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來得很快,八月十五前後居然就落下了,讓人心頭蒙上一絲陰影。
遍數最近十來年的天氣,突出一個極端。
有時候連續幾年很正常,讓你覺得好日子來了,但突然冷不丁就來個極端災害,讓你好好清醒一下。
三年洪水過後,一直到今年的冰雹、暴風,中間差不多有九年時間是比較不錯的,雖然同樣災害不斷,但多侷限於一隅,沒有蔓延開來,且沒有連續災害--這一點最重要。
天越來越冷了。
故老相傳,天一旦變冷,沒個幾年走不出來,而幾年後的所謂走出來,可能也只是變冷途中的一次小反彈罷了,未來誰都說不清楚。
邵勳看着四野紛紛揚揚的大雪,又看看滿地枯黃的牧草,心有所感。
這一輩子,奔到東來奔到西,忙得腳不沾地,到頭來還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做。
時間啊時間,走得怎麼那麼快。
他還要平滅慕容鮮卑,還要繼續深化草原佈局,還要收復西域,還要滅掉東晉,還要逐步清理那些歷史遺留藩鎮,還要不斷移風易俗,還要度田,還要給南下的中原士族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引導,還要讓太學、國子學考試選
官成爲定例,還要大力發展商業,還要給府兵延壽,還要在西南地區建立完備的羈縻體系,還要……
事情太多了。
大半輩子在給漢魏晉三朝還欠賬,他終究只是個奠基人,或許第二代天子能在他的基礎上縱橫捭闔,一遂大志吧。
初登基就能接手老子留給他尚未來得及墮落的數萬禁軍、上二十萬府兵以及各種鎮兵、胡兵,手握這麼一柄大錘子,只希望別看誰都是釘子想去錘一下。
遠處響起了高亢的呼喝聲。
邵勳回過神來,自失一笑。老天可不會再給他五百年,還是抓緊當下,能做多少是多少,直到死的那一天。
“陛下。”馬車駛來了過來,王氏從車上下來,輕聲說道。
邵勳快步上前,先爲她緊了緊身上的皮裘,然後輕輕拂去臉上細碎的雪花,責備道:“大冷天的,怎麼還出來?”
王氏似是有些享受他的這種關心和擔憂,眉宇間的陰鬱散去了許多,有些話便不想再說了,只靜靜站在他身旁。
“平城還是你的。”風雪之中,飄來了邵勳的一句話。
王氏嗯了一聲,都不問爲什麼。
她的命運,似乎一開始就是被設計好的。
一開始或許有過機會,但她沒把握住。不,或許那稱不上機會,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在一開始她們母子壓根離不開樑國的支持,不然根本穩不住局面。
而當她穩住局面,可以有所作爲時,力真都已經生下了,阿六敦也懷在肚子裡了,什翼犍與她分道揚鑣,她失去了最後的選擇機會。
怪誰呢?怪什翼犍不體諒她委身於外人的難處?好像也怪不了。
怪自己權欲太盛?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她最初真的是在爲什翼犍找活路。
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們母子都有錯,又都沒錯。
“現在敢爲什翼犍說話的人幾乎沒了。”邵勳說道:“先看着他。待到明年東木根山諸戍、沃野鎮諸戍修建完畢,人員安置齊備,就讓他來洛陽吧。朕賜他一宅,給個閒散官,城外劃幾頃地,募個十餘戶莊客。過幾年,給他張羅婚事。只要他老實,一輩子富家翁足矣。”
“至於代國,朕還沒想好。”邵勳嘆了口氣,道:“我的野心太大,但又覺得以現在的國力,恐怕好高騖遠,力有不逮,始終難以抉擇。”
“你的野心?”王氏第一次聽到這種話,她走了過去,輕輕挽住邵勳的手臂,道:“有多大的野心?”
邵勳笑道:“難以對人言。”
說這話時,他腦海中飄起的是唐初的場景。
他這會的人口應該比李世民貞觀前期還多一些,整體國力相當。
但大梁朝這個人口是包括大量胡人的,而唐初已經完成民族融合,這是很大的差別。更別說,這會還有世家大族佔據大量資源,和唐初又不一樣。
而且,南北朝混戰再不好,但有一點,此時很多胡人佔據多數的地方,在唐時已經沒什麼胡漢分野了,你甚至可以說全是漢人了,因爲獨孤、賀蘭、宇文、拔拔(長孫)、統豆陵(竇)、拓跋(元)、屠各(劉)等胡人氏族全部融入漢人羣體了。
河套那一片這會不是鮮卑便是雜胡,唐初卻是樑師都、張長遜等人的地盤。代國現在覈心的馬邑、平城,隋末則是劉武周的地盤。
差別太大了。
簡而言之,別人開局就擁有的東西,他得自己創造、經營、穩固。
現實能支撐得起他的野心嗎?邵勳舉棋不定,在沙灘上進一步構造建築是非常危險的。
“罷了,我總有一樁好處。”邵勳突然笑道。
王氏靜靜地看着他。
“至少慕容氏、高句麗還沒被養肥。”邵勳說道。
“你若伐慕容,便該聯合高句麗,一起討伐。”王氏說道:“若覺得高句麗不順眼,自可在料理完慕容鮮卑後,驅降兵討伐。”
“都讓你算死了。”邵勳笑道。
“天下之人,誰沒被你算計呢?你好像能看破迷霧一般,別人卻沒這份眼光,敗得不冤。”王氏說道。
“正因爲能看破,有時候才更着急,你不懂。”邵勳說道。
“阿爺。”馬車邊響起了脆生生的呼喚。
元真和阿六敦牽着手,走了過來。
他倆本在馬車中玩耍,見母親久久不回,便跳了下來。
大雪天中,一雙小兒女穿得像個小毛球一般,煞是可愛。
元真走過來後就站在那裡,阿六敦則開始自動攀爬,順着邵勳的腿一步步往上,動作熟練無比。
邵勳將女兒抱起,親了紅撲撲的小臉蛋一口。
只要沒忙正事,阿六敦就像他身上的掛件一樣,怎麼都不肯下來。
遠處又響起了馬蹄聲。
親軍整裝待發,千餘騎奔涌而出,上前迎住了一支班師而回的隊伍。
“最後一支了。”邵勳看向東方,說道。
濡源那邊有部落沒來陰山卻霜,還悍然發動叛亂。不光如此,他們還與拓跋約那的舊部攪和在一起,漁陽國基本算是滅在他們手裡了。
“當初我就說給那不可信,殺了他你還怪我,還把他的部衆索回,現在看到了吧?”王氏聽到了,白了邵勳一眼,道:“他們跟給那那麼久,早就喪心病狂了。”
“早就喪心病狂了。”阿六敦掰着邵勳的臉,奶聲奶氣地說道。
王氏、元真都笑了。
邵勳無奈地承受着女兒的“嘲諷”,看向策馬而來的童千斤。
“陛下。”童千斤下馬行禮道:“烏洛蘭、拾賁、紇骨(拓跋十姓)及王氏烏桓會攻叛軍,斬首七千餘級、俘萬人,餘衆潰入宇文氏界內。”
“殺得這麼狠?”邵勳驚訝道。
他懷疑俘虜的都是女人和小孩,車輪以上的全死了。
“快入冬了,諸部都遭災了,手就黑了點。”童千斤說道。
“阿爺,‘手黑了點’何意?”阿六敦問道。
“阿六敦,這就是殺人的意思。”元真耐心地給妹妹解釋道:“各部過冬艱難,養不活那麼多人,就只能搶別的部落,殺其男丁,掠其糧畜。”
阿六敦愣愣地聽着,竟然沒感覺到害怕。
邵勳暗道幸好他把元真和阿六敦都接到洛陽了,若再被王氏帶着,完全就是一副草原人的價值觀了。
元真這纔回來幾天啊,談起殺人面不改色,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十八歲了,其實還是個八歲的孩子。
“宇文乞得龜那老物躲哪裡去了?還活着嗎?”邵勳問道。
“上次露面是在作樂水(西拉木倫河),數月前的事了。”童千斤說道。
“老奴躲那麼遠,哪還有點單于的樣子。”邵勳氣樂了,說道:“宇文十二部沒殺了他另立新單于,真是厚道人了。別理他了,宇文鮮卑我看也快要散架了。乞得龜之下第二人是誰?”
“東部大人逸豆歸。”童千斤說道:“此爲專門抵禦慕容鮮卑之人,乞得龜失了勇氣,便讓逸豆歸領軍征戰。”
“請他出面交涉,令宇文諸部交還逃人。”
“遵命。”童千斤領命而去。
“東邊的事情解決了。”邵勳說道:“現在就剩西邊了。車焜等部剿滅,今年就結束了。我打算把新軍十營帶去洛陽就食,其奴隸、財貨暫留東木根山和平城,你遣人看好。明年草場劃分完畢、城邑初完之後,其再北上。”
“我還能管幾個人……”王氏白了他一眼,說道。
“阿孃還能管我。”阿六敦小聲道:“都不讓我吃蜂蜜。”
“朕的女兒,便是海里的大魚都能吃。阿孃不給,跟阿爺回洛陽吃。”邵勳又親了女兒兩口,說道。
阿六敦笑個不停。
王氏氣得捏了捏阿六敦的耳朵,然後說道:“遙喜還得留在平城。”
邵勳點了點頭。
遙喜就是王氏五月份爲他生下的兒子,彼時邵勳還在路上,聽聞此事,親取小字“遙喜”。
“拓拔孤失國出奔,那就別要了。”邵勳說道:“朕已下旨,冊封遙喜爲漁陽郡公,領漁陽三縣。朝廷自會重新遴選官員,暫由燕山都護府代管。”
燕山都護府目前還只存在於紙面上,就連治所都暫寄薊縣,由羊忱代領大都護。
接下來可以慢慢實體化了,就從漁陽國開始。
“代國又被你扯下一塊。”王氏給元真正了正帽子,將耳朵塞到裡面,輕聲抱怨道。
邵勳不接茬,只看向元真,道:“力真,爲父常說人力有時窮,有些地方朝廷實在鞭長莫及,今後你們兄弟三個可要爭氣啊。涼城、五原、漁陽三國同出一源,阿爺看你們誰做得最好。”
“阿爺,我會用心的。”元真說道。
九月初,西邊傳來消息:乙旃部被剿滅,部衆或死或逃;車焜部遠竄,後請降。
這只是兩個最有標誌性的大部落,還沒被收拾到的中小部落見勢不妙,一部分人請降。
邵勳令其各遣嫡長子入洛陽爲質。
參加陰山卻霜的各部亦同。
除此之外,各部選送年輕子弟入太學、國子學讀書,即刻施行。
九月初十,邵勳返回平城,令燕王邵裕、秦王邵瑾前來見駕。
與此同時,隨徵兵馬分批班師,第一批人馬於九月十二日離開平城,帶着繳獲的牛羊雜畜返回洛陽,昭示着開平六年的北巡完美結束。
懸了多年的北方隱憂階段性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