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堂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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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儀見祖母如此瘋癲樣子,爲了害自己竟不惜自殘身體,唬的向後退了幾步,就見客房門被踹開,進來的卻是陸遠澤,他一手攔過被唬的面色慘白的蔣儀,冷聲對蔣老夫人道:“老夫人不惜自戕於身,也要害親孫女下獄,這樣的膽識,陸某竟從未見過。”

“你是什麼人?”蔣老夫人那簪子包着金,金是軟的,是已一刺不穿,不過空疼了會兒,這會見陸遠澤進來,便也不再自殘於身,將簪子收了起來冷冷道:“你又是什麼人,來管我蔣家家事?”

陸遠澤放開蔣儀,微微軀身一揖道:“本人成佑七年殿試探花陸遠澤,今在翰林院做編修,因路遇歹人劫持尊府小姐,才隨行要明日與她做個見證。”

蔣老夫人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連蔣家族中那些族長老爺們聽了她的名號,也要搖頭道惱,但她平生惟有一怕便是讀書人,蔣明中一個榜未的進士就叫她驕傲的一輩子,今聽說陸遠澤是殿試的探花,又是在京中做官,心中便怕了幾分,因而訕訕然不敢看陸遠澤道:“老妾也本是氣極了纔要這般,只要儀兒撤了訴狀,還至本家,今後一家人合合睦睦,我自是仍會疼她的。”

陸遠澤遠遠拖了把椅子按蔣儀坐下了,才近到蔣老夫人身前道:“本朝有律,害死人者當命償之,若切實未曾殺人,縣公自會明斷,老夫人又何必在此自作苦惱?我看您還是回家去,明日靜待縣公斷案的結果,可好?”

蔣老夫人搖頭道:“她今日必要給我個交待,那餘氏就罷了,她父親是斷然不能有事,否則我就拼了性命,也要拿她下地獄。”

陸遠澤自家祖母已是年邁,又族中頗有些老太太們,他幼時在膝下受寵,慣會討老太太們歡心,他一手扶起蔣老夫人,替她順着背,又將柺杖遞到她手裡,漸次便將她送到了房門外,邊走邊說道:“老夫人既然欲要尊府小姐歸家,就該曉之以情,動之以禮,如今這般唬嚇,她必是已呆住了,況天色如此昏晚,府中又有大事發生,奴才們必是人心恍恍,偌大一個家也無人照應,老夫人何必就此返回家去,小姐這裡,我且寬慰幾句,明日早起叫她入府與您相見,可好?”

蔣老夫人方纔本欲要跟蔣儀拼個你死我活,但簪子太軟沒有戳穿,冷靜下來,慢慢便有了悔意,悔自己不該將蔣儀逼的太過,也怕把蔣儀反而給推遠了。此時一聽陸遠澤這番話,心裡叫道,餘氏已叫人抓了,蔣明中在書房裡愁苦,她一個人跑出來,蔣如峰沒人照顧不說,那起子奴才若是趁亂偷拿家中財物,確是不值,便也慌慌然走了。

陸遠澤送走了蔣老夫人,在客房門外遠遠望了一眼,見蔣儀仍是方纔的模樣,坐在椅子上,仍是肩背挺直的樣子,她骨架頗大,又是平肩,只是過分瘦俏,此時六神無主的樣子,反而比白日裡那虎悍十足的樣子更要叫人動心幾分,欲要進去安慰一番,外間卻又頗有人在,怕妨礙她名節,只得忍了,喚過李媽媽來耳語了幾句,徑自回房去了。

李媽媽重又打水來替她通了頭臉,扶她睡下,熄了燈了,猛然記起陸遠澤的囑託,便在蔣儀耳邊道:“陸編修方纔叫我告訴小姐,訴狀他再添上幾筆就得,叫小姐不必操心,還有你祖母之事,也勿放在心上,不一輩子,不會總是難處的。”

蔣儀良久方纔嗯了一聲,李媽媽便又道:“老奴覺得陸公子一表人材,這一路又對我們頗多照應,回到京裡,老奴出去打聽一番,若他尚未娶親,與小姐卻也是一樁好姻緣。”

她說完了聽蔣儀半天沒動靜,再留心去聽,卻是聽得她呼吸平穩均勻,竟是已經睡着了。

次日一早,孟宣聽說蔣老夫人夜間到訪,鬧了好大一場陣仗,自己竟睡的死豬一般,沒有聽到一絲一毫,又聽清風明月形容那老夫人鬧的多兇,心中暗道,不管兩家鬧成什麼樣,自己此番到了歷縣,按着禮節,也是必要去拜會一下蔣家老夫人的,想到這裡,掏了張銀票遞給清風明月道:“到街市上去看看,有什麼好東西提一點來,咱們去蔣家做客吧。”

此時天剛放亮,蔣儀也用過早餐出了房門,見陸遠澤房門仍還閉着,便以爲他昨夜熬夜寫訴狀起晚了,便也不以爲意,與孟宣一起就往蔣家去了。

出了仙客來,就見陸遠澤仍是昨日的打扮,卻是梳洗過的樣子,自縣衙那邊走了過來。孟宣忙抱拳道:“陸編修倒是起的早,這一大早上的,去那裡了?”

陸遠澤還禮道:“宋縣公早起派了人過來,叫我一起去用個早飯,這會他還有案子要審,我便回客棧來了。”

他雖是對着孟宣說話,眼卻望着後面的蔣儀,因見她今日梳洗的乾淨明麗,臉上也無倦色,想必昨夜休息的還不錯,臉上便更添了笑意,對孟宣道:“可是要去蔣府?即是要去,就請小娘子與叔公快去快回,勿要錯過了末時的堂審。”

孟宣忙抱拳別過,蔣儀也在後間緩緩福了一福,一行人便走了。陸遠澤在客棧外負手而立,直到蔣儀一行人繞過街角,方纔回身進了客棧。

蔣府一行,竟是沒有想象中的意趣,蔣明中要配合案情,去了縣衙,蔣老夫人昨夜回來,給蔣明中訴了自己的形狀,蔣明中一頓脾氣,怨她不但沒有勸的蔣儀迴轉,反而又是自戕又是打罵,生生把個蔣儀推遠了。是以這會蔣老夫人便稱病不見,也是操心餘氏與蔣明中的官司,在裡間垂淚。

她們一行人放下東西,便訕訕的別過,出了蔣府了。

中午草草用了些飯,已是開衙審案的時節了。

縣衙末正開堂,孟宣蔣儀等在堂外聽宣,陸遠澤卻是與宋縣公一起入堂,他有功名官身,可以賜坐聽審,是以便坐在三楹簾內。

威武聲喝過,棍棒聲擊過,便是到了原告被告上堂的時間了。

宋縣公一拍驚堂木到:“原告上堂。”

蔣儀提裙進了殿,跪在當堂道:“小女蔣儀,見過縣公。”

宋縣公也不看她,再拍驚堂木道:“提被告餘氏,蔣明中,犯人餘有成等。”

這一行人被雜役拖了上來,蔣儀四年未見餘氏,這會見她蓬頭散發,身上還有斑斑血跡,想必是遭過刑了。蔣明中倒仍是原來的樣子,向縣公施了一禮,站在了側面。餘有成仍是昨日那身衣服,因是深青色,也看不見上面有無血跡,臉卻腫的像個饅頭一樣,上面青青紫紫,他此時怕是連眼睛都睜不開的。

縣丞拿了昨日蔣儀遞的信紙並血書出來,遞到縣公案臺上,又拿出一份供詞來,遞到案上臺上道:“我等昨夜連夜開了蔣家孟氏棺槨,內裡骨殖皆黑,仵作言是長久服食□□,毒侵五臟而亡,這是昨夜連夜用刑,餘氏吐出的供詞,她已畫押認罪,只是這餘有成卻還有些新供詞,因是他一方之辭,我們不敢採信,卻要證人當堂見證。”

蔣儀聽到骨殖皆黑,那裡還能忍得住,眼淚立時就落了下來,恨不能去撕了餘氏。

宋縣公先拿起餘氏供詞,貼着臉細細看了,方纔一拍驚堂木道:“大膽餘氏,你說當日這事,全是你一人做下,你丈夫蔣明中全然不知,可我見這些書信往來,蔣明中雖未有明言,怎會來往幾年,全然不知情。”

餘氏道:“就是我一人做下的,雖說我將些事情告訴於他,但他深信我,只當我是開玩笑罷了,況且我出身醫家,會開些方子,藥又慣常都是我送,夫君他又如何得知?”

若說蔣明中不知這事,蔣儀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信的,但如今餘氏一口咬死,承擔下所有罪過,想必就是爲了怕蔣如峰今後無人照料,不欲夫妻二人雙雙下牢。但此時餘氏擔了罪過,且書信都是餘氏一人所書,玉桃的血書中亦沒有確切提及蔣明中,竟是要叫他滑脫了。

宋縣公問縣丞道:“可曾用過刑?”

縣丞起身道:“用過了,她一口咬定同謀的只有早已去了的玉桃,再未有他人。”

宋縣公聽了,問蔣儀道:“蔣家小姐,你繼母餘氏如今已認了罪,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蔣儀道:“並無什麼要說,但請縣公決斷。”

此時跪在下首的餘有成突然哇啦哇啦叫了起來,就要往前撲。那縣丞看了,又起身對着縣公道:“這餘有成說他並不曾唐突蔣家小姐,蓋因這蔣家小姐早在蔣家時,就與他情投意合,後來到了饅頭庵,因庵中主持是他出家的姑姑餘姑子,法號慧圓師太,近水樓臺,兩人一直有私,前日也是蔣家小姐口頭帶話,叫自己到茶窠與自己相約一會的,誰料蔣儀突然翻臉,還叫人打傷自己,將自己捉來送官。”

蔣儀聽了這話,臉都白了,回頭看餘氏與那餘有成,此時臉上俱是陰惻惻的笑意,似是暗道:你不叫我們好過,我們也不叫你好過。

殿裡殿外一片譁然,就連站在堂內旁聽的孟宣都聽得呆住了,他興沖沖前來討家產,就在剛纔還是志在必得,此時卻聽得外甥女兒竟有這樣的私情,卻未曾在孟府透露過一分一毫,又驚又氣,瞬時又反應過來,怒吼道:“我家儀兒清清白白,必是她這後母餘氏黑心,給她潑污水,請大人明查。”

蔣儀聽着這一殿的私語怒吼,眼未曾轉,也能撲到後面那些好奇的、驚奇的、鄙夷的目光,她從離庵那一日就料到有今日,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貼上□□私通的罪名,她早已想好了要如何爲自己辯白,要如何找回自己的名聲。但陸遠澤是意料之外的,不過短短一日而已,到了此時,她竟然最先想到的,是陸遠澤,他年少風華,才貌着身,對自己還有些傾心,如今聽到自己從十四歲開始被人污上的罪名,再看看餘有成奸形猴態的萎瑣樣,心中要該如何想自己?

蔣儀擡頭去尋陸遠澤的目光,他遠坐在三楹簾下,此時揹着光,只剩那黑白分明的一青羅燕服,落在陰影中。

宋縣公一拍驚堂木道:“蔣家小娘子,你可要爲自己辯白?”

蔣儀挺起肩膀道:“自然,小女未及笄時,曾與這餘氏兄弟見過幾面,皆是在我蔣府中,那時父親言他是小女繼母兄弟,兩家有通家之好,他來了,必要叫小女出來相見。然後來年齡漸大,小女便從未再見過他。後來家中姨娘玉桃將死,將手中餘氏書信並血書交付於小女,餘氏怒尋書信時,也曾假意小女與餘有成有私情,要逼小女交出書信,後來見小女抵死不叢,才送入庵中的,那饅頭庵本是女廟,男子如何能去得,小女在庵中四年,從來未曾見過他。前日路上他劫我車,被我刺成重傷,已是事實,還望縣公明斷。”

宋縣公聽完,點點頭望向蔣明中道:“蔣朝奉,即是你府家事,就請你也說上幾句。”

蔣明中擺擺手往後退道:“我蔣府之女,按理是不會做出那等苟且之事……”

他還要說,就見餘氏猛然擡頭,怒視着他,便聽了話音,越發往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