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處,遼東軍事圖鋪展在桌案上,熊廷弼指着地圖解說着:“長城一線,邊防千里,至少需要一千五百門紅夷大炮。”
楊漣俯身瞅着地圖:“撫不成則剿,熊將軍何不主動出擊,卻是一味固守?”
熊廷弼搖頭:“有紅夷大炮,我軍則固守有餘,貿然出擊,後金騎兵驍勇善戰,我軍恐一觸即潰,關隘也守不住。”
忽聽守衛報告:“楊大人,魏忠賢求見。”
楊漣猛然擡頭:“公事私事?”
“他說亦公亦私。”
“那就是私。告訴他,這裡不方便。”
“是!”稟報者出去了。
熊廷弼瞅着楊漣:“聽說這位魏公公權勢熏天。”
“一個暴發戶罷了。”
“可也升遷得太快了些。”
“你想說什麼?”
熊廷弼看看左右:“新皇登基後,一批宮內太監發配遼東,卑職手下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先皇乃駕崩之後,才宣諭新皇即位。”
“簡直是胡說!”
“卑職也覺得匪夷所思。”
楊漣回到府邸,金充及迎上來:“布衣回家了。”
楊漣十分高興:“在哪兒?”
“後園,與金枝在一起。”
楊漣聞此止步:“那,還是不打擾他們。”
“魏忠賢也來了。”
“……請魏公公到書房。”
見到楊漣,魏忠賢恭敬地站了起來:“楊大人。”
“啊,魏公公,請坐。”
魏忠賢未坐,仍是恭敬地說:“陛下賜婚,忠賢未能通報楊大人,今日特來……”
“魏公公客氣了,陛下欽賜魏姓,布衣乃公公的公子,楊漣豈敢置喙。”
魏忠賢愣了一下:“千錯萬錯,忠賢之錯,還望楊大人海涵。”
“公公請坐,有話好說。”
魏忠賢道:“無論如何,這是陛下賜婚,婚配不成就是抗旨,忠賢擔當不起。”
“布衣既是魏姓,楊漣又如何敢擔當?”
“楊大人,忠賢生了布衣,可養育他成人的是天石,這個,楊大人是知道的。”
“哦,有這回事?”
“楊大人不知道?”魏忠賢搖頭,“楊大人說笑了,說笑了。”
楊漣果然笑了:“布衣的親孃是誰,不知公公可否相告?”
“楊大人真個不知?”
“老夫問過天石,看來他也不知。”
魏忠賢搖頭:“天石是知道的。”
“知道?”
“豈止是知道,而且關係不小。”
楊漣笑道:“天石既是養育了布衣,那自然是有關係。”
魏忠賢再次搖頭,他俯身向前:“此事既然天石瞞了大人,我原本也不該說。”
楊漣笑道:“至少曾是你的女人,有什麼該不該。”
魏忠賢肅然:“請楊大人慎言,奉聖夫人早就是陛下的女人了。”
楊漣如五雷轟頂,驚得站了起來:“是她!”
布衣、金枝坐在一個有假山的池塘邊上,沉默不語。
金枝捅捅布衣:“布衣哥,還生我的氣?”
布衣苦笑:“從小到大,我哪敢啊,新婚之日,丟人現眼,我恨不得死了算啦!”
金枝瞪眼:“你敢!”
布衣猛然跌進了池塘,立刻沉沒。
金枝驚得跳了起來:“你!布衣哥!布衣哥……你可別嚇唬我啊!”
池塘水面只有漣漪,悄無聲息。
金枝繞着池塘跑:“布衣哥!別生我氣了,你快出來呀!你再嚇唬我,我,我也跳下去了!”金枝在池塘邊欲跳的樣子,但終是害怕,沒跳,她恨恨地跺腳,“等你上來,我饒不了你!”
池塘裡的假山後面,布衣偷偷笑着。
“楊大人現在知道忠賢的來意了吧?其實楊大人早就該猜出來,天石被陛下封爲奉聖將軍,而奉聖夫人……”
魏忠賢說話時,楊漣的腦海急促閃回着——朱常洛在楊府門口時,客印月醉意醺然,怔怔地瞅着布衣,忽然朝後便倒……
楊漣一個激靈:“你說什麼?”
“忠賢是說,奉聖夫人既已‘奉聖’,她就不是忠賢的女人了。”
“奉的哪個‘聖’?”
魏忠賢滿臉詭笑:“楊大人東林泰斗,‘雙龍戲珠’的話怕是比忠賢理解得深切,嘿嘿,忠賢無意間獻上的女人,能得兩代君王寵幸……”臉上竟是得意之色。
楊漣鄙夷地瞅着這個靠女人升遷的暴發戶:“魏公公,你可知人與禽獸有何區別?”
得意間的魏忠賢不禁一怔:“什麼?”
“禽獸無羞無恥,人卻不能不要臉!”
魏忠賢忽地站起,怒視楊漣:“不要臉的怕是大人家的公子,竟敢與陛下爭搶奉聖夫人!”
“胡說!”
“忠賢親眼得見,楊天石竟敢與奉聖夫人蝸居江南信王府,這是大逆不道、誅滅九族之罪!忠賢念在我兩家總算有點親誼分上,未將其苟且之事啓奏陛下,不然……”
楊漣盯視着魏忠賢:“‘苟且’二字,請公公慎言。”
“以奉聖將軍之恩命,既尋到奉聖夫人,卻蝸居江南不歸,不是苟且是什麼?”
“公公可知‘苟且’二字何解?”
魏忠賢本性暴露,怒道:“老子沒你楊大人的學問!”
“公公可知以‘苟且’陷人以罪,需要何等證據?”
“老子親眼看到!”
“看到什麼?”
“你兒子與奉聖夫人在一起。”
楊漣一擺手:“那不算!”
“爲何不算?”
楊漣微笑着瞅着魏忠賢:“因爲公公並未當場拿獲。”
“你……”
“送客!”
一個僕人走來:“魏公公,請。”
魏忠賢心有不甘,軟中帶硬:“楊大人,忠賢此來,原是好意,請大人說服金家之人,與我家布衣完婚。大人若是不知好歹,也不要怪忠賢不客氣。”說罷拂袖而去。
楊漣頹然而坐,金充及走了過來。
楊漣垂頭喪氣:“天石瞞得我好苦!”
金充及寬慰道:“天石正氣浩然,養育布衣,善心存焉,決無越軌之事。”
楊漣忽地站起:“布衣在哪?他也走了嗎?”
金枝見布衣再沒上來,坐在池塘邊哭起來:“該死的布衣,我不是沒說不嫁給你嘛……”
蟾蜍的聲音在池塘內響起,金枝一怔,淚眼循聲。
“布衣哥,你出來,咱倆好好說話。”
布衣帶着蟾蜍嗓音:“說什麼?”
“……說你對我的好……”
“那不必說,你只說要不要嫁給我。”
金枝瞪着淚眼,怒道:“我不嫁給癩蛤蟆!”
“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金枝撲哧笑了。
不遠處,楊漣徐徐而來,聽到兩個年輕人的打情罵俏,不禁站住了。
布衣仍是用蟾蜍嗓音:“我真變成癩蛤蟆了啊,要不你也變成蛤蟆公主吧。”說着,一片蟾蜍聒噪之聲。
“這,這不公平……”
“什麼?”
“楊叔叔養育你十七年,我,我不嫁給姓魏的,那叫沒良心!”
不遠處,楊漣微微笑了。
蟾蜍嗓音道:“那我就再請一道諭旨。”
金枝瞪着淚眼:“怎麼說?”
蟾蜍的聲音忽然變成朱由校的聲音:“聖旨下!錦衣衛指揮使楊布衣乃朕結拜兄弟,特旨恩賜與金枝婚配。前旨御賜魏姓一事,從此作罷……”
如雷轟頂,楊漣即刻想起,在朱常洛親臨楊家時,布衣模仿朱常洛的聲音,這聲音與當前布衣模仿朱由校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還有朱常洛臨死前宣諭的聲音,此時一併響在耳邊。
當布衣“欽此”二字出口時,楊漣猛然轉身,踉蹌而去。
布衣終於出來了,他站立在假山石上,渾身溼漉漉:“金枝妹子,這總成了吧?”
“成,成,你快過來,家去換身衣裳,不然要生病的……”金枝又是氣又是心疼。
燈光籠罩着坐在書案前的楊漣,他破天荒地一盞一盞喝着酒,眼睛都紅了。
金充及親自端着飯菜進來:“老爺,還是先吃點東西,不然會傷身子。”
楊漣擺擺手,又是一盞酒喝了下去。
金充及難過地說:“老爺……”
布衣和金枝手拉手,興高采烈地跑進來:“爺爺!爺爺……”
金充及“噓”了一聲。
布衣不管:“爺爺,我跟金枝妹子商量好了……”
楊漣對金充及道:“充及,你先出去。”
金充及應着上前拉金枝,金枝還要說什麼,金充及瞪眼,金枝只好跟着父親出去了。
布衣上前:“爺爺,你喝了這麼多酒啊?”
“布衣,你坐下。”
布衣坐下,欲拿楊漣的酒盞:“我也喝一盞。”
“放下!”
布衣一怔:“爺爺,您這是怎麼了?孫兒想好了,我去見陛下,把姓氏再改回來……”
楊漣紅着眼睛瞅着布衣:“爺爺若是與你親爹狼狽爲奸,自然一切順遂。”
布衣皺眉:“我親爹真這麼壞嗎?”
“君子小人,不可同日而語,何況同朝爲臣。”
“真要你死我活?”
“先是不知輕重,繼而不知好歹,你爹養育你十七年,都教了你什麼?”
“知書達理,忠義廉恥,孫兒還是做得到的。”
楊漣難過地說:“你這個孩子,你孃親之事,不能怪你……”
“爺爺,你知道?”
“然裝神弄鬼,助紂爲虐……”楊漣猛然頓住,方纔的想象和猜測對楊漣來說太驚人了,果然如此,他又該如何?
布衣瞅着楊漣:“爺爺,你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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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有些尷尬:“有些事情,孫兒知道沒了是非,可事到臨頭,爲了孫兒的親孃親爹,孫兒不得不幫着當今陛……”
楊漣猛然喝道:“不許說!”
布衣怔住了。
“此事永遠不許再說!”
布衣撲通跪下:“爺爺,孫兒惹的禍,孫兒承當就是。”
楊漣老淚橫流:“天塌下來有爺爺撐着,爺爺只要你記着這天大的教訓!”
“爺爺,咱楊家幫了陛下,天塌不下來。”
“是爺爺的天塌啦!你還不懂嗎?”
“……爺爺,你想怎麼做?”
“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慶父?”
楊漣深深地瞅着布衣,眼泛淚花:“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布衣,姓楊還是姓魏,你自己做主,爺爺不會逼你。”
首善書院內,禮炮連連,講堂香案上供奉着孔子的排位,香菸繚繞。所有在京的東林黨官員俱肅穆在座,衆人在楊漣帶領下,朝着孔夫子排位三拜九叩。楊漣身邊是一身總兵官服的熊廷弼。
香案兩側,懸掛着——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碩大的字體,莊重的隸書,紅綢黑字,頂天立地。
楊漣轉身面對衆官員:“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東林諸賢?新皇登基以來,北有後金夷敵,秣馬厲兵,圖謀不軌;南有亂民蜂起,社稷動盪。然陛下朝政不舉,朝綱不振,任用奸佞,荒淫無度。君之過,乃臣之過也!我等做臣子的,只有死諫,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豈有他哉?”
楊漣慷慨陳詞之時,廳堂之外,腳步雜陳,只見東廠太監已持梃站立在廳堂門口,虎視眈眈。首善書院的門人慌亂而入,喊着:“大人!大人……”楊漣不理,一直將話講完:“請跟老夫入宮面聖!”說着領頭而行。
門口的東廠太監持梃阻攔,楊漣視而不見,繼續前行,太監們只好讓開。東林衆官員個個神情堅定,追隨而去。
奉聖宮內,魏忠賢奏道:“啓奏陛下,楊漣率在京東林官員鬧事,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