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貴妃在宴會上的表現,在宴會結束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
因爲事情太大了。
如果是後宮任何一位嬪妃懷孕,都不會引來大家的關注和議論,但是貴妃不行,她是被當做皇后對待的。
李亨今晚是睡不着了,事實上,從離開興慶宮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回到少陽院,坐在寢房內對着燭火發呆,妻子韋氏在一旁安撫了好半天,沒有喚來絲毫迴應,只能嘆息一聲離開,讓太子一個人靜靜。
人一旦陷入亂想,會越想越複雜,因爲他會根據自己的思路去理解和分析整件事情。
李亨認爲,是先有貴妃懷孕,纔有楊門三女的雞犬升天,也就是說,他這邊基本確定,貴妃就是懷孕了。
也正因懷了龍種,聖人才會如此高規格的爲她舉辦生辰宴。
這個老狗,越來越昏庸了,爲了一個女人,完全不顧朝局,不顧江山社稷。
「讓長源進來,」李亨朝着李靜忠道。
李靜忠點了點頭,輕手輕腳的退下。
李泌,是住在少陽院的,因爲他這個職位等同於貼身秘書,是要隨叫隨到的「長源怎麼看?」李亨將今天的事情描述一遍後,嘆息道:
「你不知道孤當時的心情,孤只覺得,自己是這場宮宴當中最大的笑話。」
說罷,李亨苦笑擡手:「對了,李瑁也好不到哪去,他也淪爲笑柄。」
李泌皺眉的時候,他的兩條眉毛是呈倒八字上挑的,給人一種彈精竭慮的感覺,就好像他在竭盡腦汁的思考事情,會讓人覺得他特別穩妥和值得信賴。
「靜觀其變,」半響後,李泌慢悠悠道:
「貴妃是否懷上龍種,尚未可知,若是沒有,我們白白顧慮一場,若是有,
我們眼下焦慮也是無用的,聖人睿智,眼下時刻,多半不會有立幼之心,如果有,我們需聯合大臣,改變聖人心意。」
他給李亨提建議,從來都會以可能和不可能,提出兩套方案,從這點上不難看出,李泌是一個不會輕易專斷的人,也就是說,他不會去篤定一件事情,而是全方位去思考謀劃。
李亨嘆息道:
「聯合大臣?朝中哪個大臣可以爲孤所用呢?他們對孤唯恐避之不及,而孤有心籠絡,也沒有機會面談啊,蕭嵩丶李禕丶賀知章,他們都老了,王忠嗣丶皇甫又不在身邊,孤於長安可重託之人,今在何處呢?」
李泌沉吟片刻後,道:「若臣沒有看錯,今後的中樞,有兩個人必受重用,
而太子已擁其一。」
李恆呵呵道:「孤知道,你說的這個其一,是韋堅,孤也不瞞長源,韋堅爲孤所用,是有條件的,但孤所屬意者,惟廣平王也。」
「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李泌道:
「太子眼下需要韋堅的助力,爲了大業虛與委蛇,有何不可?廣平王妃出自韓國夫人膝下,我們也是要利用好這一點的。」
崔和楊卉的女兒,就是嫁給了李亨最爲看重的長子李。
但是李亨對自己這個兒媳有先入爲主的偏見,再加上崔氏的眼神極爲特別,
讓他很不舒服,也很不放心,崔氏的毛病在眼睛上,眨眼次數太少,與人對視,
會給人一種被審視的感覺,還會讓人覺得:她瞧不起我。
這也是一種相貌缺陷啊,長子在百孫院,李亨時常擔心兒子被這個看似狠辣的兒媳拿捏。
實際上,他完全就是瞎顧慮,他這個兒子的性格,比他硬多了,收拾的崔氏服服帖帖。
「那麼另外一個人又是誰?」李亨問道。
李泌道:「就是王,此子走的也是逢迎之道,平日又一意巴結虢國夫人,
也是虢國夫人最常稱讚的官員,他有一點是韋堅也比不上的,他在中書門下,對國事知之甚詳。」
李亨感嘆道:「長源潛修仙山,卻知天下大事,孤今日方得賢士,實是相見恨晚。」
不管怎麼說,李泌出身豪門大閥,還是趙郡李氏的大宗,這樣的出身對政治不關心,幾乎是不可能的。
別看他年輕,人脈廣的很,嚴挺之的府上都是隨便去。
他進入太子院短短數日,李亨就已經對他寄予厚望,背地裡讓長子李認了李泌做老師,已經給兒子的將來鋪路了。
任誰都能看得出,李泌絕非池中之物。
李泌繼續道:
「太子堂兄湖陽王與王相交莫逆,可以幫助我們聯絡對方,此子將來的頭號之敵,必是右相,所以王與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如今在右相面前卑躬屈膝,不過是求存之道罷了,一朝得勢,必然爭權。」
李亨有個堂兄,跟他的關係非常鐵,也是李亨的親戚當中,唯一進少陽院不會給監院宦官監視的人。
這個人叫李宗暉,他的爹便是節太子李重俊,武三思丶武崇訓就是死在李重俊手裡,要不是被玄武門擋住了,韋皇后也會成爲李重俊的刀下之鬼,如果事成,那麼皇位與李隆基父子就不會有任何關係了,而是屬於人家李顯一脈的。
可惜失敗了。
李宗暉的生母,就是李亨的親姨母,出身弘農楊氏觀王房,他們倆的母親當年都嫁的很牛逼,是因爲她們家和武則天是近親。
李亨因爲母親早逝,先後被兩個人撫養過,一個是王皇后,一個是姨母楊氏,也就是李宗暉的媽,所以他與李宗暉的關係,類似於李瑁和汝陽王李的關係。
李隆基被自己的姨母撫養過,所以覺得姨母是最親的,將兒子交給姨母,他也放心。
「王愛財,孤且予之,今後外事聯絡,孤便託付給長源了,」李亨鄭重其事的拍了拍李泌的肩膀,並且讓李靜忠將府庫的一把鑰匙,交到了李泌手中。
他這個人有一點好,信賴一個人的時候,確實推心置腹。
李泌一臉感動的雙手接過鑰匙,點頭道:
「太子知遇之恩,長源無以爲報,必當盡力。」
這對主僕,也算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
郭幼明這頓打,是不可能白挨的,而且讓李瑁瞭解到,嗣吳王李祗打算跟自己正面幹了。
這個人終究是信安王的親弟弟,與此人交惡,基本等同於直接與信安王對壘李瑁現在已經不會再顧慮這些了。
興慶宮的那場比武,明面上是河西兵與飛龍軍的擂臺,實際上是少陽院和隋王宅的擂臺,
正所謂是個人就有把柄,李瑁已經打算搞死李抵了。
殿中侍御史羅希爽,是李林甫放在御史臺的一枚棋子,專管詔獄,這個人被李林甫佈局多年,掌握了很多官員的秘辛,等到用得着的時候,就是殺手。
李祗的把柄,其實與大多數官員差不多,兼併巨量田畝,逃避賦稅,這種事情一般情況下,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誰會去主動揭發,因爲你很可能也在這麼幹,那就成了賊喊捉賊了。
而羅希爽既然做爲李林甫的一把尖刀,那麼這個人的日常作風,幾乎是沒有問題的,雖然歷史上名聲極差,被歸入頂級酷吏行列,但就李瑁所知,這是一個非常清白的官員。
這就是李林甫的高明之處,只有清白的人,才能去幹檢舉的事。
於是六月初三的偃月堂,羅希爽將一子卷宗擺在了李林甫的桌案前,上面都是他歷年以來關於嗣吳王李低兼併田畝的證據。
「觸目驚心......」李林甫猛的一拍几案,將卷宗嘩的一下推下了桌,散落了一地。
其他人頓時一驚,異的望着李林甫這一反常舉動,因爲這位右相很少將怒意擺的這麼明顯。
李適之擡了擡手指,門下省一名官吏上前將卷宗整理了一下,隨後搬上了李適之面前的長几。
隨意翻看一些之後,李適之臉色難看,一聲不。
他知道,李祗要被搞了。
而他第一時間看向李瑁,傳遞出一個高擡貴手的眼神,而李瑁,沒有迴應他的眼神。
「十一萬畝,他就不怕撐死?」李林甫怒氣衝衝的看向羅希爽,道:
「是否屬實?」
羅希爽道:「卑職三年間走訪關中丶河東丶襄陽丶洛陽府四地,覈查無誤,
絕非無的放矢,誣告吳王。」
偃月堂頓時鴉雀無聲。
在大唐,官職低三級,是不能檢舉的,這叫做卑告尊,不合法的,但是隻有一個部門是例外,那就是御史臺。
這個部門,誰都能檢舉。
「大理寺和刑部,還是要覈查一下的,事關宗室,需三法司共同審理,」刑部尚書崔翹道。
他這是要保人,因爲他知道李適之會選擇保人,因爲李適之當下需要宗室的支持。
大理寺卿張均也道:
「不能因爲一紙訴狀,就輕易給親王定罪,我們要慎重,大理寺會派人覈查,右相可以令人監督。」
這時候,李瑁緩緩開口:
「當時本王被誣告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多流程,如今看來,興許是因爲本王地位卑微,不夠格讓諸位慎重對待,是這個意思吧?張卿?」
張均呵護一笑:
「情形不一樣,方法自然也不一樣,隋王違背的是聖人誡宗屬制,大理寺可直接審奪,吳王是貪腐,還是要按照律法行事的,這叫做事有輕重緩急,如果吳王也是犯了隋王一樣的錯,御史臺現在就可以拿人問罪。」
盧奐皺眉道:「誡宗屬制,是家法,只是針對宗室外戚,這是聖人對宗室的誡訓,貪府國財,是國法,你的意思,家法凌駕於國法之上?我說張卿,你也是老刑名了,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聖人的誡訓,在我這裡就是最大的,」張均說了一句別人沒辦法挑毛病的話。
這下盧奐也不好反駁了,他總不能說,聖人說的話不夠大。
名義上,國家法律,皇帝也需要遵守,但這是名義上,實際上,法律的最終解釋權,在人家皇帝手裡。
盧奐和張均說的,都沒有毛病。
「又是交構,鬧來鬧去,還是打算往我們身上潑髒水,」裴耀卿笑呵呵的看向蓋擎。
蓋擎隨即點頭道:「習慣了,只是不知裴公與家父之後,下一個與隋王交構的會是誰?」
「你好像忘記我了,」盧奐冷哼道:
「還有一個崔圓。」
三人對視一眼,同時露出了荒唐可笑的表情。
張均對三人的挖苦,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拿起卷宗仔細翻看着,尋找能幫李祗翻案的線索。
李瑁淡淡道:
「李祗是我的下屬,本王雖有心庇護,然法不容情,該怎麼辦就得怎麼辦,
你們也別爭了,就讓御史臺負責覈查,左相兼着臺省,要辛勞一番了。」
他故意推給李適之,是給李適之面子,但李瑁同時也清楚,李適之不會主辦徇私吧,那是枉顧國法,這個時候李適之不敢這麼幹,因爲右相府在盯着,
這是給人家留把柄,法辦吧,信安王那邊又不好交代。
人情和世故,哪個都得兼顧着點啊。
「宗室的事情,還是宗正寺來覈查,比較穩妥,」李適之緩緩道:
「我宗屬子弟,犯國法等同於犯家法。」
說罷,李適之看向李林甫道:「右相以爲如何?
「左相之言甚妥,」李林甫點了點頭,看向了暫時兼任宗正卿的褒信王李,道:
「不能冤枉,也不能袒護,就讓御史中丞張利貞,協同辦案。」
張利貞就是李林甫的人,就是他當年巡查地方,親手處決了蓋嘉運的三個心腹,所以他現在和蓋擎碰面,兩人都不說話。
雖然李適之還是御史臺老大,但是臺內,有好多李林甫的人,掌握實權的,
就有張利貞丶盧丶羅希爽丶蕭隱之。
三法司的老大,明面上都跟李林甫不對付,但是在他們的下屬當中,早就被李林甫安排了衆多心腹,眼下的朝堂,李林甫確實是一家獨大。
李謬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眼神遊移片刻後,勉爲其難的點了點頭。
他不願意接這個燙手的山芋,但是不接,就是沒有擔當,做爲一寺主官,經常推,會影響他的威望。
不過他剛纔喝水的功夫,已經想好對策了,反正我是不打算惹人,既不惹隋王,也不惹吳王信安王,李林甫不給我一個張利頁嗎?
得罪人的事情,就讓他去幹。
「如果......我是說如果,」李謬支支吾吾道:
「如果吳王真的違律,是否應酌情,議丶請丶減丶當丶免?」
李林甫頓時變色道:
「十一萬畝,給他減罪?那我宗室豈不是人人都要效仿?逃稅避稅,侵吞民財,你覺得可以減免的話,那你自己去請示聖人,看聖人是否答應。」
李尷尬的笑了笑,不氣了。
他其實是在試探李林甫和李瑁,想搞到什麼程度,如果只是教訓一下吳王,
那麼最終的數字,可以定在十一萬畝以下,如果要搞死,那麼十一萬畝足夠了。
以前大唐關於兼併田畝的定罪,是非常模糊的,沒有一個量刑標準,但是現在有了。
這就要說到太平公主了,她的食邑是五千戶,按照一戶一百畝的標準來算,
她的食邑高達五十萬畝。
而大唐的田畝總數爲8500萬畝。
從她以後,李隆基制定了標準,五萬畝,就是生死紅線,這個五萬畝,指的是你的非法所得,可不包括食邑。
李瑁的食邑是20萬畝,這是高標準親王,是按照壽王時期的待遇走的,而李祗這個純嗣王,食邑只有三百戶,也就是三萬畝,他的實際田畝只要翻了倍,基本就得完蛋。
李隆基對於這一點,是絕不容情的。
你們可以貪,但要有個度,他難道不知道,下面貪的太狠了,老百姓勢必被壓榨的厲害,那麼國家安定就會出問題。
所以兼併田畝這種事情,只要證據確鑿,判的都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