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說教

一席話聽得芳晴吃吃暗笑。

這倒是學校裡沒教過的。

課程,永遠是高出於現實之外的十萬八仟裡:不戀愛,不生活,不人情,不世故。按圖索驥,去蕪存菁,社會要的不過是中規中矩不破壞整個生存形態的棋子,純斯巴達式,人的七情六慾全被拒絕在教育之外成爲自修的內容之一,從電視裡,從小說中,從上一輩的言傳身教-----芳晴這一課學得好,的確是與萬樹德的身份職業有關。她自閉得近似於虛僞,天真的相信胸中自有法度能超出於世間一切人情慾理之外-----這,是她學生時代的模樣了,出了社會,漸漸好些,懂得不要把自己的不以爲然掛在臉上。罷罷罷,羅菁在心裡嘆口氣,決定從此後再也不說什麼了。

但人情還是要做的。

兩個女孩子笑嘻嘻的散步回來。羅菁去廁所,芳晴則趴在桌上。

進攻還是防守,這是個問題。

歸根到底,都只是爲了誘君入甕。

芳晴一想到羅菁嘴裡的這句隱喻,不由得身上發燒。

眼如秋水,身如綿柳。

這愛情的病毒,原是世間最美好的疾患。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在它面前轟然倒地纏綿痼疾不能自已。

她也能加入這個行列嗎?

因爲膽怯,自卑,貧窮。她比普通人更渴望一份純粹極致的感情來洗滌心上的陰暗。這樣的想法,她自己並不知道,那些謀生的苦惱,情感被煎逼的焦慮正漸漸蠶食着她的生活。對於這個,她並非一無所知,卻是真真正正的束手無措。唯有坐等,和所有普通人一樣,既做不了光怪陸離的物質世界的掘金者,也做不了清淡雅緻的精神世界的矜守者。他們遊走在這世界兩極的中央,是灰濛濛的一片工蟻。沒有前途,更看不到出路,情感常常成爲唯一的寄託。無它,只因體內荷爾蒙的變化能爲眼前的世界帶來色彩。

芳晴的大腦被渾身發燙的血液轟轟隆隆的撞擊着,她有點分不清她現在想的,到底有哪些是羅菁的話,有哪些是原本就在她心裡埋藏的心思。

索性埋頭做事。

下班後趕到醫院,正好是晚餐時間。

飯菜的氣息夾雜在消毒水味裡,三三兩兩的人羣走過,有一種懶洋洋家的味道。

芳晴把桌上的剩飯菜略收一收,掉轉筷頭就開吃。

萬樹德與李明彩坐在一側笑咪咪閒話,手機短信一響,李明彩眼神手快一把按開來看。“是小方。”她一臉驚喜的說:“問你今晚有沒有空?”

答應他。

他們夫妻對看一眼,似有靈犀。

芳晴把最後一滴洗鍋水倒進嘴裡,詫異的問:“媽你不是不喜歡他嗎?”

“你們年輕人的事,還要老人家喜歡不喜歡啊。”李明彩哧笑一聲又說道:“媽也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小方的家累有點重。這種事,要看男人怎麼處理,處理得好,也不是什麼難事。”

“只要能分清小家和大家,就不會是什麼問題。你是個大度的孩子,咱們家也從來沒教過你什麼自私自利的事。小方懂事明理,這是最好,就算有什麼想不到的,咱們也能教他。”萬樹德倚在病牀上,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年弱體虛,說到最後,他臉上一片潮紅,芳晴心疼的坐近些,爲父親遞上一杯水,沉默了一陣,這纔回答道:“我還小,還是工作要緊。現在買了房子,我也想能有一份更高的收入。這事還是想擱一擱吧。”

萬樹德和藹的笑起來:“你這孩子,交往一下有什麼要要緊,年紀輕輕的,倒這麼拘緊。”有一些話,做父親的實在不好張口,萬樹德艱難的下牀上廁所,還沒等他走出門,李明彩就趕緊拉近女兒說道:“你就當積累點戀愛經驗吧,交往一下有什麼要緊,守住分寸別吃大虧就行。”

芳晴一生,從未象今時此刻這樣痛恨母親的大嗓門。她慌忙上前把房門關緊,滿臉潮紅,倒象是做了什麼虧心事。

“都是這樣過來的。”李明彩壓低了聲音溫柔的說:“做女人出嫁就象是第二次投胎,總要帶眼識人,挑好了再嫁。”

“小方不錯,小李也不錯。”當媽的索性把話挑明瞭來講。芳晴臊得恨不能鑽到牀底下去,她微弱的抗議着:“人家小李可什麼也沒說。”

原來女兒心裡偏的是那一個,果然被老伴說中了。李明彩一時忘了萬樹德是怎麼交待的,正自惶急,老頭子就踱着步慢慢走進來。

老萬站在門口早已把事情聽個八九不離十。他不急不躁爲女兒削只蘋果遞到手上這才說道:“你拿不住他。”

他們都曉得那人是誰。

芳晴的手垂了下來,一隻蘋果轉啊轉的,倒象是那人手中的香菸。他的眉總有些糾結的在她眼前晃動,芳晴的聲音低至幾不可聞,她說:“沒什麼的,只是是他幫了我們一家,我心裡感激而已。”

這天真的女兒,糊塗的孩子。

李明彩哈一聲巨響從喉結深處嘣出一個笑,被萬樹德冷靜的一揮手打了回去,芳晴聽見自己的父親語音沉沉的對自己講:“哪裡是他幫了咱們,是咱們家被他利用了。”李明彩快速插話:“你知不知道爲啥人家要賠我們一萬塊錢,爲啥有這麼多人來看我們,不是因爲他李浩勤使了力,是因爲你爸他認識了有勢力的人。”

庸俗!萬樹德不耐煩的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更正道:“什麼有勢力沒勢力,我和那人是朋友,是知心的好朋友。所以關心我,不用我找,人家自己就會把我放在心上。一個電話打過來,唬得下面的人屁滾尿流。”萬樹德說到這裡,一臉的輕蔑,“還派人來拿話探我,當我是傻子呢。”

“可不,也不想想你爸以前是做什麼職位的,黨辦秘書。那是普通人能幹的活嗎?見過的官比他們吃過的米都多,騙我們,哼。”

芳晴早被父母這一席話聽得呆了。她恍恍惚惚的只抓住幾個音節,爸爸,從前。是的,她見過父親從前是什麼樣子。永遠是西裝革履謹小慎微灰濛濛跟在領導身後的一個人,手上永遠有稿子,就象老師手上永遠有粉筆。在家,慣常是報紙不離手,看的都是與八卦與人情風物無關的稿面。還時常熬夜,在各式社論上橫七豎八的劃些紅筆,情到深切,常會擊桌拍案或是繞地而走,偶而被母親打擊,他就會語調激昂的爲自己辯解道:“普通人才是中國的良心。”就是這樣的人,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居然也會有被拋棄的那一天。“我到底是什麼呢?”有一次他困惑的說。說這話時候,他頭髮幾近全白,時光流逝,在無數人迅速找到自己人生新的位置的同時,他這顆普通人的良心還在艱難的扭轉猶疑。

芳晴眼淚汪汪的擡起頭來。

她不能聽了,她真的不能聽了。

就算這世上所有的愛情都離她遠去,她也不願意聽父親說這樣的話。

除了我,倒沒有人真正疼他呢,包括母親。芳晴扭過頭,看李明彩的嘴巴上下張合,她努力做出感興趣的樣子,而後問道:“那我該怎麼辦呢?”

去見方達生,至於小李,“當然是釣着。”

對於李明彩的這個說法,萬樹德顯然是贊同的。他耿耿於懷的說道:“不拿下他,我這張臉往哪兒擱。藉着我的身子向上爬------”

芳晴的心被這句話激得輕微的刺痛了一下,她一句話不說,低頭彎腰開始收拾碗筷。