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長安的小院子前一日被鬧得雞飛狗跳,她因爲嗆飯咳嗽又把胸前的傷給崩開了一個小口子,所幸牽連面積不大,只是流了點血。可顧長平還是把大大小小的軍醫給拽了來,好一番折騰之後才把人給送回去。
顧長安躺在牀上就像個沒事人似的,也不去埋汰顧長平,就看着他忙前忙後。她知道他心裡的愧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要再說點什麼,還真怕他想不開去跳江了。
顧長安因爲那條崩開的小口子被顧長平禁足在小院裡,她人出不去只得坐鎮指揮。
禮部那邊的花名冊裡很快就加上了青黛的名字,一來青黛資質不差,二來陌紅樓封出去的銀子又數量可觀,禮部下來的人自然不會駁這個人情,只當是小小舞姬不甘埋沒邊城,想進京去攀富貴人家,因此也未做他想,大筆一揮,此事就算了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顧長安也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禮部的事前腳一妥,她後腳就差人把戴天磊給請到府上來了。
戴天磊收到顧長安的請柬,心裡一陣忐忑,想起前幾次跟她的交往,也猜不出這個女人又在打什麼主意,但又不能踩了都尉大人的面子,畢竟她後面還有個靖遠侯,實在惹不起。
就這樣,戴天磊提了幾盒糕點懷揣着複雜的心情踏進了顧長安的小院。
顧長安請柬裡講明是臨別宴請,自然不能怠慢,她專門去把顧長平的廚子借來,張羅了四葷四素滿桌菜,也算給戴天磊吃個定心丸,別讓他覺得是場“鴻門宴”。
顧長安院裡的小廳裝飾得別緻,擺設都是老侯爺在世時候親自挑的,尤其是四盞繪着梅蘭竹菊的宮燈,更是老侯爺親手所畫。顧長安知道她爹是把說不出的疼愛都用在這些東西上了,包括門前的幾塊踏腳石,也都是專門從南邊的太湖運來的。院裡搭的紫藤架子是她爹紮起來的,梨樹下的鞦韆也是從前她爹專門給她做的。
以前老嬤嬤在的時候,總對顧長安說她是侯爺的一塊心病,因爲夫人去的早,覺得顧長安受了委屈,人又在邊城長大……
老侯爺是個多思敏感的人,顧長安總是想不明白,她爹征戰沙場,怎麼會冒出這些細膩的情感來,這點她和顧長平都繼承的很少,尤其是顧長平,殺伐決斷,從沒見他因爲誰而猶豫過。
“顧都尉。”戴天磊站在桌旁,試着叫了聲發着愣的顧長安。
顧長安飄遠的思緒被戴天磊扯回來。她回過神默默嘆了口氣,這就是她爲什麼不在小廳用膳的原因,這裡總能讓她想起戰死沙場的老爹,心裡總是有些說不清的酸。
“戴公子,請坐。”顧長安站起來,示意戴天磊入座。
戴天磊端端正正地坐下,顧長安替他斟上酒,戴天磊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看着她,顧長安微微一笑,道:“我就要離開裕州回京了,想想在這裕州也沒什麼熟人,唯獨跟戴公子有幾分薄交,自然要跟公子正經道個別。”
“都尉真是客氣,這踐行酒原該小弟來擺的,那小弟就先乾爲敬了。”戴天磊到底也是跟着他爹在各種場面上走過的,一聽明顧長安的確是要擺臨別酒的用意,懸着的心也放下來,還適時地用一句小弟拉近了彼此關係。
顧長安沒接他的話,示意了下桌上的菜式,道:“我兄長不打仗的時候是個對吃比較挑剔的人,今兒菜都是他那邊廚子炒的,你嚐嚐看合不合口味。”
“一看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味道必定是不賴。”戴天磊此時也不再拘束,挑了自己喜歡的菜式慢慢吃起來。
顧長安也不着急,陪着戴天磊喝了兩杯之後就讓人把酒換成了茶,說是有傷在身,飲酒不宜過量。戴天磊一看主家都不喝了,自然也讓人把酒具撤了,他從來不是貪杯的人,換成茶水倒更貼胃。
顧長安與戴天磊在席間東拉西扯地聊,一頓飯吃了半個多時辰,兩人酒足飯飽,待丫鬟們把盤碗撤下換成應季水果時,顧長安才把話扯到正題上。
她似無意地對戴天磊道:“聽說青黛姑娘被禮部選中要進京了。”
“啥?”戴天磊愣了愣,旋即失笑道:“都尉別拿小弟開涮了,別說這事不可能,就算是真的,那我去跟他們打個招呼把青黛名字勾掉也不是難事。”
“勾掉她的名字的確不難,”顧長安把玩着手裡的瓷杯,薄脣微翹,“可你這邊只要一勾掉,那邊就會有人把事情捅出去。禮部選走的舞姬是要進教坊的,換句話說,那舞排完了就可能進宮表演給貴人們看,再往深裡想,萬一哪個姑娘尤其動人,像是青黛這種資質的,保不齊就被哪位貴人瞧上。那戴公子,你可就是跟宮裡的人搶女人。退一步說,你堂堂知府公子爲了一個舞姬鬧得滿城風雨,你爹戴大人的烏紗帽上不知道會不會濺上幾個無辜的泥點子?戴大人一生清廉不易,爲了一個女人,戴大少要掂量掂量孰輕孰重纔是。”
戴天磊聽完臉色沉的很難看,緩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顧長安今日宴請的根本用意,盛怒之下他幾乎掀翻眼前圓桌。而顧長安也不是個吃素的,一掌拍在桌上,也不管是不是牽到傷口,刷的起身看着戴天磊,道:“你今日掀了我的桌,這事就不是你我之間的了,戴天磊,你確定要砸了我這小廳?”
顧長安說完,就卸了力,站在一旁抱臂看着。戴天磊雙手把在桌邊上,捏的指關節泛白,半晌,才滿臉懊惱地鬆了手,重重拍了那實木桌一巴掌,算是泄氣。
“你跟青黛什麼關係?”戴天磊轉過臉來冷眼看着顧長安。
“我跟她沒關係,只是韶音坊的管事跟我有幾分交情,央我管一管這事。”顧長安回看着他,絲毫不退讓,“你無須多想,我今日請你這頓酒席並非只爲青黛,兩件事一碼歸一碼。”
戴天磊盯着顧長安,想從她的表情中找到一絲撒謊的痕跡,可惜最終還是敗下陣來,有些頹然地看着她,“都尉不知,我是當真喜歡青黛姑娘。”
“人活在世上數十年,喜歡的人和東西有很多,卻並非每一樣都能收歸囊中,這是人生得失之間的平衡。我信你當真喜歡青黛,如此失去她,你會消沉失意。可比起男人胸懷的家國天下,這又算的了什麼。”
“家國天下?”戴天磊哼笑了一聲,“裕州城的人都叫我小霸王,你不讓我投軍不也是聽說了我的壞名聲,怕我亂了軍紀?”
“我說你不能投軍不是因爲你混蛋,而是因爲你不瞭解戰爭。”顧長安平靜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悲壯和寂寥,他日你如能懂得,不妨再向我兄長自薦。至於你的壞名聲,這你怪不得別人。你多年橫行鄉里,百姓自然討厭你。可要問他們小霸王到底幹了什麼壞事,大傢伙又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你是什麼樣的人,你心裡該有一杆秤,別人的說法,那是他人的事情。你老子戴大人是全朝野都拜服的清官,可戴大人心裡苦不苦,這你比我清楚。行了,今日就這樣罷,你要惱我也好恨我也罷,他日如京城能再見,你我再一同論論理。”
顧長安說完,轉身就走,戴天磊緊追兩步,執拗地看着她道:“顧長安,你方纔說的話我雖只聽懂了一半,可我都會記下。你斷了我和青黛的緣分,這筆賬我也會記下。日後待我拜相封侯,再一併向你討要。”
顧長安輕笑着退後一步,向着戴天磊一揖,不帶絲毫嘲諷地誠懇道:“長安靜候。”
戴天磊走了,顧長安臉上才顯出疲態,童生忙過來扶了她,慢慢走回臥房裡。
童生給顧長安遞上白水,感慨道:“這戴公子也是有趣,原以爲是個混不吝,沒料想道理也說得通。”
顧長安坐在榻邊歇了口氣,說:“他不是什麼惡人,胸中也有抱負,只是有他爹在頭上壓着,有什麼抱負也都百搭了。”
“那他就不會打青黛姑娘的主意了?”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惦記,青黛也許會變成他此生的心結。但現在,他不敢拿他老子冒險。”顧長安揉揉太陽穴,在榻上和衣躺下,拉過旁邊的薄被搭上,擺擺手道:“你也去歇着吧,我實在累了,就睡在這吧。”
童生點點頭,輕手輕腳地掩上門出去了。
夜涼如水,童生站在院裡看着一輪殘月嘆了口氣,轉念又想起什麼,搖搖頭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