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堂主持惡錢的事情,並沒有通過決議。
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這幫人能圍繞在一起經營一件事情,就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讓他們推選出一個話事人出來,可能性並不大,因爲這個話事人的權力,
太大了。
幾乎相當於大唐財政背地裡的戶部尚書。
而竇銘也在這一刻反應過來,爲什麼武明堂當時會說,如果她不能主持,武家就會立即退出。
竇銘當時還在想,退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涉及到了極大的利益分配和清算,但是當第二天沒有武明堂的會議結束後,他意識到,武明堂看的比他長遠,
人家武家這是要明哲保身了。
因爲回收惡錢的事情,大家談崩了,那麼李林甫就肯定要下手了。
有些事情,你明明知道怎麼做纔是對的,但你就是無法按照這個方向去做,
因爲阻力太大,人心複雜。
這件事是他發起的,最後卻是草草收場,而隔天,武明堂便派人通知達奚盈盈,武家要撤股了。
今後無論是長安丶洛陽丶太原丶揚州,全國的惡錢生意,武家將會在三年之內,有序撤出。
「她到底是怎麼說的?」
南曲,亥時,達奚盈盈的宅子內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計算和歸攏武家在惡錢當中的份額,等到清算完畢,武家將首先中斷洛陽至長安一線的惡錢經營。
面對竇銘的詢問,達奚盈盈搖了搖頭:
「別的什麼都沒有說,裴夫人的性子你是瞭解的,她不想說的事情,你問不出來,她想說的事情,你也沒辦法讓她憋回去。」
竇銘望着屋內擠得滿滿當當的算籌郎,神情疲憊道:
「有人不希望我們聚攏在一起,這下他們如願了,武家這麼一撤,李林甫就該下手了。」
達奚盈盈嘆息一聲,淡淡道:
「我也不打算做了,你們從前不是都想換了我嗎?如今我主動讓賢,等到將武家的帳目都歸置完了,我也不插手了,近日我會去一趟右相府,表明心意,免得被你們殃及。」
竇銘一愣,錯愣道:
「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李林甫或許可以讓我們傷筋動骨,但還傷不到根基,百年大業,參天大樹,他想連根拔起,死的只能是他。」
竇銘說的沒錯,指望李治和武則天做不到的事情,李林甫肯定也做不到。
但是李林甫從李治夫婦那裡,學到經驗了,那就是我不會滅了你們,而是要掌控你們。
武明堂本來就是李林甫這盤大棋的第一步,但是這第一顆落子就沒有落下去,但是棋局總是要繼續下的,而李林甫的下一顆落子,其實就是竇銘。
惡錢集團當中,竇銘是實實在在想要爲朝廷分憂解難的,因爲他知道朝廷的帳。
那麼這就符合李林甫的利益,這便是孫子兵法當中的合於利而動,不合於利而止。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什麼身份啊?這麼多年被你們頂在前面,右相要開刀,第一個殺的就是我,」
達奚盈盈淡淡道:
「好在還有隋王護着我,我若表明心意,也許還能得個善終,各中辛秘,我不會說,你們放心好了,我只是想活着,年底之前,你們最好找個能接替我的人。」
竇銘錯愣道:「你還真打算走啊?這麼天真?」
達奚盈盈面無表情道:「我會住進楊三孃的宅子,你們誰想殺我,最好先考慮清楚。」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楊三娘庇護不了你那麼久的,」竇銘道。
他沒有殺掉奚盈盈的心思,但是他知道,對方真要撤出,必須死。
這是惡錢集團所有人公認的,既然主持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那麼不得好死是唯一的下場。
千,是這個下場,不千,也是這個下場。
「也許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只是我們一時間還沒有想到破解之法,」竇銘嘆息道。
達奚盈盈沉吟片刻後,道:
「右相不會再給我們時間了。」
此時的平康坊。
裴宅,李林甫來看他的白月光了,與其說是見武落庭,不如說是見武明堂。
武明堂不方便去右相府,因爲那邊的官員太多了。
國事都放在了右相府議,官員們進出偃月堂,必經相府前院,搞得李林甫的府上太過熱鬧,紛紛擾擾,女眷子弟不勝其煩。
所以李林甫改造了偃月堂,專門在府邸的東牆開了一個口子,直通偃月堂,
並且將隔壁的南華堂清理出來,做爲存放卷宗的地方,修明堂用來官員臨時休息,還有留守值夜的官員在鶴歸堂。
儼然就是一個小中樞了。
「談不攏,各家自掃門前雪,沒幾個將我這個婦人放在眼裡的,」武明堂一見到李林甫,便開門見山道。
李林甫莞爾一笑,接過武落庭遞過來的一碟炒豆,放進嘴裡嘎嘣嘎嘣的嚼着,道:
「意料之中,韋堅見過韋昭明,濟王妃見過獨孤恕,李靜忠見過元瑋,這還是老夫查到的,沒查到的,還不知私下裡有多少交易,老夫故意做出姿態恐嚇他們,有些人便坐不住了,想要挑起他們與老夫的紛爭,他們從中得利。」
武明堂眉道:「什麼意思,右相只是故作姿態?」
李林甫微笑搖頭道:「做做樣子,是將背後那些人引出來,而對惡錢動手,
則是刻不容緩,我既然已經恐嚇了,若無動作,他們還真以爲老夫是耍嘴皮子呢。」
武明堂撇嘴一笑,點頭道:
「這裡面也是派系林立,竇銘算是唯一可用之人,雖然竇家與四王關係密切,但是竇銘做事情,似乎權限極大,並不顧及四王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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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爲他是被請出來的,」李林甫笑道:
「竇家在竇的事情上面吃的虧,明裡是來自隋王,實際上,是來自聖人,
聖人要保的人,別人殺不了,聖人要殺的人,別人保不了,說到底,竇是聖人殺的,以此給竇家一個警告,而竇銘當年極得聖人器重,可惜站錯了隊,他被牽連,其實是有些冤枉的,聖人也心知肚明,所以默認竇銘激流勇退,放棄大好前程,那麼如今一個選擇不站隊的竇銘,老夫也是動不了的。」
「吃一塹長一智,難怪這麼多人,就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明白,也是真心在爲財政着想,」武明堂笑道:
「原來是不敢站隊了,竇家就是逼死他,他也不敢了。」
李林甫擺手道:
「也不盡然,老夫雖與張九齡政見不和,但說到底,我們都是爲了聖人,爲了大唐,所以張九齡的幕僚重新入仕,我一個都沒有攔着,因爲我知道這些人是千實事的,竇銘留着有大用,不過在此之前,老夫需要殺雞猴,好讓他們知道,我李林甫說一不二。」
說罷,李林甫看向跟他一起來的吉溫道:
「子時抓人,罪名你自己定,關進萬年縣獄,沒有本相手令,三法司不得提人。」
吉溫點了點頭,隨後朝着兩名武氏貴婦揖手之後,便默然告退。
這小子現在極得李林甫器重,原因並不是像歷史上那樣可以幫李林甫對付政敵,他當下還不夠格,而是因爲他的表哥是李巨,還是親表哥,他從李巨那邊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十八郎曾經三次跟我提過這個人,吉溫對吧?萬年縣尉?」武明堂望着吉溫離開的背影道。
李林甫訝異道:「隋王怎麼會對他有印象?」
武明堂正色道:「此人不一般啊,我今夜也是初見,但他已經引起我的注意了,他剛纔在幫右相拂去身後的飛蚊,動作輕柔,眼神純淨,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刑名,難怪十八郎會記着他。」
這就是反差感,吉溫是縣尉,突出一個狠辣無情,但是剛纔的表現,卻像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君子。
武明堂知道,李林甫眼下手裡有兩個得力的刑名,一個羅希爽管看大理寺獄,一個吉溫管着方年縣獄,羅希爽看面相就是個狠人,但是吉溫看不出來。
李林甫要對付誰,將來肯定是從這兩個人的部門定刑量罪。
「你剛纔說要拿的人,是誰?」武落庭好奇道。
李林甫笑道:「就是那個元瑋,明堂不是說不讓他回洛陽嗎?洛陽是人家的家,怎麼可能不回,所以老夫便代勞了。」
「什麼理由呢?」武明堂笑道。
李林甫道:「老夫真的想不到,所以交給吉溫了。」
武明堂低頭一笑:「有勞右相了。」
「自己人,客氣,」李林甫道。
李琦已經要返京了。
咸陽距離長安,半天的路程,但是他用了一天,因爲他不敢騎馬,怕受風,
臉上遮蓋面巾,坐在馬車裡回來的。
那頭大獨公比他早五天送入長安,但是並沒有腐壞,因爲李隆基派人將其放幹血之後,送進了地窖冷庫,等着李琦在六月初一,獻上賀禮。
他沒有回十王宅,而是與妻子住進了隋王宅。
他的假期名義上還沒結束,可以暫時先不回去,因爲回去了,不好出來,手續太複雜了。
郭淑丶咸宜等人將李琦夫婦迎入府中之後,便一直在關心李琦的傷勢,咸宜也是哭的收都收不住。
中書門下,李林甫丶李適之丶裴耀卿等等大官,也全都過來探望,一天之內,隋王宅的門檻就沒有乾淨過,這邊剛清掃了,立即便有人來了。
這樣的探望,是符合聖人心意的,所以大家沒有什麼忌諱,就連平日裡與李瑁沒有來往的那些公主們,也都來了。
畢竟是至親,李琦出了這麼大的事,她們不來探視,實在說不過去。
面子上和和氣氣,李瑁和郭淑笑臉相迎,笑臉相送。
場面上事情,要按照場面的規矩的來辦。
「盛王英武無敵,斬此妖物,名震天下,聖人這幾日總是掛在嘴邊,嘗問禁軍可有匹敵盛王之勇士也,衆將答日:無......」王準繪聲繪色的描繪着他在宮裡的所見所聞。
重點突出了一個妖物,因爲眼下長安都是這麼傳的,但是他還沒有親眼見過那頭兇獸,剛纔已經詢問了李琦半響了。
他是李琦的狐朋狗友,今日與李林甫的六郎李丶神雞童賈昌丶道土王皎等人一道來的。
李琦的朋友圈就是這類人,但是不要小看他們,道士王皎都能忽悠牛仙客。
不得不說,妖物這個詞用得好啊,正如高力士預計的那樣,李琦如果獵殺的是一頭野豬,那麼受傷的事情便是不吉,如果是妖物,那便是大吉大利。
如今長安關於這件事情的瘋傳,全都是在讚頌李琦的武力,已經忽略了他臉上掛彩的事情。
慶王李琮丟人,是因爲被所傷,是什麼,一種猴子。
而李琦是妖物,聽着都玄乎。
李瑁沒有參與這些人的聊天,而是去了屬官院探望郭幼明。
「傷在骨頭,一季之內,去不了皇城了,」郭幼明道。
實際上,骨折這種事情,過一個月,是可以拄着柺杖行走的,再不濟也可以坐轎子嘛。
但是,皇城不允許,拄拐有損皇城的威嚴肅穆,坐轎子,你又不夠格,所以郭幼明還真就進不去。
「別管那些了,你安心養傷,我就不信他有膽子換鎖,」李瑁說道:
「但是我既然回來,左衛的帳目還是要有人處理的,你手下哪個人適合?」
郭幼明道:
「我不在,諸事可託付第五華,他是我兄長舊人,曾在進奏院任職,如今被我帶去了左衛,是個文吏,不過有個弟弟攻於財賦,鑽研富國強兵術,是個大才。」
李瑁頓時愣住了:「他那個弟弟叫什麼?」
郭幼明道:「明經入仕,現任北海郡錄事參軍,叫第五琦。」
好家夥,竟然是他?李瑁多少有些意外之喜了。
第五姓,可不是外族姓氏,這是地地道道漢人,源自於戰國時期的齊國王室,本姓田。
劉邦建立漢朝之後,擔心齊地由氏不安穩,於是將他們打散爲八支遷徙各地,從第一到第八,便成了他們的姓氏。
第五姓,這是正兒八經的山東人,老家臨淄而第五琦,是唐肅宗時期三大理財官員之首,第一是他,第二劉晏,第三大白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