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來自西海郡的乙弗鮮卑、折掘鮮卑以及武威盧水胡等部落輪番上,每部只攻一次,攻完就退,換另一個部落上。
如此車輪戰之後,已經損失過半的守軍遣使接洽投降。
邵慎本不欲納降,羊冏之反覆勸說,最終同意剩下的千名守軍放下器械,列隊下山。
不過,他們一下山,邵慎立刻變臉了,意欲殺降好懸被人拉住了。
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發配罪人去邊疆是歷朝歷代故智了,這批人的最終目的地是河會城,總共一千家,悉數流配。
而當邵慎的將旗插上峴山之頂的時候,襄陽、樊城大震。
當天晚上,又有騎士射了勸降信入城,不過一時間沒什麼反應。
仔細算一算守軍,襄陽城內還有五千餘——如果鄧嶽沒有徵發豪門僮僕或市人的話,當然這不太可能。
樊城守軍已不足四千。
整體局勢危若累卵,一副風雨飄搖的模樣。
十六日,在等到充足的糧草後,黃彪率軍直抵石城之外。
他這一路的兵馬已經大爲減少。
落雁軍和一半的代國騎兵已經西調,併入西路軍,歸蔣恪指揮。留在黃彪手裡的只有右金吾衛、黑矟左營及四千餘拓跋鮮卑騎兵,戰兵不足一萬五千,算上輔兵約二萬九千衆。
很顯然,邵慎調整了部署,增兵西線,直攻江陵,東線則處於“進攻性防禦”狀態。
不過,黃彪很顯然不滿足於防守。
得知石城有晉軍水寨和兩千陸軍的時候,立刻下令發起猛攻。
此城在後世鍾祥附近。
三國時,孫權在此築堡,遣牙門將一員鎮守,故名“牙門戍”。
魏吳反覆拉鋸。到了晉朝,羊祜出任荊州都督,攻佔此地,又選取背山臨水之地,築石城,作爲與東吳對峙的前線要塞。
前晉末年,杜弢被王澄逼反,石城失陷。
陶侃率軍討伐,於此地被杜曾擊敗。
石城這裡其實是竟陵郡地界了,只不過沒什麼百姓,也不知道被遷走了,還是逃光了。
黃彪不關心竟陵百姓去哪了,他只想拿下這座城池,因此第一時間前出瞭望。
“咚咚咚……”瞭望的同時,旁邊響起了進兵的鼓聲。
黑矟左營的將士排着整齊的隊列,向晉軍水寨發起攻擊。
水師進軍,中途也是要有休息節點的,便是水寨了。
修理船隻、囤積物資、安置傷病員乃至作爲進攻發起點,都需要這麼一個寨子。
黃彪粗粗觀察下來,石城東、南、北三面利用天然地勢修建了城牆,西面是絕壁,下臨沔水。也就是說,水寨和城池之間的聯繫是可以人爲切斷的。
這不,拓跋代國的騎兵只衝了一回,損失了少許人手,就試探出了哪裡是鬆軟的河灘地,哪裡是相對堅實的地面,然後發起了堅決的攻擊,將試圖來往於石城和水寨間的晉軍阻隔開,切成兩段。
眼下對水寨的進攻已經展開,石城則不加理會,只派右金吾衛和鮮卑騎兵監視着,只要敵軍一出城,立刻與其野戰。
而在他們身後,更驚人的一幕出現了:一千二百府兵帶着部曲,並兩千丁壯、一千騎兵,挽着牛車、驢騾南下,往竟陵郡城方向挺進。
區區數千人而已,能打的不過一半,卻敢只攜帶半個月的糧草,悍然南下,進兵之勢可謂非常兇猛。
“遣人知會一下安陸,問問左飛龍衛那幫人還要拖延到幾時。”黃彪喚來信使,吩咐道。
信使轉身離去。
黃彪則扭頭看向水寨。
守營的晉軍水師正在牆頭與黑矟左營互射,戰場上矢石橫飛,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黃彪想起了昨天有鮮卑將領向他進言,沿途遇到的城市,如果一次打不下,就全部繞過不打,派人監視就好了,主力部隊大舉南下,飲馬長江。
黃彪對此有些吃驚,鮮卑人都喜歡這麼打仗呢?
如果南下主力是騎兵,確實可以派一部分精騎監視城內守軍,然後繞城而過,大舉南下,但那樣隱患太大了。
進攻時看不出來,撤退時各部皆無戰心,那就遭罪了——可別想當然,馬是一種比人更嬌貴、對環境更敏感的動物,當它們在南方水網密佈地帶生病的時候,你就能體會到兩條腿跑路被人追殺的感覺了。
黃彪不敢放過這些沿途城池,勸降不果後就開始進攻。
石城他不敢說什麼時候能打下,但水寨裡沒多少水軍,而且營壘也不堅固,拿下不難。
北邊已經有一個襄陽圍而不打了,南方石城、竟陵、楊口你都不打?
沒辦法該狠下心來就得狠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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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口大營之中,陶侃正在爲蔡謨送行。
“士衡,我心中還是有些不安。”蔡謨已經上了船,又看向岸邊的陶侃,忍不住說道。
陶侃哈哈大笑,道:“事至此也,悔亦無用。”
兩人說話間,從各處抽調而來的兵馬正在分批登船。
陶侃最近調整了一下部署,從武昌、夏口抽調兵馬,手頭聚集起了一萬五千步軍、萬餘水師,這是荊州最強大的機動兵團了,也是唯一的機動兵團。
竟陵、楊口及附近區域的防務,基本都委託給了蔡謨帶來的一萬江州水陸兵馬,並嚴令其不得浪戰,但水陸配合,固守而已。
他手下這兩三萬人可利用楊水、夏水甚至不太好走的涌水增援各處。
四個字:以拖待變。
拖到樑軍受不了攻城傷亡,受不了無窮無盡的河道和爛泥地,受不了糧草補給時常失期,乃至等到明年開春後,水土不服的北兵越來越多,戰馬、役畜大批量死亡,被迫撤退。
被迫撤退和主動撤退可是兩回事。
他就不信那時候樑軍還能在追殺下全身而退,一個不好,大敗虧輸也是大有可能之事,屆時不但江陵之圍自解,襄陽可能都得吐出來。
他心中最爲遺憾之事,就是朝廷一開始胡亂指揮,讓他被迫丟了一萬餘兵在襄樊二地。
如果此時手頭能再多一萬餘精兵,使得有陣列野戰能力的步軍主力達到二萬七千人,他甚至可以行軍至江陵北側,來個大迂迴,徹底截斷正往江陵聚集的樑軍主力後路。
但現在不過一萬五千餘兵,卻冒險多了因爲樑軍很可能也調整部署了,兩面夾擊之下有些不太夠。
不過這話只能憋在心裡,連蔡謨都不能多講。
你總不能怪天子、丞相和朝堂袞袞諸公吧?
蔡謨不知道陶侃心裡怎麼想的,見得陶侃大笑,無奈道:“士衡!”
陶侃收起了笑容,朝蔡謨拱了拱手,道:“君若有心,不如再幫我尋些兵馬過來,無需多厲害,能守城就行。最好是湘州兵,他們離得近。不要夷兵,他們守城都守不好。如果只有蠻夷,最好是經過整訓會守城的。如此,我便能抽調武昌、夏口駐軍,把握大增。”
說完,又嘆了口氣,道:“如果實在不行,蠻夷亦可,老夫把他們帶身邊出戰就行。”
“這……”蔡謨想了想,道:“我這便回京,士衡靜候佳音即可。”
陶侃拱了拱手,上船去了。
朝廷爲了防方鎮真是入魔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肯把湘州交給他。
陶侃的座艦漸漸遠去,河面上鼓聲不絕,檣櫓如林。
而在河畔附近的驛道上,大隊步軍也在趕路,浩浩蕩蕩,直奔華容。
華容城南聚集着一支水師,可乘船進入雲夢澤,再經夏水前往江陵。
蔡謨看不懂這些軍事部署和調動,他只知道陶侃在“八十萬”樑軍的大舉侵襲下勉力維持,苦苦等待天時。
搖了搖頭之後,他憂心忡忡地吩咐開船。
從楊口下長江,再回建鄴,快得很,他要儘快與朝中重臣商議。
來之前的路上,隱隱聽聞淮南方向有樑軍南下,圍攻合肥新城,卻不知道怎樣了。
徐州那邊應該也動手了吧?
這場全面入侵,聲勢浩大,邵賊定然沒那麼容易收手,現在就看誰能堅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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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日的時候,西路軍都督蔣恪已經坐鎮當陽,開始頻頻調集兵馬了。
當陽南北,車馬一路看不到頭。
南方水網密佈地帶,即便是開發完善的地區,河流也是一條接一條。
輜重車隊往往淤積在僅有的幾張木橋前,排隊等候。
更讓人無奈的是,很多橋樑被毀掉了,這極大拖延了進兵的速度。
丁壯們被驅趕下河,修建臨時浮橋,時而忙得滿頭大汗,時而凍得嘴脣發紫,哆哆嗦嗦。
馬車旁躺滿了一地人。
有的人身體無力,有的人嚴重發燒,有的人上吐下瀉。
軍官們派人將他們集中到臨時設置的營地內。
醫者簡單救治一下,如果還好不了,那就等死。
急着過路的戰兵與丁壯們爭搶道路,終日罵聲不絕,糾紛不斷,混亂無比。
後方聽聞有輜重部伍入夜休息時,被從湖蕩中上岸的吳人偷襲,損失不輕,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
於是乎,這幾天當陽方面又派出多股輕騎,沿途巡視糧道。
但他們並不能杜絕這種現象,只能減少其發生的頻率。
一直到二十一日,從東路軍、中路軍抽調而來的先鋒一部抵達,並配屬給輜重部伍後,這種現象才趨近於無。
不過,初來乍到的鮮卑騎兵還是吃了一次虧,被人抓住機會,圍在一個四面環水的村落中,損失了百餘騎。
從空中俯瞰而下,自江陵到襄陽,數百里的道途上旌旗林立,車馬如雲。
各色部伍穿插其間,彷彿全天下的男人都聚集到了此處一般。
這一刻,戰場中心已轉移到了江陵。
也是在這一刻,再傻的人都知道,襄陽只是附帶的,邵賊心裡最重要的目標是江陵。
而江陵,是沒法斷絕外援的,除非沒人來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