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徒惹纏綿有所思(1)

時間溯洄到9月26日那天晚上,舒國隆慶洪儀的開端——太子白吟風的選妃大典。

當日黃昏起始,冷雨瓢潑,下了整整一個多時辰,淋得文武百官和各國來賀使臣們狼狽不堪。等主角白吟風姍姍而來,金殿大門緩緩關閉後不久,那驟雨倒猛然歇了。真是來得也怪,去得也怪,倒似乎是爲了這選妃大典前一場天地洗禮,爲了迎接新的歡愉。

白吟風帶着一身寒氣從殿外進來,除了高高在上的皇后獨孤有琴並未下座迎接,其餘衆人全部起立恭聲長頌:“參見太子!”

白吟風本來白皙得透明的面色,此刻卻似乎因帶了一絲奇異的不快和失意而顯得微青。“衆卿不必多禮,平身吧。”他朗朗聲音一出,仍是平靜,與面上的沉鬱形成鮮明對比。

邁着大步行至金墀玉階之前,將飛動的白衣一斂,他衝着龍椅旁鳳座中的極美婦人恭敬跪下,磕了個頭:“母后吉祥。”

獨孤有琴端莊美豔的面上浮起一縷微笑,頭上墜流宮花輕搖,頷首道:“吾兒快起來吧,外面雨寒,趕緊入座飲杯暖酒,切勿進了涼氣。”說着,小指上金花鑲玉的長長甲蓋一劃,指着不遠處的席位,白吟風口中稱是,直起身子入了首座。大臣們也次第坐下,金殿兩旁的席位座無虛席,更有不在計劃名單的遠房皇親國戚聞訊從外鄉趕來,獨孤皇后早命人在席間又加設了許多座子。待衆人坐定了,宮女們便捧着各式餐盤,山珍海餚,美酒時鮮,魚貫而入,在各列席位間穿梭,不時弓下身往賓客們的小檀木桌上放上飲食。

月華如洗,正值中秋。

長長的歌姬舞伎隊從金殿外飄然而至,竟似一羣謫仙神女下界,衣袂翩然。每個舞伎皆是經宮中細選,個個腰肢細膩柔軟,體態萬般婀娜嫵媚,一動身形,便似嫦娥墜月,廣寒落凡;歌姬們輕喉婉轉,如黃鶯出谷,嬌聲啼喚,聽得一衆賓客搖頭晃腦,飄然欲仙。而在她們身後隨之而至的,更是早已在偏廳久候的宮廷樂師們,人未入殿,樂聲先臨,樂師們進得殿中,在角落找了位置紛紛坐下,便算安頓妥了。

主持典禮的,是樞密院的一個大學士,此刻正長篇巨論地念着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謳歌辭賦,衆人皆聚精會神聽着,只有首席的白吟風,嘴角悄掛着一枚冷冷的嘲笑,目光微垂,徑自

看着身前小桌上,在那裡,九龍青銅杯的暖酒中,有氤氳盤旋上升的白氣。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長長的帷幔之後,四個淥國秀女端坐着,身上穿着各色華裳。從白吟風那個位置,剛好擡眼便能看見她們四人的裙角,不知是天意讓他該想起她還是怎樣。赤赭紅衣,明媚橙裙,涵黃長襟,翠綠水衫。只有四個人,再無其他。他知道她不在那兒,現在,她應該早已通過皇宮中某處防範疏微的地方,逃出去了吧?

剛纔他和萍水琉步於庭中,迴廊角落那個微微瑟縮的人影,自以爲藏得很好,自以爲逃過了自己的眼睛,其實,他能感覺到那雙眸子注視着自己的炯炯目光,那道似小狐狸般狡猾又怯怯地目光。他只作沒見,泰然走到金殿門口,一眼不曾往她那邊看去。他在想,就算你穿着小太監服,想從這宮裡逃出去,我一樣能把你抓回來,但你,真以爲自己值得我那麼做麼?

驀地想起溫泉裡口中乍濺的血腥,她狠狠推開自己的那一刻,不,你絕不值得我白吟風那樣做。要逃,你便逃吧……緊握着手中那杯溫熱的清醴,他在心中默想,或許他只有通過放任她逃走,這樣的方式才足以顯示自己對她,已毫不重視,毫不在意。他心想,唯有無視,纔是最好的不在意證明!

卻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握着那杯暖酒的手竟是那樣冰涼,他沒有發現,自己想着根本不在意她的時候,眼中又是怎樣的固執和桀絕。

觥籌交錯,光影搖曳。

金殿裡的聲音愈發熱鬧喧囂,樞密院的老頭子兀自聲音洪亮,請出了五位淥國的秀女——什麼?只有四位?他瞪大眼睛不停地動着總共只有五根的手指,數來數去,還是四位。正當他驚得魂不附體,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首座上的太子卻把酒杯重重往小桌一頓,高聲道:“另外那名秀女薛流嫣,自願放棄選妃,甘爲宮女,你不必在意了,往下繼續吧。”樞密院大學士連連應了兩聲,這纔開始一個個點名,讓四位秀女分別展示自己的藝技。

高坐明堂之上的獨孤皇后,此刻微蹙着眉看着自己的兒子。她很少見他喝這麼多酒,換在平日,再怎麼不高興,他也只是彈琴發呆,甚至遷怒旁人,日月星就是這麼被他趕走的。再甚者,便是在自己房中燃起迷迭香,找宮中看着順眼的各式美人,但卻從

未見他喝酒,然而,今日,他竟然一杯杯地灌了這許多湯釀下肚,身旁的侍女不停地爲他端下空杯,提來新盞。她目中含憂,似是對他的狀況有些擔心了。難道昨日他送走的那個予阿國年輕的國王,把嗜酒之道也傳給了他不成?

白吟風一杯杯地喝着酒,似是不把自己灌醉不罷休。偏偏,竟似越喝越清醒了一般,腦中無比清晰地映出薛流嫣的模樣,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竟然像過影片一樣在心頭劃過。讓他氣悶,覺得堵得厲害,覺得窒息。再次舉起青銅酒卮,他一灌而入。左手緊握的拳頭,使他纖長的指骨看來蒼白似沒了血色,他心頭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對那人不忠,竟會去想別的女人。他可以放縱自己做很多事情,但絕不想失去對那人唯一的愛戀之心。

邪魅的絕世眼眸擡起,看着金殿之中不知道是第二個還是第三個秀女,正擁着一把象牙白的金絲琵琶,叮叮咚咚地奏着曲調,口中呀呀唱着:“風塵萬里卿從何來,煙雨一川思客將往哪去?……薄倖雖來夢中。爭如無夢,哪時真個相逢。隔窗誰愛聽琴?倚簾人是知音,一句話當時至今……”

是越調的天淨沙,他腦中隱隱想起這念頭。未聞兩側席間的大臣們的叫好聲,他眼中漸漸空洞迷茫起來,好像堂中靜佇的那四個秀女,竟都是薛流嫣和那人的模樣,像蒙太奇一般,不停地變幻着,重合着。腦中只不停地迴旋着那幾句“風塵萬里卿從何來,煙雨一川思客將往哪去?……薄倖雖來夢中。爭如無夢。那時真個相逢。隔窗誰愛聽琴?倚簾人是知音,一句話當時至今……”倒好似句句在說他心上那人。他苦笑一下,又灌進一杯酒,吞得猛了,吭吭咳了起來,卻因他低着頭無人注意,咳嗽聲都被那管絃謳啞和熱鬧人聲壓了下去。

“下面有請第四位秀女,淥國九畹城主千金許滌嫿小姐,爲大家奏坎侯……”樞密院的老頭提着已經有些啞了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喊着,然而當許滌嫿抱着海月清輝輕移蓮步,走到堂中央坐下時,卻聽堂上鳳座中的獨孤有琴說話了。那話竟是衝着一直沒有看一眼秀女表演的白吟風說的。許滌嫿穩了穩琴絃,收束起緊張的心情,垂頭聽着這對母子對話。——畢竟,太子沒有被前面三人的表演打動不是麼?他一直在喝酒,低着頭,自己的《有所思》還是有機會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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