在了李林甫頭上,說他是擔心漢人節度使返回長安搶奪他的權利。
「接着說,」李隆基道。
黎敬仁點了點頭:「這件案子裡面,有一個河西老卒的供述,提到金吾衛徐重,被人暗授機宜,探查隋王與盧奐的交構事宜,徐重沒有認,大理寺用過刑了,此人雙腿已經斷了,永王已經派人爲其療傷。」
說着,黎敬仁找出那份供述,呈給李隆基看。
這裡面記載着徐重是竇鱷的下屬,而且往來頻繁,是竇鱷安排在金吾衛的一個重要情報來源,在長安涉及的各方情報人員多達四十人,來自各個衙門機構。
矛頭直指竇。
接着,黎敬仁又將李在達奚盈盈那裡聽到的事情寫成的那份奏疏,呈給了李隆基。
李隆基看過之後,故作動怒,只覺竇是越來越下三濫了,連妓女都牽扯進來了?你們不嫌丟人?
再放任他們鬥下去,事情就不好收場了,只會更丟人。
他現在還要用盧奐,自然不能坐視盧奐聲名受損,受損那是不用你的時候,
現在還不行。
得給竇一個警告啊,免得他將那個妓女推出來丟人現眼。
偏偏這時候,高力士臉色陰沉的進來了,一臉陰霾道:
「稟聖人,駙馬又去了御史臺,這次是檢舉十八郎交構盧奐。」
李隆基一愣,瞬間起火了:
「讓十六郎去辦,給他打個招呼,不要牽扯盧奐,他們倆有沒有交構,朕能不知道?」
高力士點了點頭,出去安排了。
正所謂名士風流,其實大官與名妓之間有一場風花雪月,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很多官員的小妾,就是妓出身。
廢太子瑛的媽,不也是樂伎出身嗎?雖然是不賣身的那種,但畢竟是賤籍,
照樣成了李隆基的妾。
士丶農丶工丶商爲四民,剩下的都是賤籍。
納妓做妾,在長安是蔚然成風的,盧奐不能沾惹這些東西,主要是因爲人設問題。
比如汝陽王李,堂堂貴胄,卻經常與舞女樂使混跡在一起,人家自打成年就是這個風格,你沒辦法挑理。
但是盧奐不一樣,他的人設是孤傲清高,高人逸土,高風峻節,冷不丁傳出他與妓女有染,這叫什麼?這叫欺世盜名,沽名釣譽。
這對於一箇中樞級大佬的名聲,是影響很大的。
李林甫丶牛仙客,年輕時候肯定也睡過妓女,但那都是陳年往事,無從求證。
但你盧奐是正當時,尤其是他當初因爲這個女人罷了竇的官,就連李適之都認爲,顏令賓肯定是盧奐的相好。
明明沒啥關係,卻解釋不清楚了。
李接到了新的差事,非常高興,又能去外面放幾天風了。
你還別說,習慣了自由,實在是受不了十王宅的憋悶,
看樣子自己關於河西兵的案子,辦的不錯,父皇對我很信任,以後若能多來點這種差事,我也有個盼頭。
他很清楚自己當下該怎麼做。
父皇要大事化小,消彈此事對盧奐的影響,那麼很簡單,把人帶走。
最好的辦法,是直接滅口,沒了人證,這案子也就不用查了,但是李看得出,李瑁和那個達奚盈盈似乎對此女頗爲重視,自己要是下狠手,怕不是要得罪十八郎和盧奐。
我在十王宅,能跟十八郎鬥,因爲他不能拿我怎麼樣,但是出來就不行了,
人家在外面混的挺好,萬一陰我一下扛不住啊。
「怎麼又是你?」竇也是奇了怪了,我去大理寺告狀,怎麼回回都是你來主辦?
你是大理寺卿啊?
」「你猜對了,人家李現在叫做行大理卿事,也就是說,人家暫時可以行使大理寺卿的一切職責。
竇臉色難看的將李引入宅院,然後派下人去請妻子昌樂公主。
李是不怎麼將竇當回事的,但是對昌樂公主還是要客氣一點,那是他姐,潁王激的親妹妹。
如果沒有太子罩着,李是不敢得罪李激的,因爲李激現在與慶王琮三兄弟組成了四王黨。
四個都是他哥。
「大理寺是沒人了嗎?爲什麼總是讓你一個不通刑名的人來查案?」
昌樂公主見到李之後,也是一臉的不待見,丈夫之所以頻頻去大理寺告狀,就是因爲大理寺有他們的人,六名大理寺丞之一的竇欽,竇希的長子,慶王琮的小舅子。
竇希礆就是李隆基的親大舅,不過早死了。
竇欽自然已經設法從大理寺瞭解到,李審出來的那些玩意,根本動不了李瑁。
他們這才趕緊加註砝碼,沒曾想,又是李來主辦。
「人呢?交給我吧,」李臉上掛着和善的笑意。
四王黨和竇家,這是一回事,他真的不想跟這幫人交惡,寧願跟李瑁翻臉,
也不願惹這些人,因爲他們做事沒下限。
昌樂公主冷哼道:「爲什麼要交給你?你要審,就在這裡當着我的面審。」
竇既然要告盧英,自然會牽扯出顏令賓,罪名是李瑁爲交構銓選之官,私送美人以取其歡心,妄言朝政,圖謀不軌,隋王府屬官嚴迪丶嚴希莊都是盧奐安排的。
「阿姐不要讓我爲難,我是奉父皇旨意辦事,你不配合,讓我跟父皇怎麼交代?」李一臉苦惱道。
昌樂公主皺眉道:「你現在不該是去找盧奐嗎?亦或是十八郎?你將他們倆帶去大理寺,我立即便帶那個女人去大理寺跟他們對峙。」
她心裡也明白,人肯定不能交給李,一旦交出去,可就脫出自己的掌控了,這麼重要的人證,一旦出了問題,極爲容易被人家反咬一口。
李也沒有想到,她這個姐姐竟然連父皇的安排的都不肯配合,是我大意了,不該這麼莽撞的就來要人。
人家不配合,李也沒臉去他爹那邊告狀,
一來,朕給你差事,是讓你辦,不是讓你給朕找麻煩,他如果真去告狀,顯得自己很無能。
二來,還是不願得罪這幫人。
搜查公主府,李指定不敢,磨了半天,人家還是不鬆口,沒辦法,李只能是灰溜溜的離開,再想辦法。
其實這樣也好,你們今天要是痛痛快快將人交給我,我的差事也快辦完了,
就得回十王宅。
你們耗着,我也能多在外面自由一段日子。
程元振做爲飛龍禁軍的統領,從跟隨李瑁回到長安之後,一路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早已經詳細彙報給了李隆基。
但就是沒有說,西北軍土看不上他們。
這種話,實在是不敢說啊,怕聖人臉上掛不住。
但是今天,高力士又來問了。
「從離開長安開始,十八郎便有意磨鍊你們,改變行軍策略,立獎懲制度,
可見那個時候,他就覺得飛龍軍軍紀渙散鬆弛,實爲敗絮其中,」
高力士在飛龍軍衛所,望着面前查拉着腦袋的程遠振,沉聲問話道:
「在鄯州丶涼州,那些個藩鎮將領,是如何輕視你們的?」
他沒有問有沒有輕視?而是直接說怎麼輕視?這樣的問話,會讓程元振認爲,高力士知道很多內情,那麼也就不敢隱瞞了。
雖然他隱瞞的話,叫做善意的謊言,高力士不會怪他。
程遠振嘆息道:
「正是因爲一路急行軍,將士疲憊不堪,以至於精神不振,被那些邊關軍土看在眼中,存輕視之心,他們似乎覺得,我們不配穿這麼好的申,用這麼好的戰馬。」
正所謂行家一打眼,就知道你幾斤幾兩,飛龍軍這幫人養尊處優,腳步都是虛浮的,這與邊關的軍士完全不一樣。
以前的府兵,是普通農戶參軍,兵農合一,農戶的身體素質是過硬的,但是現在的兵區別很大。
尤其是禁軍,內府衛士取二品至五品官的子孫充當,外府衛士取六品以下官的子孫及白丁無職役者,裡面都是世襲的,爹傳子的,哪來的戰鬥力?
接着,程遠振有講述了一些見聞,包括李光弼對飛龍軍的不滿,也說了。
「我將這些人交給你,你就給我帶成這樣?」高力士冷哼一聲,拂袖走了。
程元振繃着的肩膀一垮,長長出了一口氣,內心腹誹道:羽林軍不全都是這樣的嗎?
既然飛龍軍確確實實被人家瞧不起了,那麼爲了減少牽連,他們自然要背鍋了。
他們不背鍋,就會讓邊軍覺得,長安的衛士是不是都是這個德行?全是弱比啊。
所以當高力士彙報給李隆基之後,基哥當即下旨:飛龍軍放浪形骸丶軍容不整,着令太子嚴加管教,重拾操練,三月後,由兵部考覈,不合格者,削其軍籍。
他撇的乾乾淨淨,全推太子身上了。
也是,飛龍軍確實是太子的東宮衛隊,第一責任人,非太子莫屬。
本來李紹還對這五百人沒啥約束權,這下好了,實實在在成我的人了。
但是李紹可不認爲這是好事,畢竟基哥的旨意一下,誰都知道飛龍軍是一幫廢物,我來調教?我也不會啊。
所以他請高力士幫忙,給他找一名猛將,幫着操練這支隊伍,靠程元振指定是不行的,陽氣都沒有傢伙,怕不是要給我帶出來一幫陰兵。
高力士也很夠意思,說服基哥同意之後,親自去找李林甫,讓對方安排一個猛將。
李林甫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耍心眼的,而他最熟悉的地方,是安西和北庭。
「此子京兆高陵人,身高七尺,力大超羣,是來曜親手調教出來的,可以調他回來,爲飛龍率,」李林甫指着一份記錄着安西將領的名單,挑選出了一個人。
來曜就是李林甫的人,來填的爹,掛職右領軍將軍,現任安西副使。
李林甫等於還是推薦了自己人,來曜是他的人,來曜的人,不也是他的人嗎?
高力士點了點頭:
「二十五歲官至衙內突將,可見是有真本事的,李嗣業,這個名字我記住了,就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