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旭沒想到張靜書的班主任居然還記得他，他對這老頭有點模糊的印象，但他們倆滿打滿算也就說過兩回話，一次是在醫院，一次是在校長室，難爲這老頭還能想起來。
精心烹飪的飯菜備好，四個人在餐桌前坐定，吳老師一時唏噓不已，他當了這麼多年老師，特殊關照過的學生又怎麼會只有張靜書一個？但畢業後年年來探望自己的，張靜書卻是極少數之一，再看他和蔣旭，明明不是一個班的同學，卻因當初的一點交集有了如今的交情，比同班同學走的都近，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說不準，想到這裡，吳老師笑呵呵的開了口：“蔣旭開車，就別喝酒了，來，靜書陪老師喝點。”
張靜書喝啤酒還能應付，白酒就不行了，他跟吳老師碰了一下杯，意思的喝下一小口。
大過年的有學生來看自己，也是當老師的一份榮譽，吳老師今天心裡高興，話就有點多：“蔣旭啊，老師當初對你的印象可不怎麼樣，你纔來學校多久？就連累我這老實學生受那麼重的傷，又耽誤學習又耽誤生活，你自己可倒好，啥事沒有，啥也沒耽誤，你說老師天天看見自己學生頂着個縫了針的腦袋上課，再看看活蹦亂跳的你，心裡能舒服嗎？”
說完不等蔣旭開口表達歉意，吳老師又嘆道：“後來你配合學校調查，又帶頭賠了錢，老師纔對你改觀，起碼你這學生敢作敢當，也沒想逃避責任，你們不知道，當年學校剛開始處理的時候並不順利，有個學生不想賠錢，那個學生家長也不明事理，仗着自己有點身份，又知道受傷的學生家裡沒大人撐腰，不但自己賴着不賠，還串通了其他幾個家長，其實賠才能賠多少？他們誰家就差那點錢了？明擺着就是欺負人啊，主任跟他們談了好幾次都束手無策，回來跟校長商量實在不行這錢就學校出，校長碰上這種不講理的家長也沒辦法，學校錢都準備好了，後來不知怎麼那些家長突然又同意賠償了。”
想不到十年前的一樁舊事還另有隱情，張靜書完全不知道里頭的彎彎繞繞，蔣旭多多少少倒還記得一些。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蔣旭停下筷子回憶片刻纔開口：“他們想賴賬我聽說了，回去跟家長告了一狀，沒想到把自己搭進去了，捱了好一通批評，零花錢還被扣了一半，其實我在這裡唸書的時候已經收斂很多了，要換成在家那邊，按我以前不懂事的脾氣，還告什麼狀啊，直接把那幾個人揍到肯賠錢爲止。”
“原來是你啊，這就不奇怪了。”吳老師聽完哈哈大笑，心道蔣旭生在富貴之家，現在也是事業有成的人，張靜書能有個這樣的朋友也是運氣，蔣旭隨隨便便拉他一把就夠他受用良久了，他心裡也爲張靜書高興。
這頓飯結束時已經七點多了，夫妻倆把人一直送到樓下，看着微醺的張靜書被滴酒未沾的蔣旭扶着坐進車裡繫好安全帶，直到車駛離小區兩人才放心回到家，蔣旭隱約感覺到一直包裹着張靜書的那層硬殼在今晚有了道縫隙，他也沒料到自己本來裝乖賣好的給張靜書當司機，居然歪打正着收穫了吳老師這麼個助攻，故人相聚後如果不再添樁故地重遊的美事，豈不白白浪費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蔣旭此時全身都蠢蠢欲動，他看了眼靠在車座上閉目養神的張靜書，輕聲道：“時間還早，現在回去也睡不着，再兜兜風怎麼樣？”
張靜書喝了一杯白酒，現在有些懶散，他睜眼看了看路，道：“好啊，不過天這麼黑，你能認出路嗎？”
“放心吧，這一整天不白忙，”機會難得，蔣旭不得不把安排在明天的計劃提前，“再說不是還有你嗎？”
車子勻速行駛，張靜書偏頭看着窗外接連閃過的夜景，被晃的眼暈，他閉上眼睛時還不忘在心裡提醒自己，別不小心睡着了。
二十分鐘後，蔣旭停車熄火，張靜書微微睜開眼，發現蔣旭把車停在了一個讓他無法言語的地方。
“你在車裡等，我問問能不能進去。”
蔣旭下車後從兜裡掏出個煙盒，隨手往裡塞了幾張鈔票，走到門口的保安室前敲了敲窗戶，裡頭只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保安，他早在蔣旭停車時就注意到他們倆了。
“什麼事？”保安對人高馬大的蔣旭有些戒備，只把窗戶開了道小縫。
蔣旭把煙盒順着縫隙塞了進去，道：“沒什麼事，開車路過，想順道進母校看看，好幾年沒來了。”
“那也不能這時候來啊，黑燈瞎火的……”保安打開煙盒的瞬間就收了聲，大過年的，有送上門的福利也不能往外推不是？他又仔細看了看門外停着的車，心說學校裡那點值錢的東西加起來都換不了人家半輛車，看看就看看吧，反正樓裡他也進不去，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讓你們進去倒沒什麼，”保安把煙盒揣進衣服裡兜，拉開窗戶，“關鍵是多久，時間太長可不行。”
“這麼冷的天，也沒打算逛多久，”蔣旭道：“放心吧，最多一個小時，我車就停外面了，你順便幫着看會兒。”
“行，”拿人家手短，保安披上棉外套出來給蔣旭開了邊上的小門，道：“你們進去吧，車我看着。”
蔣旭回身朝已經站在車外的張靜書招了招手，不過幾米遠的路，張靜書卻走走停停，顯得有些遲疑。
“你也很久沒來這裡了吧？”蔣旭耐心的等人走到身前才說：“既然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保安早就躲回了溫暖的屋子裡，見兩人走遠才哼哼道：“有錢人的心思你別猜，你是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蔣旭用手機照着地面，兩人順着操場跑道散步，張靜書迷糊的腦子被冷風一吹清醒了些，他走在蔣旭身側，拒絕了蔣旭的攙扶。
平時兩人相處都是蔣旭不斷找話題暖場，這次不知怎麼，蔣旭也沉默下來，就在張靜書恍惚之際，他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蔣旭握住了。
蔣旭舉起手機往四周照了照，以一種緬懷的語氣問：“靜書，你記得這裡嗎？”
張靜書驟然頓住，他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方！酒氣一陣陣上涌，張靜書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一段段陳年舊事和重逢以來的片段在腦海中交叉閃過，他不想奉陪了，陪着蔣旭回憶那些所謂的情懷，既然如此，乾脆就說個清楚，以後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
“蔣旭，爲什麼來這裡？”
難得看見張靜書情緒這麼激動，蔣旭暗道果然來對了，他改抓住張靜書的手腕，兩人角力的過程中蔣旭的手機被揮落在地，僅有的光源倒扣在地面，周圍頓時陷入黑暗，此情此景，終於點燃了張靜書心底深埋已久的怒火。
“蔣旭，你問我記不記得這裡是吧？”張靜書嫌惡地撇開頭，手上不再掙扎，而是道：“記得，這個地方我怎麼能忘呢？我們倆在這裡可沒少幹壞事，有那些回憶還不夠，你今天來這裡，到底是什麼意思？”
“靜書，對不起，”蔣旭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我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忘記過你，我當年也才十八歲，我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天不怕地不怕，可事到臨頭我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孟曉冬那事對我震懾太大了，把我一直都不敢深想的東西血淋淋的攤在我眼前，我確實怕了，所以不敢再面對你，所以突然不告而別，甚至都不敢跟你說句再見。”
蔣旭試探着擁住面前的人，語帶艱澀：“可是我後悔了，越是成熟就越是後悔，我不該這麼隨便就退縮，如果不是我，你應該會有一段正常的初戀，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發現自己還能接受男人，重逢之後，當我知道你還是單身的時候，我其實特別慶幸，這些慶幸勝過愧疚，靜書，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心思吧？不管我裝的有多正常，你一直都明白的，你知道我想跟你重新開始是不是？”
脾氣好的人發起火來往往更難撫慰，蔣旭深諳此道，態度也是一軟再軟，“靜書，你對我們的感情真的沒有一點懷念嗎？”
張靜書長久的沉默給了蔣旭可趁之機，他伸出一隻手摸索到張靜書柔軟的嘴脣，輕輕貼了上去。
在兩人還是青澀懵懂的年紀，曾有過無數次親吻，蔣旭那時急躁霸道，往往似要把張靜書吞吃下肚般親的人喘不過氣，然而十年之後的這個吻，簡單到只是嘴脣碰着嘴脣，卻如和風細雨般漸漸澆滅了張靜書的怒意，同一個人，不同的吻，雖然隔了十年，卻讓張靜書有片刻的恍然，宛若時光倒流，兩人並沒有長大，還是不諳世事的少年，在這個黑暗又隱秘的露天通廊裡，進行着他們見不得光的約會。
張靜書依然沉默不語，蔣旭卻無聲的笑了，雖然他早就心癢難耐，但這個時候再推進他和張靜書的關係顯然是不理智的，他以退爲進，緩緩退開一步，放開了對張靜書的禁錮，緩聲道：“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