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勉思忖片刻,從袖中取出冊子奉上:“這是臣這陣子追查所得,請公主細觀。”
楚翎卻沒接,笑道:“高大人,本宮奉旨督辦此案,這東西你本來也該給的吧?”
高勉擡起頭,看着眼前的楚翎。
她靠在椅背上,手裡抱着暖爐,套子還是個毛茸茸的兔子模樣,十足地幼稚可愛。可她的表情卻是從容而帶着些許玩味的,明明坐得矮,卻居高臨下。
高勉知道她什麼意思。
所謂期限對其他人限制不大,比如章績,御史中丞地位崇高,陛下不可能輕動,到時候定會找個理由輕罰,將他留任。林文逾雖然不如章績,但他資歷夠了,背後也有靠山,外放一任也沒什麼,過幾年調回來依然是重臣。
只有他,出身寒門沒有家族之力,入官場後運氣又不太好,恩師同門起起伏伏,混得還沒他好。限期真抓不到兇手,他就是那個現成的靶子。
公主知道這一點,在逼迫他臣服。
高勉其實不願意,他是明哲保身不想出頭,但若真想投靠別人換取官運亨通,也不至於這麼忍氣吞聲。
他都沒有投靠那些高官巨擘,憑什麼投靠一個年幼而沒有權勢的公主呢?既難得好處,還壞了清譽——縱觀史書,爲公主所驅的文臣可不會有什麼好名聲。
“高大人如果想不下來,那就先回去吧!”楚翎也心知肚明,淡然說道,“本宮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可用,勉強沒意思。”
高勉拱了拱手,先行告退。
他起身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下來,回身道:“臣有一個問題想問公主。”
楚翎吹了吹茶水:“你說。”
“公主想做什麼樣的人?”高勉直視着她,“漢之館陶,南朝之山陰,還是唐之安樂?”
楚翎詫異:“高大人問得好直接,我還以爲,你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只會收斂鋒芒。”
高勉道:“因爲公主是個直接的人,臣想了想,迂迴只會浪費時間,而臣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楚翎點點頭:“既然高大人這麼幹脆,那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
她站起身,毫不迴避地看着他的眼睛:“什麼館陶山陰,我從來不想做誰,包括我那些姑祖母。公主只是一個封號,歸根結底我是一個人,我有自己爲人的準則。所行所爲,都是遵循準則,最後會在史書上變成什麼模樣,那都跟真實的我無關。”
“那麼,公主的準則是什麼?”高勉緊接着問,“爲什麼不能安心地當一個受寵的女兒,做一個尊貴的公主?”
“因爲我的兄長死了。”楚翎平靜道,“他聰明靈慧,尊敬師長,友愛手足,禮賢下士……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但他被害死了。我不能容許他死不瞑目,不能讓害他的人逍遙法外。我要讓他的冤情得到昭雪,我要讓害他的人付出代價!”
“僅此而已?”
“當然還有。”楚翎續下去,“我要保護他的妻兒,讓他愛的人安穩地活下去。我還要繼承他的遺志,讓他的心願得以實現,讓他的理想長存於世間。”
高勉沉默良久,最後道:“公主,這很難。”
“我知道。”楚翎笑笑,“我也很可能做不到。”
高勉認同。世事艱難,太子那般意氣風發,不也英年早逝了嗎?
不過,她能說出這番話,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她當成孩子了。說起來,少年立志,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
“但總要試着去做一做吧?”楚翎目光沉下,“比如眼前,揪出害他的兇手!”
“……”高勉拱手,“請公主屏退左右。”
鄭秋帶着人遠遠退開。
高勉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本冊子,奉到她面前:“這是太子殿下生前在做的事,臣將利益相關人員都記在其中,請公主過目。” 楚翎眯起眼睛,看着他不語。
高勉繼續道:“殺人者,無非仇殺,情殺,謀財。於太子而言,情殺可以排除,便剩下兩個可能。一是政治仇殺,二是利益爭奪。看太子最近在做的事,被牽動利益的人是最有動機的。”
楚翎笑了,接過這本冊子,坐下來慢慢翻看。
“是我看輕了高大人,原來你不是不做事,而是在悄悄地做。”
高勉一言不發,攏在袖子裡的手微微顫抖。
他知道,交出這本冊子,有些事情就不一樣了。
——
皇帝很久沒進後宮了,今日堂議結束,他終於放下政務到後宮散心。
先到賢妃那裡坐坐,聽聽最近發生了什麼;又到王婕妤宮中看看小皇子,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最後去了新進的美人那裡……
傍晚,他從內室出來,薛望正在抱廈等候。
照常稟報過事務,薛望躊躇着沒走。
皇帝揚了揚眉:“還有什麼事嗎?”
薛望道:“公主那邊,臣不知道該不該報。”
“阿翎怎麼了?”皇帝漫不經心,“她這兩天不是在休養嗎?應該沒出宮吧?”
“是,但高勉進宮了。”
皇帝“哦”了一聲。高勉進宮還是他允許的,太子的靈柩在懷德殿,他負責查案,總得去看看。
“他去見阿翎了?這也是應有之義,畢竟朕讓阿翎去督促他辦案。”
薛望稱是:“公主屏退左右,與高勉獨自面談。說了些什麼臣不知道,高勉呈上兩本冊子,公主留下了,隨後去了東宮。”
皇帝點點頭:“看來有進展了。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朕只給一月期限,高勉再不拿出點真本事,可留不下來。”
隨後又問:“前幾日興師動衆的,讓皇城司查什麼?”
薛望答道:“大槐寺那和尚招供了,公主查到問仙居那裡,要找一個人,此人很可能跟幕後兇手有關。”
“查到了嗎?”
薛望遲疑了一下:“那人失蹤了,公主前兩日在安國公府,臣不知道是不是與公主有關。”
皇帝眯起眼:“連你也不知道?”
薛望回道:“陛下說過,不可輕易打擾安國公府。”
這話確實是皇帝說的,安國公府現在只有老弱婦孺,這是他給的恩典。
皇帝不再說話,薛望默默等候聖命。
許久,皇帝終於道:“阿翎心心念念,此案不終結,她終究不能心安。”
薛望領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